书城现实阳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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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猪食吃食

这一次,我一个人住在大伯家,连奶奶都不在家,倍感凄凉。

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轨迹,连以前都不如。奶奶再怎么对我不好,我还是感觉她是我的保护神,有她在,我睡得着,敢小声说话。奶奶不在身边,堂弟堂妹无所顾忌,想打我就打,想骂我就骂,我还不能抬眼看他们,否则打得更凶了。砍柴,割猪草,剁猪草,喂猪,洗衣服,每天忙个不停,睁开眼开始干活,闭着眼就睡着了。奇怪的是,睡到半夜,我就醒了,睡梦中哭醒的。醒了之后,看着无边的黑暗,听着屋外不知名的叫声,我不知是鬼还是什么野物,更睡不着了。这时,我就会想起宋玉,那个清清秀秀的大哥哥。他那么英俊,家庭那么好,还在镇上,还在大城市读书,将来是吃皇粮的,怎么会喜欢我!?怎么会娶我做他的婆娘?!一提起婆娘两个字,我就羞红了脸。我自己看自己,黑暗中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怎么也没发现我全身上下有哪个地方值得他喜欢的。我想,他肯定是见我小,耍我的,拿我开心。想到这层,我就非常伤心。小小的我虽然不知道做男人的婆娘实际上是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事实上没有父母的我,只有像姐姐一样,做别人的婆娘,才能脱离暗无天日的日子。于是,我迫切希望长大。长大了,才会有人娶,才能离开大伯家。

那段时间,除了常常想起宋玉,我还会想起二姑父侄子的婆娘,我在罗家寨做保姆时的女主人。女主人带我回她娘家的时候,她娘家一个五十多岁的邻居知道我的身世后,说愿意领养我。那俩口子不知是谁的原因,一辈子没生育。他们见我不说话光做事,非常喜欢我,希望把我当女儿养,将来招个女婿,也有个后,还有人照顾。我没做保姆后,二姑把这件事对大伯说了。大伯一口答应,说养了我两年,要收三千元抚养费。那家人哪拿得起这么一大笔费用,领养一事也就不了了之。那对夫妻没有儿女,如果我去了他们家,他们一定会对我好的,还有可能送我去读书。可恨的大伯竟然拿我来赚钱,我一想起这事,就来气。

这一年,大伯家喂养了十一头猪。这十一头猪全是我喂养的。

割完了薯藤,秋天的山野里没什么猪草,猪食主要是干薯藤和红薯。每天除了洗衣服和砍柴之外,我其他的时间就是剁干薯藤和其它猪可以吃的干菜干草,以及煮猪食。十一头猪,每天要吃多少啊!一天要煮两大锅!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烧柴火煮猪食,早上一大锅,中午再煮一大锅。中午的猪食上午剁,早上的猪食头天晚上剁。如果头天没剁完足够的猪食,剁到天亮也得剁好,否则就不能睡觉。我食指上至今有一个斜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那天晚上停电了,我还在剁猪草。因为看不清楚,一不小心,我把自己的中指剁了,剁了一小块,流了好多血。我吓坏了,不敢哭,流着泪,流着血,继续剁着。后来,大伯知道了,他破天荒叫我别剁了,明天再剁。还破天荒打了一个鸡蛋给我吃,说是吃了伤口不会发炎。

在这种繁重而又忙不完的体力劳动下,所有的人都以为我能吃饱饭,甚至能吃上好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自罗家寨回到大伯家后,我根本就不能跟着大伯家一起吃饭,而是跟着猪一起吃。每天煮猪食的时候,大锅底下放些红薯,跟猪食一起煮。猪食熟了,红薯也熟了。这些红薯既是猪吃的,也是我吃的。早上红薯熟了,我趁热吃;中午我饿了,吃冷红薯;晚上我饿了,还是吃冷红薯。如果哪一天没煮红薯,大伯就会给我一点玉米粉,煮成玉米糊糊,给猪加餐,也是我一天的伙食。玉米糊糊做起来简单,基本上是把水烧开,玉米粉或者玉米粒撒下去,煮成糊糊。吃的时候放点腌菜,有时没菜光着吃。这就是我的伙食,天天重体活下的伙食,给猪食配的高档猪食是什么,我就吃什么,大伯简直把我当成猪看待。

大伯也有高兴的时候,比如堂弟堂妹在学校受到老师夸奖后,比如他出门卖烤烟卖干辣椒卖了个好价钱时,他就会丢给我一把面条,我就有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没有油只放盐的面条。已经快发育的我,没有油只放盐的面条就是我最好的伙食,隔个三五天才有一餐。每天吃红薯,吃得我胃冒酸水,薯屁不断,走路都倒出薯味。我闻到红薯的味道,直想吐,何况是吃!但没办法,我必须吃,还要撑饱肚子。不然,就得饿死,不饿死也累死。

有时候,二姑家表姐她们到大伯家玩,她们烧红薯吃,烧玉米棒子吃,我也跟着烧一个。其实,我并不想吃,只是一起烧着好玩。谁知大伯见了,说我又不是客人,烧什么红薯!边说他还边把红薯从火里拿起来了,并且狠狠瞪我一眼。顿时,我觉得很无趣,还低人一等。

大伯家为什么一年能养十一头猪?原因是我们家的田地被他霸占了。

自从大伯把姐姐赶走到小三峡流浪后,我们家实际上没种庄嫁了。那一年由我三个姑姑他们分了田地种。我们金家漕的队长见了,认为给外人种还不如村里分掉,就联合几个村里人想分我们家的田地。有一天,队长把姐姐叫去,指认我们家是那些田地,然后准备分掉。那天晚上回来,大伯把姐姐骂得狗血淋头,拍着凳子很凶的骂,还打了一顿。姐姐睡在床上哭,都不敢动,哭了半夜。由于大伯的强横,村里没分成,他一个人霸占了我们家的田地。

后来,我们家的田地实际上就是大伯在种了。虽然干活的是我和姐姐,收获的粮食却是他的。1998年,大伯一年收6000多斤玉米,还有我不知道的小麦和土豆、红薯,吃都吃不完。所以,自1998年始,他就养了十一头猪,还有一头母猪。由于地多,他种了很多烟叶和辣椒。那两年,赶集的时候,他必到附近各乡镇卖叶子烟、辣椒。两年下来,他在金家漕村已是富裕家庭了。可他还是装穷,说我们姐妹吃了他的,他养不起。至今,他还装穷,在村里还是贫困户。我知道,他家里能装粮食的地方,全装上了,年年生虫。

这样的生活状态下,我的头顶犹如罩着盖尸布,沉闷烦躁,孤独无助,无孔不入。在父亲坟墓的旁边,去年我跟着奶奶种了几垅韭菜。韭菜种一次,吃一辈子,奶奶叫我不要种,说姑娘在娘家种了韭菜,长大了结婚后要九年才会生小孩。我喜欢吃韭菜,才不管那么多呢,不但种下了韭菜,一有时间还浇水施肥,看着韭菜一天一个样。现在,每当我看见韭菜,就想起了奶奶,并希望奶奶早点回来。今年春天去铁家院子找母亲前,我喜欢跟着奶奶种菜。奶奶给了很小一块地我种菜,她种玉米我也种几棵,她种甜菜我也种一点。今年我在金家院呆了一个月回来后,我种的甜菜都开花了,奶奶说,她不舍得吃,给我留着。

数星星,盼月亮,深秋的时候,奶奶终于带着妹妹回来了。

虽然奶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可亲,妹妹也没想象中亲蜜无间,但无胜过有,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妹妹刚回来,我就跟她说,我找到母亲了,我带你去看母亲。还没断奶的妹妹就失去了父母,她是最可怜的,也更需要母爱。她听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说第二天就去。

我和妹妹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拿着两个熟红薯就出发了。天冷山路长,妹妹走了几里路,又累又渴。我鼓励她坚持,再坚持,一直走,一直走,天刚刚黑时走到了铁家院子。在史千福家门口,刚好碰到母亲。母亲坐在一块石头上,提着篮子,刚起身准备上去,我在后面立即喊妈妈。母亲回头一看,呆了,愣了,马上就哭了,泪流满面。我和妹妹鼻子都酸酸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两年多没见到母亲,虽然日思夜梦,妹妹明显与母亲之间陌生了许多,她站在那儿只流泪,没有我想象中跑上去,钻进母亲的怀里痛哭。

母亲快步走过来,抱着妹妹又摸又亲,哭着说:“娣娃儿,我的娣娃儿,妈妈想你啊,想你啊......你这么高了,好瘦,你受苦了,妈妈对不起你啊......你还在吃奶啊......”

我和妹妹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母女三人的哭声惊跑了正在回家的几只鸡。

哭了好一会,母亲说她刚刚在地里割红薯藤,天黑完工回来,走到家门口,累了,就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一会,没想到等到了两个娃娃。她哭着牵着我们俩姐妹的手,走进屋,还说,刚刚在红薯地里听到一只鸟叫,好响好亮,就想,是不是有人来了,真灵啊!我和妹妹只知道抽泣着哭,什么都说不出来。母亲是最亲近的人,可两年多的时空隔阂,母女之间有了一定的心理距离,我和妹妹说不出口。接着,母亲又说,饿了吧,我煮土豆片给你们吃。

一会儿,史千福回来了,母亲不敢说话,也不敢多问妹妹的事。

吃完饭,洗了,母亲安排我们睡觉,睡在史万友家。史万友俩口子出门打工去了,只两个孩子在家,一个跟我同年,一个跟妹妹同年。我们四个孩子一起睡的。那时候高山上很冷了,四个同龄娃儿挤着睡得好香。我和妹妹走了一天,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觉到天亮,妹妹一起来便找母亲。史千福正安排活给母亲做,安排好了他就出门了。妹妹这时跟母亲有话了,说她在大姑家的一些事。过了好一会,我催母亲去干史千福安排的活。我怕她没做好,没及时做完,又得挨打。我妹妹凶我,她叫母亲别去,在家玩。我早就知道,母亲为史千福生下了女儿后,史千福很不满意,母亲稍有不慎就得挨打。我希望母亲老老实实干活,免得挨打。妹妹不懂事,恨史千福夺走了母亲,所以凶我。

因为高山太冷,母亲每天都提前起来干活。有一天早上起来,她煮好猪食和饭,把灶台里的火屎弄到地上火坑里,给我和妹妹烤火。接着,她去帮她小女儿穿好衣服,然后放我旁边坐着,然去做别的事了。小娃儿晃来晃去,一头扑在火坑上,把脸烧了。等我抱起来时,史千福已听见孩子的哭声,跑了进来,抓住母亲,用拳头一顿乱打。母亲没有反抗,也没有坑声,我和妹妹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史千福出了气,才带着母亲,母亲抱着孩子,去金山乡医院看医生。医生开了一只药膏,拿回来每天涂在脸上。

此后,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的脸上,留下了一点烫伤疤印,破了点相。

母亲和史千福他们带着孩子回来后,妹妹闹着要走。每次回大伯家,走到大伯家屋前屋后我一定会头痛,有时还头痛欲裂,回大伯家对我来说是最恐惧的事。我对妹妹说,再玩几天吧,我不想回大伯家。妹妹咆哮着大叫,我要走,我要回去,我再也不想呆这里了,同时向外面冲去。我惊异地看着不到十岁的妹妹,真没想到她的脾气如此火爆,浑身都是刺。

母亲跑上去劝妹妹,劝她留下来多住几天。她不听,大叫大喊,挣扎着要走。最后,史千福过来劝她,大声说,你个小屁娃儿,脾气还蛮大的嘛!金正龙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我跟你说,你在这里多呆几天,就多享几天福,你回去就得受罪!我也劝妹妹,好不容易来一趟,再来一趟不容易,我们还是多陪妈妈几天吧。妹妹的火气这才慢慢消退。

事实应证了我说的,等再次见到母亲时,已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我和妹妹在铁家院子呆了一个星期左右,才回到金家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