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苍狼山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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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思远人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月色如银,宁静的夜色笼罩着沉睡的长安城,微风吹着空旷的街巷发出温柔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母亲轻声哼吟的摇篮曲。不知名的夜行鸟偶尔发出几声奇异的鸣叫,叫声落定后,使夜色显得倍加安宁。已经过了三更天,那么此时便已算作新的一日。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对于整个大明王朝来说,这也是十分重要的日子。挂在窗棂的那一轮圆月静悄悄的俯瞰着大地,审视着人间,每一处角落的每一个故事。

丝竹在这夜深人静之际被生生闷醒,段谨之见她白日里发冷出虚汗,于是特地向小二要来三床大厚被子给她捂着,此刻她便觉得通身像着了火一样燥热。丝竹起身,右肩的伤口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觉得口渴的厉害,方要起身倒杯茶来解渴,却发现段谨之此刻竟伏在那八角梨木桌上睡得很熟。丝竹这才恍惚忆起白日里的一切,是段谨之一番殊死搏斗才将她从那湖心小筑救了出来。历经白日一场大战,段谨之一定是累坏了,丝竹一时双手环膝望着段谨之的背影发呆。自木须祠初见的那一幕开始,她们一同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飞速在丝竹的思想中回旋,想到苏州那方岩洞丝竹的嘴角不禁浮现笑意,想到在洛阳段谨之替宋柄易当下自己手中的利剑时丝竹的眼神变得哀伤,想到段天来和宋柄易使尽权谋手段害她一家人二十几口人性命,逼死了自己的外公,丝竹的心头是深深的恨意。

丝竹突然像中邪一般抑制不了自己的心魔,此刻她内心仇恨催发的一股怨气让她的意识开始恍惚,丝竹突然惊觉段谨之就在她面前,她仇人的儿子此刻就在自己眼前,父债子承,本来也是天经地义。只见丝竹起身抽出挂在床头的那把长剑,悄无声息的向段谨之走去。丝竹立于段谨之身后,将手中的长剑对准了段谨之的后心,以她的身手,只消片刻功夫,便能让段谨之在睡梦中无痛无痒的死去。段谨之的存在本身而言就是对她最大的折磨,对他一番情深义重连丝竹自己都无能为力,可段谨之偏偏又是自己仇人的儿子,她不能再对他执迷不悟,可是只要段谨之还活着,丝竹便会抑制不了自己内心的思念,发疯一般的想见他。丝竹用手中的长剑抵住段谨之的后心,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情,可她的内心却痛苦的厉害,她太爱他了,叫她如何下得了手。

场面僵持了许久之后,段谨之终于开口一声叹息道“既然狠不下这个心来,又何苦为难自己?”

段谨之回首,但见丝竹提着长剑失魂落魄的立在他身后,右肩的伤口处又有血迹渗出。段谨之起身,拿掉丝竹手中的长剑搁在那梨木八角桌上,一伸手将她拥在怀中。

丝竹抱着段谨之痛苦嗫喏道“谨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下不了狠手杀你,可我不能再爱你啊。”

段谨之闻言痛苦闭上眼睛道“丝竹,你想要我死吗?若是你想要我死,你下不了手,我可以。”

丝竹慌乱摇头道“不!我不想要你死!你死了,我都没人可以去恨,哪里还有再活下去的意义。”

段谨之闻言道“好!只要你一日不杀我,那我必然不敢轻易丧命。可是,若你哪天想杀我了,这条性命你可以随时来拿。”

丝竹闻言道“那便一言为定!只要我不杀你,你绝不可以让别人伤你。”

话毕二人心头各自一阵凄凉。

天色开始微微发亮,月光圣洁的披洒在屋顶上,洗礼着人间的怨恨,段谨之与丝竹坐在桌前长聊。

段谨之看着丝竹些许不舍道“丝竹!明日便是中秋。长安城的中秋灯会据说十分热闹,你想去看吗?”

丝竹闻言道“想啊!十一岁那年师兄带我偷偷下山去看灯会,被师傅发现,狠狠责罚了师兄,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看过灯会。”

段谨之闻言心头些许喜悦道“好!那我们明日便一起去城中,白日我带你去结识路远重路大哥,晚上我们去看灯会。”

“好啊!”丝竹闻言些许心不在焉道。

隔日晌午,丝竹仍在昏睡,她伤的不轻,段谨之始终放心不下,便去了最近的药铺,想再换个方子抓几副疗伤的草药。待段谨之回到客栈却发现眼下已是人去楼空,丝竹早就不见了踪影。段谨之内心一阵疲乏,将手中的牛皮纸包丢在桌子上,颓然坐在桌前,暗自发了会儿呆。其实从丝竹昨夜的言辞中他便已经猜出,丝竹今日是一定要离开的,他内心十分体谅,丝竹必然是狠不下心来杀他的,可他毕竟又是丝竹仇人的儿子,又岂能强求丝竹对他不怀有一点点芥蒂呢。

出了客栈,段谨之沿着小路一路踱步,这一路他想了许多事情,明日他便要北上边陲,身为堂堂七尺男儿,自然该为守护故土河山去抛头颅洒热血,瓦剌多举来犯,朝廷对之不加应对,许多江湖义士自发组织的守卫军已经前赴后继的投入沙场,如今于这江湖中他再无挂念,边疆战场自然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这样一路思之甚多,段谨之竟于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河岸上,眼前一湾清澈的河水自东向西流去,岸边的鹅卵石被河水冲刷的圆润光滑,几只水鸭子扑棱着翅膀在水中嬉戏,段谨之想从怀中摸出竹笛吹奏一首哀伤的曲子,却无意间摸到丝竹给他的那只小竹筒,苍狼山用于联络信息的焰火弹。段谨之伸手一拉那竹筒上的小红绳,便见一枚金色的火球冲天而上,腾升至最高点后在天空中炸出一团银色的焰火,那焰火持久翻腾不肯隐去,天空中一时似有两个太阳挂在天上。段谨之仰身躺在岸边的鹅卵石上,一时像看烟花一般欣赏着天空的焰火,慢慢陷入了一阵沉思。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段谨之突然感觉,丝竹似乎就在他的对面,段谨之猛然起身,却发现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的丝竹此刻果真就立在河对岸看着他。段谨之禁不住无声大笑了起来,笑到几近流出眼泪。

丝竹立于河对岸失魂落魄的问段谨之“为什么唤我前来,我本来就要策马出城了。”

段谨之几分认真道“谁叫你失了约。我想着这灯会恐怕是看不成了,又刚好顺手摸到你给的这只小竹筒,便拿这信号弹放出来当烟火看了。”

丝竹闻言淌着河水直向段谨之行来,河水不深,方才末过丝竹的小腿。眼见着丝竹行至段谨之面前,蹲下身子一伸手紧紧拥住段谨之道“我决定了,要陪你看完灯会再回苍狼山,我娘说过,做人一定要言而有信。”

段谨之闻言道“那是不是自此一别,往后就要后会无期了?”

丝竹闻言故作气恼道“你想得美!你学了我外公的《羽化心经》,如今朝廷攻打苍狼山在即,只怕你想逃也是逃不过的,这是你欠我苍狼山的。”

段谨之闻言却是十分惊诧道“朝廷要攻打苍狼山?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丝竹闻言叹了口气道“贺公子说的,他爷爷在朝为官那么些年,想来这消息十之八九不会有误。”

段谨之道“也是,做皇帝的大都生性多疑,近些年来关于建文帝遗嗣后党举兵造反的传闻始终不曾止息,而传言皆指当年十七王爷宁王在朝为官之时便十分拥戴建文帝,后于成祖皇帝继位之后他便离奇失踪,所以传言皆说宁王必会辅佐建文帝后党遗嗣东山再起,这样的流言传至朝廷耳中,又岂能不心生芥蒂。”

丝竹闻言道“如你所言,自然也是免不了有这个原因,可是据贺公子所言,如今朝廷乃是宦官专权,王振痴迷于我外公的《羽化心经》,所以朝廷此番攻打苍狼山,自然是少不了他在其中兴风作浪。”

段谨之闻言道“既然此事为真,那便是门派兴存的大事,怕只怕纵使苍狼山抵得住朝廷一番围剿,却也无力再承受其他江湖门派为一了新仇旧怨而落井下石啊。”

丝竹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怕是天门一派气数已尽,度不过这个劫去了。”

段谨之闻言道“天意因果之事,此番我倒是些许明了了,原是我段家亏欠天门太多,上天才让我于因缘际会之下习得这天门的《羽化心经》,尽我全力去保天门一个平安,也算是些许弥补和偿还。”

丝竹闻言些许哀惋道“上一代的仇恨我原不想牵连于你,可是,你爹毕竟是我顾家的仇人,所以我与你,也是万万不能......”,丝竹一时觉得内心悲痛,一些话竟说不出口。

段谨之闻言道“丝竹,许多话你不必讲出来,我自然能明白,你我一路行来,你所承受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能够感同身受。”

话毕,二人只觉得心头沉重难当,再讲不出多余的言语。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其他地界一般只有元宵佳节那一日才有灯会,可是长安城不知从何时起居然有了中秋这一日赏月赏灯的习俗。虽说长安城的中秋灯会从规模来讲远不及元宵节那般壮丽,但只此一地有此盛会,自然也是引得不少他乡之人慕名而来。这不,到了中秋这一日,大街上的人流自白日起便是川流不息,到了晚上更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主街之上,沿途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楼宇,灵巧的兔子、拜福的童子、飞天的凤凰.....皆是巧夺天工的佳作,这些佳作不仅是花灯制作工艺的比拼,更是各个商家经商实力的比拼。沿着街边的小河还飘着小花船,以及如莲如云的各式花灯,河岸边立着一座数丈高的嫦娥奔月的彩灯,风一吹,嫦娥衣衫飘摇,可谓栩栩如生。

花灯会更是女子的盛会,各家名媛于这一日皆是精心梳妆打扮,然后纷纷拥上街头,男子们则是当街吟诗作对一展才华,此情此景之下,若是能两情相悦,结为连理,自然也是一段佳话。

段谨之与丝竹此时便在这主街上闲散漫步,不时有心仪丝竹的男子赠其诗画折扇,也有心仪段谨之的小姑娘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行至一个卖饰品的小摊位前,段谨之看到一只小巧的铜镜,突然心生感触,于是举起那铜镜对丝竹道“丝竹,你可听过破镜重圆的故事?”

丝竹道“知道是知道这个典故,故事倒不十分清楚。”

段谨之道“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恐国破后两人不能相保,因破一铜镜,各执其半,约于他年正月望日卖破镜于都市,冀得相见。后陈亡,公主没入越国公杨素家。德言依期至京,见有苍头卖半镜,出其半相合。德言题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得诗,悲戚不食。素知之,即召德言,以公主还之,偕归江南终老。后因以“破镜重圆”以示离散后复得团聚。今日你我便不妨效仿乐昌公主与德言,我赠你半面铜镜,愿今生纵使历经离散,你我也终得有缘相见。”

话毕,便见段谨之将那小小的铜镜折为两半,一半交到丝竹手中。丝竹伸手接过半面铜镜,内心一时万般感触。正此之际,却见那魏昭勋突然一拍段谨之的肩膀道“段兄!自上次在徐大哥府上一别,你我已许久不曾相见了,没想到今日在这长安城的大街上居然能碰到你,当真是有缘啊。”

段谨之也是些许惊诧道“贤弟怎么也来了长安?家里可还安好?自上次在徐大哥府中一别,你我当真是许久不曾相见了。”,这魏昭勋与段谨之皆是因与徐毅相识而互相结识。

魏昭勋道“家里一切都好。我本是路过长安,不过恰逢徐大哥府上行丧事,我便前去慰问一番。”

“丧事?”段谨之惊讶道“我近日人在长安,怎么丝毫未曾听闻。”

魏昭勋闻言叹了口气道“哎!徐大哥与大嫂伉俪情深,如今又岂料大嫂竟会惨遭横祸,香消玉殒,徐大哥此番实在是大受打击,多少有些承受不住。”

段谨之恍惚忆起自己当日那一掌“风卷残云”,却还不知具体是不是自己的过失。丝竹自知段谨之与徐逸交情匪浅,当日之事也是令她心头恍惚,不免替段谨之担着一份心。

魏昭勋又开口道“你说这大丧之事,本就已经十分沉痛,又岂料大嫂的尸体前日方才入土为安,昨日即被人挖坟开棺,如今连尸首都不知所踪,这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为之呢?”

段谨之闻言道“开棺盗尸?徐大哥对此作何打算呢?”

魏昭勋道“徐大哥竟丝毫不曾开口说要探查此事。只是他人精神有些恍惚,想来是这双重打击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了些。”

丝竹闻言一脸忧郁的盯着段谨之。那魏昭勋一时却又看着丝竹道“想必这位便是天门的三小姐吧?见了你师姐付清风还请姑娘替我转告一句,说她与我相识朋友一场,如今我家里给我订了门亲事,下月初八成亲,我想邀她前来喝杯喜酒。”

丝竹闻言惊诧道“公子与我师姐相识?你不知道吗?她已于六月份......和朝廷锦衣卫的一场对战中.......去了。”

魏昭勋一时惊诧的大睁着一双眸子痛苦嗫喏道“她死了?她武功那么高强,人又那么机警,怎么会死呢?”

丝竹提起付清风之事一时内心悲痛,无法再多作言语。段谨之道“刀剑无情!江湖便是这个样子。死生别离之事,谁也无法预料。”

魏昭勋闻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浑身气力,一下子变的沉寂起来。

作别了魏昭勋,段谨之即携了丝竹直奔徐逸府上,路远重与徐逸交情不浅,如今遇事也是时常过来照应,此番刚巧即逢他也在场。段谨之看着徐逸,这个平日里风流倜傥潇洒干练的男人,如今胡子拉碴,形容憔悴,一时像是老了十岁。见段谨之前来,徐毅似乎也无力照应,只吩咐下人好好招待他与丝竹二人。

段谨之见状迟疑一番后终于开口道“徐大哥,如今有一事,我必须向你坦诚,大嫂之事,或许与我脱不了干系,当日我......”

岂料徐逸突然开口打断段谨之道“贤弟莫须多言,这一切因果原由我都十分清楚。三娘她身系朝廷杀手,杀戮过重,势必会遭此结果,这一切原是因果轮回,若非贤弟也还会有别人。每每知道三娘背着我行的那些杀人灭口之事,我内心都十分痛楚,我对她情深,始终下不了这个狠手,但我也曾数次想过,是该有一个人来终止她的孽行了。实不相瞒,当日事发之时我便在场,但我并未出手相助于她,这是对她的惩罚,也是对我的惩罚。如今朝廷锦衣卫带走她的尸首,这也是她们自己的规矩,此事我不打算再做追查。三娘出身朝廷杀手,便已由不得我做主,我守护不了她这个人,便只能帮她守住尤三娘的名节吧,让她始终作为徐逸的结发妻子,体面的死去。”

段谨之闻言方才对一切恍然大悟,内心又不免十分心疼徐逸,他与徐逸相交如此之久,自知徐逸对尤三娘的一番情深义重,想来换作他与丝竹,生离死别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所以更是能对徐大哥此时的心境感同身受。思想至此,段谨之不由伸手紧紧握住丝竹的手。江湖多舛,杀伐无情,生离死别不过就是转瞬之事,此刻能得以相守得是多么珍贵,天命面前,人力如此薄弱,他与丝竹一路行至今时今日,已是历经十分苦难,惟愿命运能够对他们下手留情,他与丝竹皆无气力在去背负更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