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夕阳静美的黄昏,这却是让天涯游子断肠的凄景。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着夕阳余辉的金光,河畔新柳树探出清新的嫩黄色小芽,映着夕阳投在河水里的却是幽黑的树的倩影,苏州的三月初没有微风,周围是一片静止的宁静。
贺汀尹审视着四下的场景,些许感慨,早就习惯了隐居和安宁的他何以在此刻如此寂寞?他是头一次对人生有了一种未知的不安恐惧,他思索着,若是那个女子愿意随他一道前行的话,那么无论何时何地,他大概都不会有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吧?而那个女子,此刻她身在何地?又在做着怎样的事情?
贺汀尹看到对岸的一艘小船上立着一个麻布粗衣的女子,映着夕阳她就站在船头,手里握一柄长蒿,贺汀尹向那女子招了招手,他知道女子是靠在河上摆渡来讨生活的,此刻他极度想找个人说说话,无所谓谈什么,哪怕只是商讨一个渡河的价钱也好,他实在是太害怕今晚的夕阳了,这总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日和他一道坐在普陀山腰上说了很多话的那个姑娘,他总能清晰的记起夕阳下她些许倔强的神态,甚至细小到从侧面看到的她那长长的向上微翘的睫毛。其实渡了河也无处可去,只是眼下他就是这么急着想找一个能说话的人。
那女子划着小船慢慢靠近,贺汀尹逆着夕阳橘色的暖光瞩目着眼前越来越近的丽人。这姑娘一身浅褐色的麻布粗衣,身后背一顶硕大的斗笠,她的皮肤在阳光长期的温润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公子,乘船么?”她的声音清脆响亮,面上带着大方的笑容,有一种单纯的善良与干净。
“是要渡河,敢问姑娘对岸可有栖身的客栈?”贺汀尹问。
“客栈没有,但是有招呼旅客的农宅,价格比客栈便宜,住着却要比客栈舒服。”姑娘很热情答道。
“那不知下船后需要走多远的路程?”
“不远。实不相瞒那农舍就是我爷爷经营的,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靠我摆渡和他打理房子赚的钱维持生计,刚好公子今日又是我收船前的最后一个客人,过了河公子只管跟着我走便是了。”
“那便最好不过了,有劳姑娘。”贺汀尹说着话间便登上了小船。
姑娘长蒿轻轻一点,船便开始悠悠的前行。
一时无话可说,姑娘竟亮了亮嗓门唱起了歌来“草儿青,雁北飞,一叶孤舟迎客来;夕阳下,鱼米香,一抹炊烟,扶摇直上;不问红尘多少事,一丝情缘,两厢无知;终不敌那月儿长明,水儿长清;更深露又重,一宵梦回萦,昨日旧事无处寄,点点滴滴到天明.......”
贺汀尹和着这悠扬凄美的歌声竟吟起了王勃的诗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他不知王勃在写下这些诗句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如今这样的句子给他念起来,却是道不尽的乡愁,述不出的思念,他想念他那天人永隔的爷爷,想念那个初初相识便已经天涯海隔的女子,他又怎会知道,此刻她竟也是在这苏州城里?
一曲终罢,姑娘笑盈盈的道“看公子一身文雅气息,果然是个读书人。”
“姑娘见笑了,我别无所长,也不能像那些江湖儿女般轰轰烈烈一番,所有的本事也不过就是读书念字罢了。”贺汀尹头一次觉得不习武竟成了人生的憾事。
“江湖有江湖的身不由己,像公子这般自由洒脱的人生可能正被别人向往着,所以公子不必遗憾,更当珍惜才是。”这一个小小的摆渡女,说出的话竟像是历经了人间无数沧桑似的。
“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只是,无论前路如何,我倒是宁愿踏入那一片混沌的江湖里,哪怕只是陪她走一程也罢。”贺汀尹话里更露出两分遗憾。
“想必公子想要陪着走一程的人,一定是位很漂亮的姑娘吧?”这女子边掌蒿,边笑盈盈的说,她这句话的重点并不在漂亮,而在于姑娘。
贺汀尹一个苦笑却并未作答。
“这世上的事十之八九都是不随人意的,公子若能看开便罢了,若是看不开的话只怕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心难了。”
“看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开口竟是看淡了人生讲禅机的句子?”贺汀尹是有两分惊讶于这姑娘和年纪不符的成熟。
“可能是这样的人生经历会显得我比较少年老成吧。我没有爹娘,从小便与爷爷相依为命,开始是跟在爷爷身边看着爷爷渡人,后来爷爷老了,我便接替了他的工作,从小到大,我见识过各种形形色色不同命运的人,他们曾以各种辉煌的样子向我们走来,只是无论他们曾经活的多么光彩照人过,每个人最终的归宿也不过就是一座阴暗的坟茔。”
“我看姑娘的心难比我更深才是。我也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爷爷,如今连他都不在了,我觉得再依着姑娘的话这么聊下去,只怕我即刻就得投入这河里喂鱼才是对的。”一个外形如此阳光的女子,却已经活出了一种看淡生死的人生态度,贺汀尹心里惋惜,为什么这些聪明美貌,正是花一般妙龄的女子,都会有着这样的思虑?
“我也就是随便感慨一番,公子可千万不要信我胡言乱语,若说这春天才到,太阳每日都重新升起,人生自然有很多明媚的希望。”姑娘闻言急忙开口解释道。
“明日的事且明日再说吧,今日的问题是我饥饿难耐,并且晚饭还没有着落,请问姑娘,你们农舍里是否也管吃的?”贺汀尹一改话头叹了口气问道。
“当然,说了比客栈还要周到的,只要公子有足够的银子,我们那里便什么都有。”
闲谈间船已靠岸,贺汀尹帮着这姑娘把船拖到河畔的大柳树下,系好了缆绳,这姑娘笑笑道“像公子这么热情善良的人还真是少见,我的客人一般都是看着我收船的,还有很多人嫌我动作太慢。”
贺汀尹笑道“既是如此的话,同样都是善良人,姑娘回家可得向你爷爷求个情,看房钱能否算便宜一些,我现在也无处可去,说不定这一来便是长住。”
两人边说着话边往小路深处走去,贺汀尹暗自庆幸,难得逃过了这一个黄昏的寂寞。
岂料,突然从前面的灌木丛中窜出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来,看他们的衣着不似是贫寒人家子弟,他们双手环胸横在路前,站在最前面的个人狡黠的说“乖乖把钱交出来,我便放你们离开,否则要你们的小命。”
“老大,看这公子的衣着似乎是来大生意了,拿他的钱交了王二的那些赌债,我们就再也不用东躲西藏的过日子了。”说着话时人人脸上已经露出一丝窃喜。
“如若我说我身上并没有多少银子你们可能会很失望吧?”贺汀尹竟带着笑意问。
“不可能,一看你都是远行的人,又穿的这么讲究,出门身上还不得多带些银子?我们做这一行还是很会识人的,你就乖乖把钱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贺汀尹叹了口气道“做这行生意的,你们的厚颜无耻还真是少见呐。”
那个带头的老大闻言恼怒道“少他妈废话,再不把银子交出来,老子就把你抓起来扒光了扔进河里,再把这姿色不错的姑娘卖到妓院里去,好凑了银子还赌债。”
贺汀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既然如此的话我们便达成君子协议,我将身上所有的钱全部交给你们,但是你们不许为难这姑娘。”
“公子,这........”姑娘话还没讲完,贺汀尹一抬手便把她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好,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那带头老大闻言乐的赶紧应承道。
“你们说话算数?”贺汀尹问。
“算数,算数,当然算数。”这帮人就差边流着口水边等着数钱了。
贺汀尹从怀里一掏,拿出一打银票递了过去。这些人展开银票一看差点晕死过去,千两的银票,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在这夕阳金色的余晖之下,眼前的银票闪着绚丽的光芒,这一切灿烂的就像是一场美梦。
“这是不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吧?二狗子,快,掐我一下,我看是不是在做梦。”这帮人瞬时陷入了一种疯癫状态,一个个就像是喝醉酒的样子。
“行了,银子都给你们了,我们可以走了吧?”贺汀尹不屑道,就好像他亲手送出去的并非银票,却只是几张白纸。
“走?兄弟们,今日是我们人生的转折点,随便从他身上搓下点泥来,都能撑死我们,还不快给我搜,指不定拿出来的这些才是个零头,大头还在他身上好端端的藏着呢。还有,那个丫头也别放过,给我扒光了搜,说不定钱就藏在她的身上。”
贺汀尹自小到大没走过江湖,他不知道天下竟有这般无耻之徒,这次也算是开了眼界。
“你们果真是一群不讲信义的小人啊!”贺汀尹忍不住开口,鄙夷的骂了一句。
“随你的便,你骂我小人也罢,骂我孙子也成,反正这会儿你有钱,我就当你是大爷好了。”那人竟乐呵呵的说道。
说着话时这群人已经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只是一人的手才摸到那姑娘的手臂,便已经被掀翻在地,只见那姑娘愤然起身,几个过肩摔加几个回旋踢,那些趾高气昂的无赖便已经被七仰八叉的摔在地上,满地找牙。
“从姑奶奶手里拿东西,你们也不先打听打听。”姑娘怒骂了一句,回身将手里的几张银票递给贺汀尹的同时说了句“公子,下次遇到这样的事可千万别急着亮银子,否则便只有眼前这一个结果,你会被杀人分尸不说,还会连带上旁人的。”
不料贺汀尹却扬眉微微一笑道“姑娘错了,我只是急着去吃饭,如若我不这么干脆的亮银子,姑娘又岂肯这么轻易的亮武功?那么,此事还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那姑娘闻言大步向前走去的同时道“公子怎知我会武功?难不成你也是个不露相的高人?”
贺汀尹大步追上去的同时回道“我不会武功的事情姑娘不必质疑,只是一个姑娘,从始至终,面对如此刁难,甚至听到人家说要扒光了衣服,卖到妓院这样的话语时,却冷静的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想必若不是身怀绝技,心里有十足把握的话,常人谁能做到?至于亮银子嘛,我是亮给姑娘看的,以姑娘的武功,这银子你若想要,只怕我我留不住的,所以如若姑娘真想要的话现在便可拿去,只是别为了钱财伤我性命就是。”
“公子果然聪明,且心思及其缜密,不过还好,我家虽穷,我却不是贪财之人,这钱公子只管留着便是,并且我还可以向公子保证,只要公子住在我家一日,我非但不会动公子的钱,要公子的命,还可确保公子钱财和性命两无忧。”
“还请姑娘不要介意,汀尹身无半点功夫,如若再没有一些手段的话,只怕在这世上根本就活不下去,今天日一招只是本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原则,却全无半点害人之心,再次恳请姑娘见谅。”说着话贺汀尹深深一揖。
“其实公子这么做我也全然可以理解,毕竟你我初识,互相还不熟络,公子方才这一招用棋果断大胆,小女子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并无半点芥蒂之心。”这姑娘坦然一笑道。
“如此我心里便多了几分欣慰,实话说,我这招之所以敢用,也不过是瞅准了姑娘是个大义之人。”
那姑娘闻言后也不说话,就只是浅浅一笑。
“只怕往后还有诸多地方会麻烦姑娘,汀尹在此先谢过了。”贺汀尹又说了一句。
姑娘仍然只是一笑,却并不搭言。
此刻,夕阳已经完全隐在了山后,岛上是一派平和的景象,有刚饮完水的羊群被赶着归圈,羊儿一声接着一声咩咩咩的叫着不肯停歇;一群孩子在嬉闹着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笑声清脆且悠扬;一路上有不少熟人和身旁的姑娘打着招呼,大家的笑容明媚干净;家家屋顶上飘起了袅袅炊烟,种田归来的农人们卷着裤管,一切的安逸构成了一方理想的世外桃源。贺汀尹心想,“行过千里,此地倒不失为一个落脚的好地方。”
“蓝儿!”突然从远处传来一个老人中气十足的呼喊声。
“诶!来啦!”贺汀尹身边的姑娘也亮着嗓门回道,声音如同婉转的黄鹂。
“顺便去春花姑姑家借一把盐回来。”那边又传来老人的声音。
“知道啦!我今日带了客人来,饭菜多备一份。”这边蓝儿又喊了回去。
“绝对够吃,菜已经下锅了,你可快着点儿。”
“会的!”这边蓝儿才喊完却又默默的抱怨了一句“没有盐菜就敢下锅,爷爷总是这个样子。”
贺汀尹听着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了一抹久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