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千缘阁
37027200000007

第7章 浅草

今天及雨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栗目的种子已经发芽了。

浅绿中带着寡淡的黄色,小如婴孩指甲的两片小叶子,看起来柔弱不堪,看不见的地方,根系正在一步步壮大,紧紧抓着土壤。

不知怎么的,我竟有些羡慕,说:“这样一来,栗目岂不是会陪伴他们一家很久?真好啊……”

“现在的栗目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已经变得平凡了。”及雨不以为意。

“说起来,你每天都和我们这样的大人物待在一起,还会羡慕她吗?”说这句话的,是觉。

及雨不喜欢觉的语气,故意模仿他似的,说道:“说起来,在千缘阁的诸位,来历最低级的,好像就是你吧。”

“切……”在及雨这里,觉从来讨不找好,于是下楼去找温尔了。

温尔性情温和,对觉的别扭脾气也格外宽容许多。

觉拖沓着步子走了,我才想起觉两手空空的,有些莫名其妙:“这家伙是来做什么的?”

除了交画稿的日子和那次小火灾,我真的很少见到觉,特别是闲来无事、出门晃荡的觉。

“啊,今天是那个日子啊。”及雨忽然仰头。

“什么日子?”

“你知道吧,觉曾经是一支笔,他的主人是个没有名气的画师。”

我点头。

及雨微微叹了口气:“今天,是他的主人出走的日子。”

出走?我原以为是忌日的,但是出走是什么意思?

“那个画师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觉已经变成了妖,他察觉自己能够移动,便出门寻找,可是他没有找到画师,也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悉公忽然说。

及雨摊开双手:“所以,他就是个笨蛋。”

“对了,温尔不是能看到吗?”我说。

悉公的笔尖顿了一顿,继而缓声道:“他没看见。”

“没有什么是万能的,同样的方法是不是有效,这也是缘,对吧悉公?”及雨转身,眼眸清澈极了。

悉公默默顿首,笔尖又恢复了颤动。

这样一来,我倒是感到有些可惜。

只是一支旧笔,多一支少一支很难察觉,他的主人恐怕都不知道觉的存在吧。

觉灰色黯淡的眼眸里,又包涵了什么呢?

这时,三声铃响了。

与此同时,温尔和一个陌生的声音也混杂着响了起来

“觉!”

“哎呦,你这是做什么!”

我连忙冲下楼去,只看到觉拼命抱着来客,温尔都拽不开。

忽然,一个小巧的影子从我身畔略过,弹指间,及雨已经将觉拖在一边了。

大概是施用了些法力,觉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温尔对吓了一跳的来客道歉,来客倒是大度,只笑笑说:“这个孩子很热情呀。”

及雨拉着觉的手上楼,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到觉满眼的惊慌和迷茫,冷汗涔涔,仿佛窒息一般。

看觉的口型,他在重复着一个称呼。

“主人,主人……”

来客是位老者,身上携带着一股草药味。

“我叫陈乙同,呃,我是个大夫。”说完名字,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了后半句。

是一位老中医?

陈乙同推了推黑框的圆眼镜,露出了一丝茫然,问道:“那个年轻人怎么了?”

“我想他是将您错认成旧识了。”温尔抱歉地笑笑。

陈乙同听了这话,又朝楼上望了一眼。

“请问您的来意是……”我探视着问。

“啊,对了,是这个。”陈乙同从提包里取出一个木头盒子。

盒子很精致,雕刻着精致而复杂的花纹,但是温尔的脸色严峻了几分。他并没有直接打开来,而是问陈乙同:“哪里来的?”

陈乙同似乎不太理解温尔的反应,但还是说:“在库房里找到的,我家祖祖辈辈行医,保存了许多药材,我闻着有股子草药味儿,但是……”

“但是您没有打开。”温尔平静了许多。

“不错。”

温尔点点头,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辛亏您老没有打开。

温尔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仔细看。

“这个盒子上雕刻的纹路,并不是装饰那么简单,它是一道锁符。”温尔指着八角形的凸起,道。

原来不是陈乙同不想打开,而是他打不开。

“您怎么会想到来千缘阁呢?”我问。

陈乙同摇头,仿佛在劝说自己否定某个看法:“我的一个朋友喜欢研究周易,他告诉我的。”

“他没打开吗?”温尔问,“这并不是很难解的锁。”

“他不愿意,他说,他说这盒子不吉利,还劝我扔了。”陈乙同的声音转而低了些,“家里的老物什不多了,我寻思着,如果不是特别危险的东西,还是这样保存下去的好。”

“这种锁,一般会用在阴郁之物上,起隔离断绝之用,但不会是穷凶极恶,因为这种锁太简单了,它锁不住,所以您老可放心,不会有危险。而且,”温尔的手摩擦在纹路上,“我察觉不到恶意,甚至感知不到一丝气息,所以,它应该已经亡故了。”

“亡故?”陈乙同不明所以,难道里面还曾有个活物?

温尔忽然一扭手腕,间断的几声机关声后,“噗”的一响,盒盖弹开了,六只眼睛赶紧盯过去。

一把橄榄色的枯草,半尺长,叶片干瘪而憔悴,毫无生气。枯草被线绳系起来,但是线绳的颜色却是红色的,异常鲜艳,仿佛是生机勃勃的。仔细看起来,红绳似乎是由特别的丝线编织而成,闪着亮光,光彩夺目。

“别碰。”温尔拦住陈乙同的手,在陈老诧异的目光里,温尔缓缓道,“她经不起碰触了,轻微的触碰,就会使她化为灰烬。”

淅淅沥沥里,风吹雨斜,日光染翠,远山披着薄岚,流云徜徉。

山里,有一株草,她会开花。

但是,一旦下雨,她的花就会变得透明,从而消失在所有生灵的视野里。而偏偏,她如果要开花,就不能缺少雨水。

其实,她的花很漂亮。小小的花朵,连成一串,形状就像小铃铛,精巧可爱,圆润饱满。只不过,除了她自己,没有别人知道,知道它有花。

她天性对世界保持着强烈的距离感,她总是怀有恨意。

她知道自己的宿命,一旦她不恨,她就会枯死。

生来,伴随着怨恨,那些阴郁与她的一生编织在一起。

她没有名字,那些为数不多的、知道她的存在的,都直接唤她为“有恨”。

有恨的叶子看起来柔软爽朗,却密布着坚硬的小刺,从她身畔经过的脚踝和小腿,从没有逃过划伤的,血溅落在她的身上,而那些因她而流淌的殷红色温热液体,同样遭到了她的厌恶。

有恨的汁液含着毒素,虽然不会造成严重伤害,但是,凡是被她伤到的部位,都会在漫长的刺痒与疼痛里煎熬,无药可医。

对着因她而伤痛烦恼的生灵,有恨的报复丝毫不能减弱她的恨。

她不记得缘故了。大约只是,在她还只是一棵普通的野草时,被恶意地践踏过吧。

她还恼着,因为,就算那些人被她伤了,都不会注意到她。

这让她的悲哀,浓了恨意。

那天,阴云微雨,有个赤脚的人被她伤了。

“哎哟,原来这里有一株花。”年轻的声音。

有恨愣了一下,她都忘了,在雨里,她有她的花。

尽管是透明的花。

有恨的花本该不为人知,但是万事无绝对,这个人大概是个特例吧。

有恨抬起头,她看到了一张削瘦的脸庞。

那人一袭灰扑扑的粗布衣裳,长发垂下,坠着一串水珠,就像她的花。他的头上戴了破烂的斗笠,边缘滴滴答答地漏着雨水,挂在他的略微凸起的颧骨上。

他背着一只画箱,那他大概是个画师吧,落魄的画师。

他的脸色不太好,他似乎在病着。

但是他在笑,他的笑一点也不明媚,尤其是眼下的一片乌青,满是倦意。但是,他弯弯的眼睛,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温柔。

这种温柔是无差别的,不是因为你是谁,不是因为谋图什么,他只是饱含善意地笑着。

这个一点都不漂亮的人,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谁的心里。

“这是什么花?”他说着,向花朵探出手。

有恨自然不会允许,她用锋利的叶子,在他的手上豁开一道口子。

然后,她看到,花朵上挂着的血珠,倒映着自己青灰色的脸庞。

“哈哈,还挺有脾气的。”画师宽容地笑。

这时候,草丛的另一边传来年长些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啊,没什么,我在看一朵花。”

“哪儿有花?啧,你这孩子,怎么又弄伤了?我不是告诉你了,你现在的状况很危险,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因疼爱而责怪的语气。

画师还是笑:“没事的,叔,真的。”画师看着他的叔父,但是这话,却是说给底下那个小丫头的。

有恨能听出来。

叔父将画师拽走了,有恨看到,画师的脚步有些不易察觉的踉跄。

“大哥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是个大夫,要是不把你照顾好,你让我来日,怎么有脸见大哥呀!”叔父啰嗦着。

那天晚上,有恨觉得自己的心跳,和以往不一样。

过了几天,画师又来了,他的手上缠着纱布,清晰地渗透着触目惊心的颜色。

有恨奇怪。她的毒会让伤口刺痒和疼痛,但是,不会减缓愈合。

“我本来就不太容易愈合伤口。”画师藏起了自己的手。

今天,他没有携带画箱。右手重伤的人,怕是拿不起画笔了吧。

画师走的时候,有恨发觉自己萌生了一种后悔的感觉。

于是,有恨故意伤了过路的人,来缓解自己的情绪。

又过了很久,画师来了。

缠绵的雨天,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浸泡在灰色里,失掉了颜色。

有恨看到他的时候,忽然有那么一丝雀跃。

画师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颊,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看你挺寂寞的,所以来陪你坐坐。”画师的嘴角努力地上扬着,“我家有只画笔,他总是故意画错笔道,惹我发火。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注意到他。”

有恨一愣。

“我猜,你们是一样的存在吧。”

有恨沉默。

“人类应该感觉不到你们才对吧,可是,大概是因为我命不久矣,所以,能多看到一点点吧。”

有恨的花在雨里轻点,她觉得,画师才应该是憎恨命运的那个人,但是,她看到那个人,包容着身边的一切。

他珍惜,他懂。

忽然,画师轻轻地躺在了有恨的身边。

他合着双目,他的手腕那么纤细,他的手已经不再淌血,他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阴云慢慢消散了,阳光倾洒下金色的光柱,映在画师的脸上,使他的脸颊闪耀着细腻的金色光辉。

雨还在纷纷。

这是日光雨。

有恨发现,自己的叶子开始干枯、剥落,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有恨依稀看到,自己的花,原来是有颜色的,是剔透的白色。

有恨知道,当自己无怨无悔地爱了,她就会枯死。

她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迎来这一天。

画师的叔父赶来时,在画师的手畔,看到了这朵奇异的白花。

他认得这种干枯的草,那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所以,他将有恨收敛在木匣中,可是因为爱侄病故于此,他舍不得施用,于是请人在木匣上刻了一道锁符,封存。

画师的叔父这样做,只是缘于一念之间,可谁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晴空的雨,随着烟雾散去,陈乙同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陈乙同支撑着桌子,缓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挪身移步,他走了,没有带走有恨。

他带走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看向温尔,更加不可思议:“你不觉得,那个画师,长得很像觉吗?”

或者说,是觉,让自己变成了喜欢的人的样子。

有恨学会了爱,她也变成了喜欢的人的样子。

所以,陈乙同将有恨留下了。

在楼梯口,我看到了两眼空洞的觉。

“原来他是那么温柔的人,难怪你那么喜欢你的主人。”我轻声说。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觉的哭泣。

觉再也等不到他的主人了。

但是,年轻画师留下的温柔,从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