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乱世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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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棋中无家国

越京城北的小院,正是绿草如茵,叫旁人一见便会惊叹,斯罕图沙漠之上,也会有如此胜景,顺着小院蜿蜒曲折的青石路,便能见着那小路尽头有一方八角亭,亭中二人静坐,身体微微前倾,两颗头颅离得极近,仿似二人正凝神静气赌斗什么一般。

“太子殿下,您又输了。”棋盘上落下一子,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淡淡笑着,看着眼前貌似温润如玉的男子,眼里无波,缓缓说。

被称作太子的男子也是目光淡然,眼看这局棋已成定局,狡黠一笑,反手一拂眼前黑黑白白的棋子,猛地这盘棋便显得杂乱无章起来,继而笑道:“这局不算,我们再重新来过。”

不想赢棋的男子却丝毫不予理会,脸上也并未流露出悔棋的愤怒,反而轻轻松松的抬起头来说道:“太子爷下棋果真不是一般人可比,难怪从来没输过。”

“卫青涟你这人咋就这么死心眼,你号称昭国第一棋手,我不悔棋怎么可能赢?再说了,你这么欺负一个棋道弱子,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听闻揶揄之词,这位太子爷立即反驳。

“太子爷自从听说青涟棋艺尚佳,哪一日不来找我下棋,哪一日不悔棋?天长日久,青涟倒也习惯了。”卫青涟眼里依旧无波,看着眼前的太子爷泼皮耍赖。

一如既往的,这位太子爷在棋艺不成悔棋输过之后,免不了心里不忿要斗一阵嘴,不过嘴上也没占着丝毫便宜之下,只好说道:“青涟,你的棋艺在昭国从未遇过敌手,我输给你,也算不得什么。”

卫青涟哼哼哈哈的笑了一阵,才道:“太子殿下天天来找卫青涟,就为了每天输棋之后的奚落吗?”

太子脸上立即一阵红一阵白,继而试探性的说道:“青涟,你能不能学学你哥?……”男子话还未说完,就已被卫青涟打断道:“我只下棋,昭国没有对手,再去月氏,去南国,我就不信我不会输。”

被卫青涟抢去话头,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这太子便看着眼前棋子,黑黑白白的在眼前乱晃,忽地抓起一把棋子道:“青涟,文韬武略都是下棋,不过你现在捉着的棋子是死的,如果你入朝堂,那么那些棋子就是活生生的人了,这样的棋下起来岂不更有味道?”

卫青涟听罢这句话一愣,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心道这位太子果真有些不像民间传言的那么昏庸无道,只知吃喝玩乐,但他也没马上应声,而是看着沉下的落日,静静发起呆来。

太子本以为已经说动卫青涟,还道是夕阳西下时卫青涟仍旧在思考,不想在落日迅速沉下的一刹那,卫青涟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太子道:“太子爷,您该回去了,我这里不留客。”

“若我不是太子,是班晏呢?”满怀希望之下被敲了一记,心里自是十分不爽,想要掰回一成就必须趁热打铁,太子爷听得卫青涟赶自己走,立即出言反驳。

卫青涟听到这太子连身份都不要,反而笑着说道:“你是太子我都不留你,更何况班晏,我当然更不留了。”

太子听得一窒,立即改口:“那我以太子的身份命令你,必须留下我在这里?”

“太子殿下如此尊贵的身份,晚谢园怎能让您居住如此寒微,待青涟隔些时候将晚谢园修缮打扫一番,再请太子爷来这里夜观天象,眼见今日时候不早,太子爷还是及早回去吧。”卫青涟说完立即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班晏却只当没听见卫青涟说的话,脸上漾开笑容,凑到卫青涟耳边道:“你一直不肯让外人留宿,莫非你金屋藏娇了?”

卫青涟立即后退一步,手势不变,重复一句:“太子爷,不送了。”

班晏见卫青涟态度强硬,知道无法留宿,却又涎着脸道:“我一个人不便,你送我回去好了。”

“自己一个人来,难道不能一个人回去?”卫青涟显然不肯上当。

“我就知道卫公子金屋藏娇,害怕本宫夺了你府上佳人,所以才这么快要赶本宫走。”

卫青涟一阵无言之后,终于为今天班晏足够的死皮涎脸折服,只好道:“那我叫子衿姑娘送您回宫好了。”

这个未来的君王听完猛地就笑了,伸手重重一拍卫青涟的肩膀道:“青涟,本宫来你这里这么多回,要是今日不听街坊说起,还真不知道你府上这么多姑娘,哈哈……果真艳福不浅。”笑声几乎掀掉亭子宝顶,直惹得卫青涟心里发毛,立即向着不远处的丫头招呼道:“你们快去把子衿姑娘请过来……”

班晏听到卫青涟吩咐一旁丫鬟,立即止住笑声道:“青涟,我就知道你最够意思了。”

暮春的风吹得卫青涟的发丝一阵飞舞,偏偏卫青涟却是个木头一样的人,班晏如是想。

棋盘上的棋子本就纷乱不已,再无卫青涟落子之时的情势分明,此时暮色苍茫,断不会再有人寻来下棋,卫青涟看了这棋局一眼,便捋了衣袖将黑白棋子分开,装入棋坛之内,不远处的丫鬟一阵小跑过来帮忙,却被卫青涟伸手挥退,一边耐心的拣着棋子,一边抬起头来对班晏道:“太子殿下的棋艺,进步不少。”

班晏本来眼睛一直注视着那条小路,对那子衿姑娘翘首以盼,突然闻听卫青涟夸奖,脸上立马喜笑颜开,说话顿时开始得意忘形,只听他道:“想我班晏虽然不如父皇能驭千军万马,好歹棋艺一道,也能敌万夫之勇,今日得了昭国第一棋手的夸奖,甚是难得,若我将来荣登大宝,第一件事就是奉青涟为国手。”

卫青涟听得这一句,顿时摇头不语,再看绿草掩映的灰白小路上,已然行来一位青衣女子,正是丫头去请来的慕子衿,班晏本就注意着那个方向,立时觉得她往暮色中一站,连天边的云霞也失了色彩,兼之此时夜风拂开青色衣摆,将慕子衿的身影显得飘摇不已,宛似云中仙子,顿时看得班晏一阵心荡神驰。

见慕子衿越走越近,班晏走神的心思立即飘回道:“咿?子衿姑娘来了?啧啧,青涟你果真眼光毒辣。”

卫青涟对班晏的话丝毫不予理会,班晏只好转身再对慕子衿道:“子衿姑娘,卫公子不懂怜香惜玉,派你这等弱质女流随我夜行,我虽然不介意,却怕子衿姑娘路上出了差池,届时你家卫公子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呀……”

慕子衿听罢立即愕然,转头看向卫青涟,卫青涟只好说道:“子衿,你今晚送太子爷回宫吧。”

慕子衿稍微迟疑一阵,并未答话,班晏见状大喜道:“子衿姑娘果真是万里挑一的女子,这般柔弱身子怎能走路,你还是劝服你家公子让我在这晚谢园留宿一晚好了。”

哪知班晏这句话一说,慕子衿再不迟疑,直接道:“太子殿下,子衿这就送您回去。”

班晏一脸大事休矣的表情,转首狠狠的瞪了卫青涟一眼,才又恢复笑脸道:“既然子衿姑娘不怕劳顿,那这就走吧。”说罢趁转身之际在卫青涟耳旁轻声道:“卫公子这是将子衿姑娘借给本宫了吧?那本宫就带她好好熟悉熟悉皇家大院的环境,嘻嘻……”最后那笑声有些叫卫青涟毛骨悚然,正欲反悔之际,便又看到班晏的眼神里写满无赖,嘴巴张了张,终究没将慕子衿叫回来。

班晏一阵暗笑,反手一拉慕子衿手臂,顺着青石小路跑出好远才对着亭子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反观卫青涟,见这位昭国太子渐行渐远,才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终于又摆脱一次。”

而那位昭国高高在上的太子,却在越京的街道上走得悠闲。

昏黑的夜色将越京城鳞次栉比的房屋点缀成一条又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好在近处还有灯火掩映,兼之夜市热闹,便显得行走的两人不那么冷清。

“子衿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晚谢园,今年我几乎天天都在与青涟下棋,却不曾见过你,这是为何?”班晏显然不是喜欢沉默的人,甫一入人丛,立即开始发问。

慕子衿所见,大抵是些前人传说下的东西,却不曾真正涉世,是以对班晏的发问有些懵懂,只好道:“我一直就在晚谢园。”

越京城的灯火是那种有些昏意的,总能让人迷失其中却又最终被满街的喧闹吵醒,为此班晏对这些大街颇有微词,常常发了愿要在越京城好好的逛上一回,最后总因那些不必要的吵闹而放弃,今晚却略有不同,身边有一位美娇娘相伴,即使这美娇娘有些沉默寡言,总也叫班晏这位平素浪荡的公子心下多了些自在,是以班晏下定决心要带慕子衿好好逛逛,有了这样的决定,班晏立时道:“子衿姑娘,想不想在越京城好好逛逛?”

若是班晏以前遇到的女子,难免就要拍手兴奋或娇羞应和,可偏偏班晏这次遇到的是慕子衿,注定了慕子衿的回答出人意料。

慕子衿摇头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太子爷还是及早回宫歇息吧。”

一句话把班晏雀跃的心情打至冰窖,也让这位在各大青楼间无往不利的太子爷有了挫败感,但班晏岂是就此罢休的人,慕子衿一句话不应,还有下策,眼见慕子衿脚下不停,班晏立即一扯慕子衿的衣袖道:“晚谢园离承昭宫近得很,子衿姑娘不必着急。”

“我不是着急,而是觉得太子殿下身为未来的国君,却总是在市井间胡闹,全没有储君的样子,还请太子爷自重些,当学些皇上的文韬武略。”慕子衿轻言絮语,说话间风轻云淡,却不知班晏听得有些恼羞成怒,继而接着说道:“若是太子爷继承了皇位还这般胡闹,皇上所打下的这片江山,太子爷守得住吗?”

“本宫还犯不着你这等女流来评判本宫怎么做储君。”班晏恼怒之下,立即将拉着慕子衿衣袖的手一甩,慕子衿脚下不稳,几乎摔到地上,班晏却丝毫不理,直接向前走去。

“卫青涟,本以为你艳福不浅,身边有这等绝色,没想到竟然也是这般教条之下的女子,活该你藏着不见天日,哼,不知深浅。”班晏一边埋头走一边腹诽。

走了约莫两丈远,班晏终于忍不住回头。

此时慕子衿脸上仍旧是淡然的表情,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显然并未因他刚才的生气有所畏惧。

班晏心头又是一阵恼怒,仍旧冷着脸继续走路。

慕子衿见班晏停下看了自己一眼便又转头继续向前,当下也没多想,仍旧继续跟在班晏身后,对越京城的热闹叫卖声和摊贩们的热情浑若未见。

班晏虽然一直在前面走着,心里却并未把这位子衿姑娘忘了,心知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立时有了些捉弄之意,便猛地转过身,慕子衿一个不防,几乎撞在班晏身上。

慕子衿见状立即后退几步,班晏哪里肯依,一把就将慕子衿拉入自己怀里,邪邪一笑,道:“子衿姑娘说话这么大气凛然,当真委屈姑娘了,一直养在深闺,要我做了皇帝,一定让姑娘发挥你这一身高才。”

周遭有人见这两人在大街上离得如此近,那姿势还如此亲密,早已指指点点,即使慕子衿心性再好,也已经受不了,挣脱不开之下,冷着脸道:“太子爷请自重。”

“自重?若本宫没看错的话,是子衿姑娘一直跟在本宫身后,不自重的应该是子衿姑娘吧?”班晏身材修长,此时居高临下,说话间正是咄咄逼人,竟叫慕子衿反驳不得,只能怔怔的看着班晏,心里却在腹诽:“公子好生无情,早闻太子浪荡,还让我送他回宫,这岂不是……这太子爷果真没什么风度。”

慕子衿怔怔沉思之际,脸上自是有些清苦,越发显得我见犹怜,班晏看得一怔,才知此时自己有欺凌弱女子之嫌,立时将慕子衿放开,道:“你回去吧,我不用你送了。”

慕子衿却摇摇头,退后几步道:“公子既然叫我送太子回宫,自是要等到太子爷回宫之后,我才能回宫。”

班晏见她坚持,心知这种淡漠的女子比人心性极为坚定,决定的事情恐怕不易改变,便只好道:“好吧,你送我回去也好。”

说罢再无心看周遭夜色,两人一路默默向前行去。

“其实,卫公子是我师傅,希望太子爷今后不要再说金屋藏娇之类的话。”在行至离承昭宫不远的地方,慕子衿忽然道。

班晏没想到一直沉默的慕子衿突然发话,突然停下脚步,笑道:“我以为子衿姑娘真就那么淡漠,万事都无法撼动姑娘呢,说吧,卫青涟是你什么师傅?”

“我跟随公子学习棋艺已是多年,虽然师傅说我天资不高,但这些年来我关门研习棋谱,有公子的指点,我才能在棋艺一道突飞猛进,若太子爷因为您是太子就可以那般随意将臭名加诸于公子的话,我还是不希望太子爷来折辱公子。”

班晏本已平息的怒气再度被引发出来,无奈看到慕子衿一脸的认真神色,只好深吸一口气,权当没听说这样一句话,反而想道:“既然天资不高,想来棋艺一定不甚精湛,我赢不了卫青涟,要赢你徒弟,当是毫无疑问。”藉由此想法,班晏勉强道:“既然慕姑娘是青涟的高徒,不如这几天姑娘就留在宫中,本宫也好向姑娘讨教一番。”

慕子衿自是不知班晏心内怒气,还道班晏本就是要与她讨教棋艺,立时心下欢喜,微微一笑之后忽地想到什么,立即问道:“太子殿下,虽然我有心向太子爷请教,不过子衿乃是民间女子,留在宫中方便么?”

班晏此时正是余气未消,便没好气道:“本太子带进宫的人,谁敢不给方便?”

慕子衿听他这么一说,当即不再说什么,两手绞着两鬓垂下的青丝,默然不语。此时再远远看着巍峨的宫墙,心下难免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班晏却径自一拉慕子衿的手臂,迅速往前,直到一脚踏进宫门,两旁守卫见礼之时才放慢脚步。

进得宫来,虽然此时已然入夜,四围的灯火却将这整个皇宫照亮。

晚谢园从来都是一入夜,便陷入一阵死寂,算起来,这是慕子衿第一次在夜间见着这么明亮的灯火,瞬间有些不适应,纵然一向清修得沉稳如她,在这样陌生的灯火面前,也难免会窒上一窒。

班晏却没看清慕子衿的反应,只管拉着她向着皇宫深处走去,这个说话间满口正义与大气的女子被拉着有些茫然的走着,不知下一步会踏向哪里。

幸亏太*不算太远,只两柱香的时间便已行至门前,宫娥们深知太子的不羁,只是还从未见他将外面的女子带进攻来,而且看那女子神色清冷不失明媚,竟是少有的绝色。

前来迎门的女子刚施礼完毕便忍不住向着那青衣的绝色女子看去,直瞧得风雨不动的慕子衿也脸红起来。

班晏转头一看慕子衿,见她两颊微染了一丝红晕,将她本就清致的面容衬得有些娇憨起来,心头对这女子的气愤早已烟消云散,再看她那一脸的不习惯,也就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顺便吩咐宫娥道:“好生安顿慕姑娘,这是本宫的贵客。”

刚才还一径看着慕子衿的宫娥们一听立即殷勤的要来拉慕子衿去盥洗休息一应物事。

班晏却对慕子衿道:“慕姑娘若还不习惯,明天可以去揽棠殿听听我妹妹弹的曲子,想来有她陪你,不会如对着我这样的不自在。”

慕子衿听他这么一说,心下虽不明白,但也明了此时无法说些离宫的话,只得随了那些宫娥们七弯八拐的行到一间房内,任凭她们为自己更衣洗漱,也不发一言。

她的安静,叫那些满腹好奇的宫娥们无处发泄,只得等她洗浴完毕之后再四处寻人倾吐。

一夜无事,也只那些宫娥太监们忙碌的四处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