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珠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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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心有千千结

十年未见,东西南三湖己全部开发,统称龙湖。岸边绿柳依依,游人三三两两。太昊陵景区重建得颇为壮观:午朝门前建起了大广场,陵内的建筑经修缮后更显得威严厚重。

穿过太极门广场,有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整齐,表情严肃地立在“俯察”门一侧,对他们俩深深地鞠了一躬,两个人吓了一跳,闪到一边,正不知怎么应对,那个男人双手捂着脸,哭道:“我对不起你呀,我该死!你原谅我吧!”

叶明媚轻声说:“傻子!走吧!”桑雨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那个男人,他一直捂着脸。

“没什么好看的!”叶明媚催促道。

太昊陵管理办公室设在统天殿东侧的厢房里,一个中年妇女身着浅蓝色西服,正在打电话,冲桑雨田和叶明媚点头微微一笑,又继续打电话。桑雨田直直地看着她:面庞圆润,身材丰腴,只是两只细长的眼睛证实她确实是徐锦花!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静观徐锦花的表现。打完电话,徐锦花站起身,优雅地一挥手,说:“让二位久等了…”然后便停住了,两只眼睛渐渐地张大并立了起来,嘴唇跳动着,竖起右手食指,启发式地问:“你是……”桑雨田含笑不语,叶明媚说:“桑雨田!”

“哎呀呀!”徐锦花一声惊叫,身子向前倾,似乎要摔倒,没等桑雨田动手,叶明媚上前扶住了她。

徐锦花的双眼如同幽深的山谷,惊喜埋怨和失落在谷底飘过,桑雨田关切和怜爱的眼神,使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两个人用眼睛传递着场景和思想,千言万语在倾刻间送达对方的心田。叶明媚有点气恼,说:“你们俩怎么不说话?我出去吧?”

徐锦花为自己的忘情而对桑雨田歉然一笑,桑雨田顿觉光风霁月,天朗气清。徐锦花伸手拽住叶明媚,说:“坐下坐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看我这记性,雨田变化太大了!”

叶明媚桑雨田都看着她,她说:“有十年了吧,上高三时,他……”徐锦花摸着自己的脸,桑雨田接口道:“一脸糟疙瘩!”徐锦花点点头,“……又黑又瘦,现在怎么变得……”桑雨田苦着脸说:“这是老天在捉弄我,我需要脸上光滑时,他偏偏让我坑坑洼洼;现在我不需要脸上光滑了,却变白变胖了!”徐锦花脸上闪过红影,很快又回到正常状态,说:“这么说,你成家啦!这位是你的……”桑雨田张口要说“女朋友”,叶明媚抢过话头,说:“爱人!”徐锦花向桑雨田投去询问的一瞥,桑雨田点点头。徐锦花一拍手,高声说:“好啊,你们俩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呀!”桑雨田低声问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刚问完,他便有些紧张,只见徐锦花的眼圈一红一红的,像是变故来临时警报器上的闪烁的指示灯。他暗暗祈祷:你千万可别哭出来啊!

徐锦花很快控制住了情绪,但不敢张口说话,恐怕话音里带着水音。她起身倒了三杯茶,给两个人送过来,自己端起一杯,坐回办公桌边,颔胸拔背,眼观鼻鼻观心,双掌交叠,劳宫相对,收在小腹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开始徐徐地讲述她十年来的经历: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孩变起来却更令人难以理解!

自从爸爸出了事,全家人的心思都在他身上了,很少关心到弟弟。我们也很少见弟弟开心过,他一到家就独自钻进住室里,吃饭时喊了几遍才出来。我们都认为他懂事了,知道学习了,对他,对这个家的未来充满了希望。爸爸去世后那一年的年终,他说要转学,我和母亲没怎么细想,以为他是为了心里安静些,就答应了他。过了年,他自己到了另一个乡下高中报了到。回家的次数更少了,花的钱却比以前明显多了,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却比以前有明显地好转,把自己的小屋整理得干干净净,墙上贴上几幅山水画。有一天晚上,他竟然给我妈端了一盆热水,要给她洗脚!我妈当时就哭了:自从我父亲去世后,妈妈天天掉泪,可是这一次落的泪却是滚烫的!

妈妈对我说,弟弟真的长大了,知道体谅人了。

高考一天天逼近,他一个月没进家了,妈妈找到学校里去看他,给他送点钱。班里却没人,有个男生笑嘻嘻地要她去寝室里看看。寝室里也没有,那个男生说,是女生寝室。妈妈的脸一下子木了,转身时脚下没转利索,栽倒在地上。两个女生把她扶起来,妈妈强撑着一个人到了女生寝室,弟弟和一个女孩子正坐在床上说笑。妈妈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弟弟慌慌忙忙地把妈妈送到乡医院,医生看了看,说她血糖低,输瓶水就好了。那个女孩也前前后后地跑着帮忙。出院时,妈妈对弟弟说:“跟我回去!”那个女孩说:“阿姨,您病刚好,一路上得有人照顾,我跟您一块回去吧!”妈妈说:“孩子,你还小,好好在学校念书吧!”女孩虽被妈妈婉言拒绝了,却一直把妈妈送到车上。

弟弟对我和妈妈说明了一切:女孩叫秦絮云…

“你说,那女孩叫什么?”桑雨田问。

“叫秦絮云!你们……肯定认识,她从野里高中转走后,过了年,我弟弟也跟着转走了!”

桑雨田内心涌出一股气愤:怪不得高考后那天晚上,她那么反常,原来已经另有新欢啦!信中写得那么情真意切!才过了几个月啊,又投入了另一个男孩的怀抱!易长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哪!桑雨田轻轻哼了一声!

“弟弟说女孩漂亮,有才气,又善解人意,只是……反正两个人己真心相爱了,不顾一切阻力,决心生死相依。

我和妈妈都傻了眼。

妈妈说,天底下的好女孩多的是,考上大学再谈也不迟呀!

弟弟说,真正情投意合的能有几个?错过了,会后悔一生。考大学今年不行明年,三年两年老不了人!

妈妈没办法,想一想那女孩长相还不错,就不再反对!

当年落了榜,弟弟复习了一年。秦絮云有时到家里来,像一家人一样,帮着妈妈做家务。她还会很会说笑,不时地把妈妈逗乐,让人感觉家里明亮了许多。

有一次,妈妈从她身上闻到一股中药味,她说,她有病。妈妈问她是什么病,她说,是癫痫!妈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闺女,你咋不早说呢?”秦絮云说:“阿姨,您不用耽心,如果我的病治不好,我会离开徐锦程,我不会拖累您的!您一家给了我这么多的爱,我己经很知足了!”一番话说得妈妈不好意思起来:“絮云,阿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阿姨认识个老中医,听说他会治癫痫,明天咱娘俩一块去看看!”秦絮云红了眼圈,说:“阿姨,我听您的!”

后来秦絮云来我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我妈给她煎好药,走的时候把药汁装进瓶子里带走。一年多来,只见她犯过一次病,也不严重,抖了一两分钟就过去了。

又复习一年,弟弟的成绩反而倒退了。妈妈对我说,弟弟有了秦絮云,考大学是没指望了,让弟弟结婚吧,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算了!

双方的父母得见个面呀!

秦絮云向我和妈妈讲述了她的家庭情况:她爸爸姓候,是政府官员;妈妈姓秦,在地区棉麻公司上班。不知道为什么,她随了妈的姓。爸爸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一次,在夜里却听到他们激烈的争吵声。第二天一早,他又不见了踪影!留下妈妈红肿着眼泡,坐在床头发呆。只有在节假日,妈妈才能陪陪她。夜里做恶梦,总是梦见她和妈妈抱着爸爸的腿,求他不要离开,爸爸面目狰狞地说,不要你们了!然后把她们打倒,扬长而去!奶奶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给她叫魂!她瞪大惊恐的眼睛,一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得了病,有时爸爸带她去看病,有时妈妈带她去看病,取回大包小包的药,交给奶奶后,便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妈突然问道:“你爸在哪上班?”秦絮云说:“前几年在咱们县,好象是财政局长,去年调到外地区当什么去了,我也不太清楚!”

“你爸爸姓侯!”

“是啊,阿姨,你认识他!”

我妈失声冷笑道:“他就是变成一堆骨头,我也认识他!”

秦絮云大惑不解地看着我妈。

我妈说:“你是个好闺女,不关你的事,你回屋睡吧!”

秦絮云温顺地点点头,低着头走进卧室。

那一夜,我妈和秦絮云都没睡好觉。第二天早饭后,我妈对秦絮云说:“闺女,你回家吧,出来这么多天你奶奶该着急了!”

秦絮云说:“阿姨,我奶奶对我放心,不急……不过……那好,我回去也行!”

秦絮云包上书包,走了十几米远,转身凄凉地对我一笑,挥了挥手。

晚上我弟弟从学校回来,问为什么把秦絮云赶走。

妈妈气愤地说:“你只知道自己欢乐,一点也不顾及你娘的感受!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就是秦絮云的爸爸,活活把他给气死的!”弟弟一下子傻在那儿,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母亲说:“这个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啦,你却迷上了秦絮云!不指望你考大学啦,她有病咱也不嫌弃,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也好啊,可是,她又是仇人的女儿……这几年,我心里的苦,给谁说去!”弟弟双腿一软,脆在了妈妈的面前:“妈,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可怜可怜她吧!她也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啊!”弟弟说完就哭了,我妈也哭,我也哭。最后妈妈狠狠心,说:“看见她,我就想起你冤死的爸爸;看见她,我的一肚子怨气按捺不住,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孩子,咱不能和她在一起!”弟弟抱着妈妈的腿,仰着脸,眼泪鼻涕淌到脖子里:“妈,你全当可怜我吧,我不能没有秦絮云啊!”妈妈生气道:“我一直不忍心说你:想想以前的你,整天天精神抖擞,决心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当个大官,专治那些贪官污吏,为你爸爸伸冤!那时候你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妈妈为了你才忍气吞声活下来!做梦都梦见你穿着制服,站在法庭的审判台上,威严地宣读判决书!台下那些坏蛋在瑟瑟发抖!可是你,你看看现在的你,为了一个女人,你荒费了学业,丢掉了前途!她爸爸害死了你爸爸,她又祸害了你!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姐姐为了给你爸治病,命都不要了去深山老林里采药;为了供你上学,宁愿自己不上!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可是你……唉,我一肚子辛酸给谁说去?你竟然还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收留这个女人!你爸爸还没过三周年,尸骨未寒,你就和仇人的女儿成双成对啦!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你说你不能没她,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要是没她你活不下去,你去找她吧!不要再找妈啦!”弟弟羞愧得无地自容,抱着妈妈的腿不敢抬头。妈妈说完后,弟弟满脸泪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弟弟呜咽着说了一句:“咱们不要她了,她怎么办?”妈妈气愤地说:“你是鬼迷了心窍啦!如果没她你活不了,你去找她去吧,永远不要再进这个家!”弟弟给妈磕了个头,站起身就往外走,妈妈气得脸色煞白,身子晃悠着,指着他的背影,手抖着,说不出话来。我忙上前扶妈妈坐下,给她捶背捋胸。

原来秦絮云去了学校,找到弟弟。弟弟回家求情,她就在门口等消息。弟弟踉踉跄跄地从家里冲出来,秦絮云跟了上去。两个人来到城湖边,岸上有个渔民的竹篷,两个人钻了进去。弟弟哽咽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秦絮云淡然一笑,说:“命运这样安排,我早己习惯了!”弟弟说:“不行,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咱俩离开这个地方,流浪天涯吧!”秦絮云说:“你还有个好母亲,有个温暖的家,不要因为我而破坏了你幸福的家庭!”弟弟说:“我对天发过誓,我一定要和你一生相伴!”秦絮云凄然一笑,说:“有你这句话,我己经很满足了!咱俩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我会感觉到惶恐不安,因为我太幸福了!我得到了人间最真最美的爱,没有白来人间一回!”她说完给弟弟擦擦泪,说:“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啦,今晚,我要你抱着我睡过去!”弟弟让秦絮云坐在他的腿上,秦絮云双手攀着弟弟的脖子,不转眼珠地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弟弟的裤子上湿了一片。弟弟安慰着她说:“别哭了,明天一大早咱俩先坐车去郑州,然后再去南方!”秦絮云把头埋进弟弟的怀里,肩膀抽动着,哭得更厉害了。弟弟怜惜地拍着她的背说:“好孩子,别哭啦,再哭又该犯病啦!你该困了,睡一会吧,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开始新的生活!”秦絮云哽咽着,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松开手,在弟弟的怀里动了几下,弟弟问道:“你要做什么……”一股浓香而甜腻的气息飘进鼻孔,便问:“你喝的是什么?”秦絮云不说话,用力地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弟弟一惊之下,伸手夺过来,问道:“是农药?”秦絮云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锦程,来生再见吧!”弟弟举起瓶子把剩下的药全部倒进嘴里,又往牙上磕了磕。秦絮云伸手去抢瓶子,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她呻吟起来。

妈妈缓过气来,很紧张地问我弟弟哪儿去了,我说跑出去了!妈妈突然惶急地叫道:“快去找!叫上你哥哥嫂子,分头找,城湖边,乱葬岗……快去!”

我找到湖边那个竹篷子,听到里边传来弟弟痛苦的呻吟声,赶快拦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医院秦絮云己经断了气,我弟弟被抢救了过来!

徐锦花的语气是如此的平淡和漠然,像一个无知的小孩漫不经心地打开了魔盒,放出来一群妖魔,钻进人的心里,推波助澜。

“秦絮云……她……”桑雨田沙哑着嗓子,站起身来,在屋里转了几圈,眼睛胡乱地张望,终于在窗前站稳了。三三两两的香客,脸上带着虔诚的笑容,从窗前走过。以前他最厌恶这种表情,认为是迷信和愚昧的表现,现在他却希望神佛真的存在,灵魂真的不灭,这样美丽善良才艺双全的秦絮云,不至于形神俱灭,让人在痛心疾首的同时还能有一丝的安慰!同时,他为自己萌生过愤怒而羞惭,为自己的弱小和无能而自责。他亲眼目睹秦絮云在命运面前苦苦地挣扎,他拚尽全力,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生活和社会看起来是如此的复杂,却又是如此地简单直接,一旦命运确定下来的事,根本没有周转的余地!纵使你极力挣扎,只是极其有限地改变一点点你生活的面貌!一个人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叶明媚在他身后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她在他食指尖上狠狠地掐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用手指抿去眼角的泪水,自嘲地笑了笑。

徐锦花面向墙壁上的字幅,眼神内视,表情恬淡安祥。桑雨田往字幅上看去,是《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要苦厄……”徐锦花五蕴皆空,已经度过了苦难之河,成了自在之人,自己在这儿沉痛哀思,是否有点自作多情?桑雨田想要告辞,仍然忍不住问道:“你……你家里人……现在怎么样啦?”

徐锦花象是入了定,又象是没听明白,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我……县里成立个旅游局,局长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叫程刚,他动员我去读旅游中专,局里出资,包分配。我跟妈妈一说,妈妈极力赞成!毕业后又分了回来,一直到现在-----噢,程刚现在是我爱人,我们有个小男孩,我妈妈看着呢!”

桑雨田说:“好啊,太好啦……你看,咱们一直没联系,没能向你祝贺……徐锦程还好吗?”

徐锦花说:“我在照看他!”

叶明媚奇怪地看了一圈,没人啊!徐锦花说:“在太极门口蹲着的……”

桑雨田点点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叶明媚的心里也透了亮,不禁真情流露:“唉!同样是人,没想到你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

徐锦花道:“以般若波罗密多故,无有挂碍;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桑雨田说:“故说般若波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叶明媚着了急,拉拉桑雨田说:“咱走吧!”

桑雨田对徐锦花笑了笑,徐锦花垂下眼睑,念道:“是故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分无聚!”

桑雨田接口道:“是故空中无色,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叶明媚觉得好象要节外生枝,有点恐怖,伸手拽住桑雨田的耳朵,说:“走啦!”

徐锦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走出“俯察”门,那个男人抱着头蹲在墙角。

桑雨田走过去,拉下他的手,仔细地看他的脸,男人惊恐地瑟缩着。桑雨田轻声叫道:“徐锦程!”那个男人像是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声响,捂住耳朵,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是雨田啊,桑雨田,十年前……”桑雨田自己也泄了劲------那个男人惊恐而漠然地看着他。

叶明媚说:“你干么要唤醒他呢?”桑雨田默默地拉起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