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风云大宋
3609900000008

第8章 争锋(中)

豪族哀荣最大的特点就是来祭拜的人多,往往别家几天时间就能办完的葬礼,他们拖拖拉拉半个月、一个月都完成不了。老太太倒头倒得实在突然,头一天自然是一片乱,但到了第二天各项事宜处理妥当,万事却皆已顺当,已然是井井有序。

一早天还没大亮的时候,沈氏拾掇利索正要出门去内宅帮衬,谁知道刚打开家门,大管事刘瑜就拿着大把的白孝布出现在了门口,殷殷勤勤的一番话顿时听得沈氏连嘴都合不上了,惊然说道:

“三、三官人让我去跪灵?”

“是啊,大娘子。”

平常威风八面,从来都拿鼻孔看人的刘大管事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跟虾米似的往沈氏面前一鞠,满脸上的笑都快堆出花来了,

“您看您这叫甚称呼,哪来的‘三官人’?阿郎那不是您三哥么……嘿嘿嘿,那个,阿郎说了,虽说大娘子如今已经不是在室女,可怎么说也是沈家的姑娘,如今又在家里住着,老太君不在了,正当正份的该去跪灵,这不就让小人送孝来了么。大娘子还请快些,小人带您去内宅。哦,哦,那个,家里人都盖锅了,大娘子这里自然也得一样。阿郎说了,让小人将您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也一并请去吃饭,这几日里就不要自己开伙了。”

“我,这……”

这么些年来,沈氏早已经对娘家所谓的亲情死心了,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没征没兆的,自己突然又成了沈家的“大娘子”,这个弯儿实在有些不好转,沈氏正满心里突突跳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就听见身后秦越“秃秃嗒嗒”从他屋子里走出来道:

“娘,三官人让你去,你只管去就是。孝都送来了,难不成你还往外推么。”

“我……唉,也好,大管事还请稍待,奴……唉,我去将金玲叫起来便一同过去。”

沈氏实在是五味杂陈,想不明白又被刘瑜催的急,只好赶忙去叫金玲。站在门口的刘瑜登时满脸都是轻松,转眼偷偷打量了打量秦越,连忙殷勤地笑道:

“小官人,阿郎说这么多年了他只顾着忙,到现在都还没正经见过您这个外甥,实在是……唉,您不知道,老太君走的突然,阿郎突受打击,就这一天工夫,那样子都没法看了,小人虽然不敢说,可这心里……唉……嘿嘿,要不这么着,等去了内宅,小人带小官人去给阿郎请个安可好?”

大娘子、外甥,样子没法看了?看样子沈三官人确实急了,连半分空都不肯留。这番铺垫费的心思实在不小,只怕武二哥现在已经成了沈家的座上宾……秦越淡淡地笑了笑,点头轻声应道:

“哦,这也是在下做晚辈的本分,有劳大管事了。”

“嘿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刘瑜彻底放下了心,笑容可掬间腰弯得更是恭谨无比。

有大管事带路,待遇当然跟其他去内宅帮手做杂差事的寄户不一样。沈氏娘几个从正门进了内宅的时候,大队寄户人马方才在徐茂带领之下从偏门涌进内宅。

从昨天得知白酒是秦越创出来的方子开始,徐茂就已经知道自己那二十多贯钱算是打水漂了,虽说实在肉疼无比,但胳膊终究还是拧不过大腿,有沈迈那尊大佛在,他哪还敢说什么?所以今天早上训话时见沈氏没有来,心里虽然接着就起了不祥的预感,但有公事在身不敢离开也只能憋在心里。哪曾想刚刚没事人似得带着寄户们进了内宅,打眼的工夫就从夹巷里远远看见沈氏、秦越他们在刘瑜鞠请之下进了正门。

坏了,三官人下手怎的这么快!这不明摆着要绕开九官人独占白酒方子么……

徐茂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偷偷去禀报时,沈远拿不到沈迈痛脚,虽然恨得牙痒痒,但最后还是只能让他静观其变的情形,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儿。他和沈远根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而沈家单单酒坊一项就占了近四成家业,如果再等下去却什么事都不做,九官人至多变成任人摆布的死狗,而他徐茂却很有可能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想到这里,徐茂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停步捂着肚子弯下了腰去,“嘶——”地吸了口凉气,满脸痛苦的对身旁那名小厮道:

“天凉,这肚子怕是……嘶——小六,干爹得蹲一蹲去。这里的人你替干爹发派发派,万万不要出了岔子。只要做得好,过些日子干爹便跟主家说说,给你安顿个好差事做。”

“嗳嗳嗳,是嘞是嘞,干爹只管去,这里交给小的就是。”

那小六是徐茂的跟班。在这大宅大院里要是没个靠山根本没法混,所以一早就拜了徐茂当“干爹”,这都两三年了还没得到过什么好处,忽然天上掉下了馅饼,他怎么会不接着,自然是连忙答应。徐茂哪还管得上今后怎么跟小六交代,点了点头便连忙向设在三进院里的灵堂跑去。

…………………………………………………………………………………………………

古人大多睡得早起得也早,如此大事之下,天刚刚放亮,杭城内各处亲朋便已经早早赶到,在沈府大宅里挤了个满满当当,到处都是熙攘嘈杂。

金玲自懵懵懂懂知道点事儿开始就在小家小户里住着,天然对大场面有恐惧感。虽说天真无邪,并不明白娘今天为什么这么风光,但兴奋之下看到这么多人还是难免眼晕,小手紧紧拽住沈氏的衣襟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正经事哪能让个孩子跟着去掺和?沈迈心思细密,对此早就做好了安排,一早等在旁边的一名丫鬟跟亲姐姐似的拿了两个新鲜果子在她眼前一晃,再加上沈氏在一旁连声的劝,小丫头顿时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有得吃还有人陪着玩儿,也就听话的松了手,开恩似的放了娘和哥哥。

刘瑜也算不上欺骗秦越,当他们来到沈迈住的那间暖阁时,忙了一天,而且一夜都没睡着的沈迈正靠坐在胡床上疲倦的眯着眼,灰扑扑的脸颊更是微微有些凹陷,也不知是累着了还是冻着了,鼻孔里随着呼吸一直“嘶嘶”的响。听见动静他方才微微睁开眼来,看清了来人,这才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向沈氏伸着手声音沙哑地说道:

“芝兰来啦?来,到这里坐。五郎也坐吧。”

“嗳,三……”

“芝兰”是沈氏的乳名,这么多年了早已经没人提及,忽然听见沈迈这样喊她,虽说原先对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多岁,自己刚刚懂事就已经出门做官的远房三哥实在说不上什么感情,但心有所感之下,鼻腔却顿时堵住。可是紧紧抿着嘴唇连连咽了几口唾沫,好容易止住泪快步迎上去抓住沈迈伸着的手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沈迈见到沈氏这副样子,也忍不住一阵黯然,引着她坐到自己身边的矮凳上之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颓然的说道:

“三哥。老夫这里你哪还有别的称呼……五郎,你怎的不坐?快坐下……唉,都是三哥不好,这些年让你们娘几个受苦了。今天本来还想好好地看看抱抱金玲,可这身子啊,实在不争气……”

“三哥……您不要说了……”

这声“三哥”彻底敲开了沈氏的心扉,此时她满心里只觉着自己虽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却也值得了,坐在沈迈身边哆嗦着嘴唇好容易稳住情绪,忙挤出个笑容道,

“老太君虽说不在了,可三哥更得好好保重身子呀,这一大家子人都还指着三哥呢。”

沈迈听到这里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

“老太君是上寿,也算享一辈子福了,虽说走得突然,可三哥心里不难受。唉……至于家里有什么指望不指望的?人人心里都有数,谁还用得着指望老夫。唉……”

这些话虽说是说给沈氏和秦越听,却又是沈迈的心里话。想起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沈迈只觉得满心里屈得慌,见沈氏心有所伤的低下了头去,便摇着头无奈地笑了两声,接着转了话题道,

“芝兰啊,三哥今天跟你说句心里话。要不是老太君走了,就三哥整天事忙忙的样子,一时也难想起你们来。唉,三哥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四叔四婶他们都走得早,你嫁出去本来也算有个着落,可谁也没想着会这么命苦。

唉……你九哥他也不是那种懂事的人,当年你带着五郎和金玲回来时把你们打发到外宅实在刻薄了些,老夫要是早回来两日就好了。唉……过去的事说了也没用处。那时老夫毕竟是刚刚回来,虽说心里也对你九哥有气,可刚刚到家有些事终究还得顾全才行,也只能让你在外宅受委屈了……”

这些话不能不说是沈迈在秦越面前替自己洗白,可是却说得极是恰当,毕竟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可这主事的一人终究还得平衡考虑家里的千口人才行,有些时候根本就是身不由己。你就比如说沈九官人,纵使他有千般不对,可怎么说也是家里原先的主事人。沈迈刚刚回来时为了平众怒可以借大家都有意见的事敲打他,但还得考虑他今后有没有脸在家里过下去,所以对那些零零碎碎的龌蹉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力争将影响降到最低。

沈氏他们娘几个恰恰就属于零碎事,毕竟六房本来就是小支,除了“四老官人”这个庶出子就没别人了,在这种大家族里哪会有真正亲近的人?就算沈氏受委屈,其他房支也根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感觉,那为了曾经是主事人的亲弟弟考虑,沈迈自然只能视而不见。

这些话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可在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沈家如果是人少户小的家族,沈迈当然会在其后慢慢救拔沈氏出苦海,可问题是沈家族大人多,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实在扯不清楚,沈迈管着这一大家子其实比在外头当官还难,时间一长把沈氏忘了也属情有可原。

不过情有可原不情有可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论从那个角度来说,沈迈都有必要让秦越知道自己的难处,这样才好说后边的话,同时他还得依靠情感将沈氏这个绝对有决定作用的“超级存在”拉过去,这样才能不出错漏。然而这样做虽说是在耍心计,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却动了真感情,鼻子里“呼哧呼哧”的一阵响,两只眼都跟着红了。

秦越虽说这是头一次见沈迈,但之前却早已经通过分析对他有了极准确的判断,其实按说沈迈就是个工于心计、并且顽固遵循所谓礼法的老地主兼老官僚,根本不会在乎不重要的人的想法和苦衷。然而秦越却并不认为他就是个坏人,要不然的话也不会把这次为了改变生活窘境而设计的环中套环的大策划用到他身上,所以今天当真见到人,又听他说了这番话,更是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误。

眼前这场掏心窝子说话的场景只是个过场,接下来肯定是沈迈好言劝慰沈氏一番,说些“今后你们就回来住,不用再受苦”之类的话把她感动个稀里哗啦就送出去,再后边自然是关起门来跟秦越认真探讨一下关于白酒的问题。

这个过程早已经存在秦越心里了,可他终究是个晚辈,这时候哪有插话的资格?也只能闷不几儿的坐在一旁等着“上场”。满心里正想着过场恐怕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冷不防的忽然感觉后脖领子处猛地一阵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紧接着就听见虚掩着的屋门“砰”的一声被人推了开来,守在门边上随时听吩咐的刘瑜刘大管事惊声叫道:

“九,九官人,您,您怎的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