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出来,两箭之外便是了铁索桥头。
一行八人,徒步而行。杨家父子女三人,杨胜的小厮和杨盈的丫头。
云清落后一点,目不斜视看着面前地上。
杨盈挽着戚怜手弯,有说有笑。红扮似花,绿装如叶,却不是绿叶衬红花,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好双佳人笑靥!
旁人看得,见是杨家父子女随行,都矜身向杨泰致礼,不敢乱瞧失礼。
杨泰没半点架子,一一笑着点头示意。
寒夜走着落后几步,云清也慢下来,并排而行,眼睛却好似被地上看不见的绳子拉着,不偏不移。
寒夜不在意,挥手几个动作,一团小拇指节大小雪花从寒夜手里轻轻弹到杨胜衫角。
杨胜转身见着寒夜打眼色,示意小厮先走,自己慢走几步,到了寒夜身侧,三人并行。
前面二女知觉,转身来看三人一眼,呵呵笑着转过身去,蝇蝇声不知道说些啥,杨盈还间或微偏脑袋,眼角余光扫到寒夜面上。
云清面色冰冷如常,并无反应,杨胜这次却懂了妹妹意思,“寒兄弟别见怪,小妹正是这般样子,没甚可说话的朋友,看她那高兴劲。”
寒夜摸了摸额头,自然懂那二女刚才扫的那一眼是啥意思。云清自不必说,杨胜也算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就自己这模样文不成武不就,想到这悄悄往杨胜这边挪了点,云清发觉,一个无聊的眼色扫过来,快走一步,不再并行。前了三步远,又慢下来。这样走着。
“杨大叔福气,杨兄豪爽,杨姑娘灵巧,必是老怀欣慰。”寒夜正经说道。
“我就不需多说,小妹倒是极得家父宠爱,连我这哥哥都是要惧怕三分。”杨胜说着,想起昨晚当着那么多人面,杨盈扯着自己耳朵拉回家的情景,苦笑了下。
寒夜笑了笑,这家人有福。“对了,杨兄,刚才我被鱼刺卡住那会,有什么不对,你们怎么都急匆匆躲了出去?”
杨胜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寒夜莫名其妙。
杨胜压低声音道:“想是寒兄弟未曾去过春风楼这一类地方?”见寒夜点头,又低声道:“可听说那是如何样一个地方”见寒意又点头,杨胜表情辛苦,那是忍笑憋得,好不容易镇住,杨胜更轻声音道:“刚才戚姑娘一脚踩椅子一手托住你一手捏住你嘴巴的形象,是春风楼里最最常见的形象……”说到这杨胜再难抑肚中忍住的笑,跑一边巷子里张着嘴,虚声“哦哦哦哦哦”扯了一长声。
寒夜木在那儿,手背上被冻得隐现的筋一动一动的。
云清停下脚步,转身看了寒意一眼,转过身加快脚步跟了前面几人。
寒夜依然木在那,姓云的什么神情,好像是同情,也不知道是同情我没去过那地方呢,还是同情我被戚丫头调戏,等等,什么时候姓云的有这么丰富的表情了?还是那个冰冷如霜的俊男人?没操守,不靠谱。
寒夜胡乱想一通,整理好心情,那边巷子里,杨胜好不容易缓过气,跑过来歉意的看着寒夜,好像还在忍着笑。
寒夜不理,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铁索桥!
这段南江河面宽有二十丈,十五根手臂粗的铁索固定在两端,上面铺了紧凑的木板,宽一丈,桥面两侧各有略些一点的五根铁索,密密麻麻用链子扣住,虽然看着担心走着一摇一晃胆寒,却是安全。
小厮和丫头留在桥头,一行六人走上桥去,摇摇晃晃,固定好的木板紧实牢靠,让人心安。
寒夜此时有点恨这漫长的冬季了,不在家里围炉欢颜,外乡的冬,好像漫长的极让人疲惫。
戚怜发现寒夜异常,也不多说,自顾勾着杨盈的手,拉着铁索护栏一晃一晃。
杨泰跟着这几个年轻人一起好像又回到了那青春岁月,儿女情长,快意恩仇。
几个人到了铁索桥中央。铁索桥晃动如同案板上的拉面,只不是上下波动。
一边水茫茫一片在白茫茫冰天雪地,另一边也是水茫茫一片在白茫茫冰天雪地,两岸人烟,雄心壮志,恩怨情仇,好似都轻飘飘般在这茫茫天地间如鸿毛,连这身躯壳都想要扔掉,除了寒风裂骨,别无所剩。
桥那边,小厮和丫头突然惊呼起来,撒脚往这边跑来,身后现出四十多人,好一番响动。
一半是青色劲衫打扮腰里明晃晃的“金”字,正是阴魂不散的索金堂,看前面两骑衣着,该是堂里重要人物。
另一半着浅黄护院衫,为首一个高壮中年男人,一只手还缠着绷带,尤为显眼。
寒戚二人相视一眼,迎了过去,发现云清也看过一眼,也迎了上去。
杨泰见三人这架势,面色沉出水来,招呼儿女一声,闪身抢到三人前面,当先迎了上去。
寒戚云清三人讶然,这杨泰好副身手!
脚步不停,紧跟过去。
走得近前,寒戚二人相视一眼,戚怜面色淡淡,寒夜却笑了笑。那青色劲衫队伍里,那天跑走的十四骑,赫然全在列。
绑带男人双目冒火,死盯着云清,旁边一个褐衣老者示意稍安勿躁,眼神木然,看向云清的眼神如看一个死人。
那十四人见着寒夜眼神扫过,脊背发凉,欲待转身再逃,却知道再逃必惨死,都眼里露残暴凶光,只有这二人死了,我等才得活命!
领头四人见杨泰当先迎来,互相顾视几眼,眼中露出复杂神色。
“临天镇索金堂山南驿石家诸位朋友,远来我杨家集,杨泰不曾远迎,还望恕罪。”杨泰迎上去周抱一拳,说的客气,脸上却是傲然,显然这些人还不入杨泰眼里。
那边领头几人身后一众多有动怒的,却不敢越俎多言,怒视杨泰。
领头几人却甚是恭敬,杨泰话音未落,都上前一步冲杨泰抱拳回礼。
“索金堂长老崔无疑”领头微胖金青劲衫中年男人抱了一拳。
旁边着同样劲衫的三尺侏儒也抱一拳道:“索金堂长老莫敢当,领索金堂一干同仁见过杨大爷。”
这边话声刚才,那边又响起。
“山南驿石家客卿,郑启贵,这位冯典,见过杨大爷,远来匆忙,未急得备上薄礼,待回去必当补上以谢罪。”说着这两人抱拳见过。
“不敢。见两路英雄这般阵势,不像是专程来我杨家集见我这闲人的,可有何事端?”杨泰神色恢复如常,不知道的,真以为这位爷是普通市集富家翁。
当先四人相视一眼,崔无疑上前一步,“杨大爷,这边借一步说话。”说着当先走不远处的空处,剩下三个人做了请的收拾,杨泰跟着过去。
“四位这架势,可是寻仇?”杨泰淡淡道,回头看了寒戚云清三人一眼,见那三人没事人一般神情不变,心里很是欣慰。
“杨大爷!”冯典出声道:“那白衣男子,是玉面修罗,在山南驿残杀了我家少爷石青书后逃走,我一路追踪至此,昨日在集外遇到,并了一场,我这手也是被他伤的。”冯典说着,眼中怨毒望向那若无其事的云清。
杨泰心里轻视,瞧这模样,是昨日这姓冯的侥幸逃脱,后来人马接住,再赶来报仇,偌大个子,这点胸襟。
“杨大爷。”崔无疑接声道:“那红衫女子和青衣男子,先后两次残杀我索金堂门人,前后八个人死在他们手里,连笑面鬼罗松和红面飞蝗张灿都被此二人害了。”
杨泰眉头皱起,山南驿石家也好,索金堂也好,都不是易于之辈,玉面修罗名号虽毒,人却不做恶事,想来石青书也是求死有道,这索金堂一向仗势行事嚣张歹毒,罗松跟张灿也算堂里人物,一边是大家公子,一边是堂里梁柱,我有心揭过这梁子怕是也不成,亏得那三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否则真是要离了我眼便要殒命于此。
“四位,听我一言。”杨泰为难的抱拳道:“四位若是昨天要杀这三人,我杨泰绝对是拍手叫好,可是如今却有个不便……”四人脸色各不相同,看着杨泰,静候下文。
“方才这三人入了我杨府,吃了饭喝了酒,便算作我杨府的客人,但是你们仇大,我也为难。”杨泰顿了一下,道:“四位卖杨泰一个面子,在这杨家集,那三人算杨泰客人,出了问题,杨泰脸上也难看,江湖人嘛,面子事大。”
四人相顾交换眼色,崔无疑见机快,这杨泰可不是简单人物,不可轻易招惹,杨泰也知事大没敢接下。“杨大爷的面子,我们索金堂自然要给,想来石家也是要给的。”那边冯典不忿被郑启贵怒目压下,郑启贵点点头,认同了崔无疑的说法。
崔无疑看着杨泰,“也请杨大爷体验我们这两处的心情,但求杨大爷诺一句,此三人离开杨家集,就跟杨大爷无关,生死不问。”
杨泰沉重的点点头,“那是自然。杨泰就多谢索金堂和石家赏脸给这个面子,有这事搁着,也不方便招待各位进我杨府,杨家集客栈不少,各位在此的花销杨泰都包了。”
三人连道客气,只冯典不忿的盯着那边的玉面修罗。
杨泰也不在意。
郑启贵跟崔无疑留下与杨泰说话,莫敢当跟冯典过去招呼人马找地方住下,盯住各自仇人。
莫敢当领了索金堂人众,扫了寒戚二人一眼,走了去。
冯典心里不痛快,冲云清不屑道:“小白脸就是小白脸,不是吃软饭,就是要受人庇护,洗干净脖子,候着大爷大刀!”
云清看也不看他,神色无丝毫变化,看着眼前雪地。
冯典深感受到轻视,碍着杨泰名头不敢擅动,恼怒的看了杨泰一眼,狠狠衣袖,吆喝一声当先去了,石家护院跟着。
那边二人见已散去,也就告辞离开。
杨泰过来,云清依旧若无其事,戚怜自顾拉着杨盈说话,杨盈女儿家,不懂这些江湖事故,没当回事,跟戚怜说的兴致。
寒夜看着二位表现,脸上歉意。“杨大叔,萍水相逢,何苦拦这摊子。”
“相逢即是有缘,叫我一声大叔,我揭不下你们之间的梁子,已自感惭愧,寒小子不要多说,我们先回府。”
一行人折道杨家客栈,那两批人应是知道这是杨泰产业,没打尖于此。
三人收好包裹,结清账款,领了各自马匹,一道去了杨府。
晚饭时候,杨泰把协商结果告诉三人,杨泰已无其他法子可想,这是索金堂一处如若不杀寒戚二人,人心即散;石家这边,实是不死不生的大仇,皆不可善了。杨泰劝三人先安心住在府中。
三人谢过。
杨胜随杨泰去处理事务,那两处人马处也要走动,若然太偏,徒然凭空惹祸,虽不怕事,但也不愿多诸多事端。
杨盈陪三人在后院凉亭中坐,亭下荷花池,结着薄薄的冰,依稀看得深处残破的荷叶。
桌上放着精致的烤炉,脚下也备用炭炉,坐着也不觉得冷,院墙颇高,好像连风也被拚在墙外,呼呼声如不甘的怒吼。
“云公子,你何故杀那石青书的?”戚怜手转在烤炉上,嘴里闻着云清,眼睛却看着杨盈,杨盈此时坐在寒夜对面,有点走神,不知道想些什么。
“那日我路过山南驿城郊,见一华衣男子调戏女人,旁边几个小厮模样鼓掌叫好,我随手杀了。”云清好像说着别人的事情,语气淡淡,面色更是淡淡,淡淡的苍白冰冷。“昨日在集外,今天绑了绑带那大个追上来,说我杀了他家少爷,这大个耍了阴招,小弟差点栽在他手里,手臂受我一剑,二话不说就跑了。”
杨盈听得,恨声起来。“调戏女人的男人,正该一剑一个挑了,还世道清平。”杨盈站起身,肃神对云清福了个,“云公子莫见怪,先前小妹以为公子是白面后生,只知冷面作势,不想公子原是这般急义英雄,不要见怪才好。”
云清无所谓的矜首应个,不再多说的架势。
戚怜呵呵笑着接声。“杨姐姐,小妹也是觉得那号心花眼贱嘴不积德的臭男人正该一剑一个挑了!我们寒大公子,最是见不得这号人在眼前转悠。”
杨盈深深看一眼寒夜,又看一眼云清,摇着戚怜的手,“戚妹妹快快说来,是怎么回事。”
戚怜笑眯眯看着云清,“云公子,你运气好,要是别人,像你那般盯着本姑娘看,早被我们寒大公子分尸了……”
寒夜喝着茶,听了戚怜这话,呛着了,赶紧放下杯子,抚顺胸口。
“寒大公子,本姑娘可有说错?”戚怜笑眯眯问犹自顺着胸口的寒夜。
“话是这话,为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般别扭?”寒夜没好气的翻了下眼睛。
杨盈听得兴致,“好妹妹,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在来的路上,店里吃饭,来了五个人,有个老不正经盯着我看,被寒大公子一剑废了双眼,剩下四个人,也死了。又到另一地方,又一个老不正经盯着我看,被寒大公子前后削掉双手,再被削下脑袋,还有个,也死了,有十四个盯着我看的跑了,恰好都在今天那帮人里,我看这十四个人,就这几天,也得全死在寒公子剑下。”
杨盈惊讶的盯着寒夜,眼睛一眨一眨,不曾想寒公子这般无奇的样子,如此果敢,戚姑娘一身红扮人又如此漂亮,哪个男人不多看两眼,想寒公子这般动辄就要杀人分尸,真是,真是,真是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如此想着,杨盈眼里就迷茫茫一片了,杨盈大大的眼睛,这样异象,太过明显,寒夜不好意思地撇过身子,直冲戚怜瞪眼。按这丫头的说法,我岂不是杀人狂魔,还分尸杀人。可算是,人言可畏。
云清也来凑个热闹,“小弟原想小弟性子不好,算得嗜杀了,不料寒兄这般,依戚姑娘如此美貌加之红扮一身,寒兄这必得是走一路杀一路,想这大陆清平该当从寒兄剑下来到。”
寒夜不满的扫了云清一下,这小子一向闷葫芦,此刻吭声落井下石,果然不是好东西,小白脸坏心眼,亏我还舍血救他,亏我还打算继续舍血救他!“云兄,有一种坏到骨子里的人,也会痛也会流血也会求饶命,若是因一时不忍而放过,必得因此而死更多人,对小弟而言,既有求死之道,当有可死之心,小弟剑下,绝不会放过任何当死之人,当死则死只求速死,这才是江湖客当有的觉悟,临到头哭天喊地也无用,只会让人看不起。”寒夜说到此,头顶三尺,似有灵光闪现。
“想这世间,几无半分信仰,拳头大就是道理,既然天不管,神独善,那就由我这号不惧六道轮回的愣头青,以恶制恶以杀止杀,看这混沌尘世,还要无光到几时!”
寒夜说动心肠,一时豪气顿起。
“手执三尺剑,胸怀慈悲心。剑饮万人血,心投月牙泉。
江湖莫问来时路,闻鸡起舞要青天。
剑卷风花血洗衣,轮回六道心无悔。”
寒夜吟完,闭上眼陷入暴戾心境,这尘世间该杀之人何其之多,区区双手,如何杀之得尽!
寒夜闭着眼,却切切觉到戚怜怜爱目光放佛直入心海,把一腔固执的恼怒融化,暴戾之气消散,灵台清明,睁开眼,不好意思的冲云清和杨盈笑笑,此时再见云清,心里已无疙瘩,神情坦然。
戚怜温柔的目光迎上寒夜探寻过来的视线,嫣然而笑。
寒夜向不曾体会到这般柔情,一时看得呆了。
戚怜也不恼怒也不娇羞,巧笑嫣然任寒夜呆呆看着。
云清这时才回过神来,心中百味杂陈。
这个貌不出众的男子,鼠肚鸡肠乱吃飞醋还口花花幼稚可笑,自己虽命犯天谴,向自视甚高,今早却不得不感慨这男子气度胸襟,此时又不得不折服于这男子的雄心抱负,连自己都要忍不住舍掉一切羁绊,陪着他去闯下抱负中的清平世间。
杨盈写字极快,这一会儿已蘸着茶水在桌面上把寒夜轻吟的十六句整整齐齐写了三遍。好一手字,纤瘦却执着。“寒公子好生见解,好生文采,好生抱负。”杨盈虽不曾走入江湖,却听得父亲讲诉诸多江湖事端,江湖恩怨,已被寒夜几句话语叩中命脉。
拳头大就是道理的世间,只有更大更重的拳头才能让世人慢慢学会:拳头不是道理,而是给道理做主的后盾。
云清正色向寒夜道:“寒兄胸怀气度,连小弟这半死之躯也受感染,既然生而必死,岂可徒来这世间一回,当洒五步血,灭奸除恶,还这天地一片朗朗乾坤!”
寒夜投来英雄相惜的目光,云清坦然而受,鬓发微飘,就算面色苍白,也隐隐然有出尘之姿,不似凡间俗物。
“呀呀呀呀,这是什么情况?”戚怜故作眨了几下弯月眼,看了寒夜看云清,看了云清看寒夜,直把二人看得别扭了才道:“向说臭男人甜言蜜语可哄得笨女人死心塌地,怎么寒公子云公子二位大男人,几句话就乌龟眼看绿豆眼,给对上了?”
杨盈好笑得弯了肚子,看着寒夜撇着嘴不理戚怜,看着云清脸色不自然的迈步走了。“戚妹妹,亏得是你,换了姐姐说这话,寒公子那动辄杀人的性子,不是要收了姐姐这条小命?”说着跟上离开的云清脚步,要做安排。
“杨姐姐,你有所不知,我们寒大公子,对男人虽狠,对女人却极好,不论是总角小妹及笄姑娘桃华姐姐还是盘髻大姐风韵妇人,我们寒大公子都轻声细气,生怕大了点声吹冷了。”戚怜说着呵呵笑起,看着云清楞了下身子,即时加布步子出了院门。
杨盈知道戚怜在故意说了气寒夜,打个调皮眼色,转身跟了去。心里却微微伤怀,看这寒戚二人,感情如此深切,好是羡慕。
寒夜见二人走远,杨盈那绿盈盈身姿消失在转角处,想起昨夜戚怜为救云清,割了自己一刀咬了自己一口,话也不安慰一句,突然沮丧。倒是云清,已跟这心情无关了。
戚怜作老者样,握着拳端在嘴上碰了下,咳一声,见寒夜不动,仍自盯着那杨盈转角消失的地方失神,不去管他,看着桌上那十六句话,蘸着茶水,在这边写起。
“很好,不是很难看,远比我料想的看得过去多了。”寒夜心里不痛快,坐回桌边,见戚怜写着字不理自己,故意不阴不阳道。
戚怜仍自聚精会神写着,却是一手极隽秀的字体,真不明白女此性子的姑娘家,如何写得出这一手让寒夜心里也暗自赞叹的字来,任谁见多了寒逸云的字,看别的字都该难有好评。
寒夜心里更不痛快,哼了一声。“只是比起杨姑娘字来……”寒夜喘了下气,等着戚怜抬起头看来。
戚怜果然抬起头看来,却是眼白大片,看不到青眼。
寒夜自心头得计,却不表露,也不说话,手转到烤炉上,左手无名指上结痂的豁口,有点显目。
山南的冬,也是冬,不到止步亭南,也是天寒难受。
戚怜哼了一声,不再写字,坐下来,抱着手,脑袋偏向一边。
“戚姑娘这字……”寒夜又大喘气一下,自得地道:“只是比起杨姑娘字来,只好了那么一丁点。”说完这话,手上豁口受热,痛起来。刚起来半点的心情,又沉下去,脸色不曾多大变化,戚怜看着,却极难看。
“我们寒大公子,这又是怎么了,不就割了你一匕首咬了你一小口?还说要舍命护着本姑娘,连这样小伤都这幅面孔对付,到了本姑娘将死时候,寒大公子岂不是要嫌恶得躲得远远,就怕被本姑娘的五步血脏了衣衫?”
寒夜正自不痛快,听了这话更不说话,不顾手指疼痛,翻覆取着暖。
“我们寒大公子是在气恼本姑娘不够关心,是也不是?”戚怜性子直爽,虽是女儿身,却大洒脱,这般话平常女子可不敢这般样说起,而戚怜这般说起,反是颇有珠圆玉润无处瑕媲之感。
寒夜僵了一下,也不做声。
“寒大公子这是不识得好人心。”戚怜没好气的点了一下寒夜故意偏着的脑袋。“那云公子受了寒大公子活命之恩,他日必有舍命相报的时候。”
“我寒夜岂是挟恩望报之徒,又岂会让旁人以命抵死?”寒夜肃色,不满的看着戚怜。
戚怜哼哼冷笑,又道:“他日寒大公子若然受困,本姑娘一边看着,该当如何?”
寒夜愣住,凝神思索,一会儿看着戚怜,郑重道:“若是真有那样时候,戚姑娘莫要逞强,自顾逃得命去,双亲只我独子,戚姑娘跟小子交情不浅,若是记得此时情谊,可代为照顾双亲,小子轮回路上,也自含笑。”
戚怜依然冷笑,“寒大公子不是惜死之人,可舍身堵向我之剑,本姑娘却是苟安之辈,只求赖活残喘。”
寒夜面色不改,仍自郑重,双眼着力,凝视戚怜。“戚姑娘,话不可如此说。当死则死,当活不弃。小子身死换得姑娘玉安,也自值了。姑娘好好活着,把小子未竟人生美好一并活过,小子魂灵得放执念,也可轮回道中,求个好来世。”
“寒夜!”戚怜不再冷笑,猛喝一声,双眼却流出泪来,嘴角咬破,神色凄惶。
寒夜双目被这一喝惹得盈热,鼻子发酸,心海淩碎,片片爬满悲苦,却说不得话来,想雪娘悲伤千载,想昭姨孤老余生,心神恍恍,又想自己才发现如此渴望陪这女子天涯海角,舍得命去也不让这女子伤着分毫,却是这尘世际遇难料,生死陌途眨眼之间,越是情深越是要陷入悲恨无法自拔,想这世间一遭,所为何者!
“双燕南北飞,风雨不失影。彩蝶随风去,魂魄复相依。
花叶莫相忘,春秋轮回远。此心比君心,云海共遮檐。”
戚怜哽咽着声音,含糊的一字一句,说出这五言诗来。
寒夜心中揪痛渐浓,听到“此心比君心,云海笑屋檐”,心海砰然震痛,却又霎时霁开,眉眼爬上浓浓欢喜,看戚怜脸上仍旧滚着泪珠却渐渐荡漾出安然神色,闭上眼藏住眼里盈热,沉声喃喃:“
莫道年少不知愁,卿嗔卿笑此心忧。莫道男儿为功名,万般繁华羞卿颜。
快意恩仇不相弃,生死同濡五步血。西风驿马落日渡,轻吟高歌笑佳人。”
戚怜收住眼泪,挥袖横抹带雨花容,看着寒夜说完,破涕而笑,寒夜也是心感相印,睁开眼满面欢喜疑似即将浓成水掉下来,迎视戚怜欢喜眉眼,沉沉点头。
戚怜悠忽板起脸,冷眼迎着寒夜目光,哼声道:“寒大公子,如若他朝尊身受困,本姑娘一边看着,该当如何?”
寒夜转到戚怜身边坐下,故意严肃脸色,眉眼却笑意盈然。“那时,如若戚大女侠可退敌便退敌,只可逃命便带小子逃命,如果小子必死,戚大女侠还是逃了命去,凑机会为小子报仇,若是你我二人都必死,戚大女侠便到小子身后,任那透我二人之兵器先过了小子身躯,以应小子所诺。戚大女侠,这样可好?”
戚怜这才松开脸,“寒大公子这般动辄杀人的人物,说话也是啰嗦,什么报不报仇的,人死灯灭,照本姑娘说,那样时候就只四个字,寒大公子这般肚才,想必也是知道是哪四个字的吧?”说着打量着寒夜昨夜被咬了豁口的左手无名指。
寒夜失笑,这是在说,答错了保不得要被再来一口。“好吧,那就同生共死好了,有戚大女侠这般红颜知己陪同,轮回道中,该也自得意。”
戚怜听罢,含笑叹了口气,轻声哼道:“生前便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对付,死后怕不是更不被待见,也亏是魂灵了,喝斥打骂也不觉得痛。”
“戚大女侠这话,该当小子说才对。”寒夜自欢喜,眯眼笑道:“生前戚大姑娘对小子便是说割便割说咬便咬,轮回道中一起,不是要小子做牛做马?”
“彼此彼此,如今活着,寒大公子莫要再冷脸吓人,本姑娘胆小,极易缓不过气来,一缕芳魂随风散去。”戚怜手放桌上支着下颌,侧身跟寒夜说话,吐气如兰,热乎乎到寒夜脸上,寒夜深吸一口气,故意大为受用表情,满足的微微摇摇头。
戚怜立马冷脸,白了一眼,又瞪了一眼。“登徒浪子,不是好人!”说罢放下手,扭身就往院外走去,边走边道:“不是好人也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招惹了女人,本姑娘自取你小命。”说着狠狠哼哼两声,又走两步,扬声道:“早去早回,莫到不该去的地方鬼混,本姑娘一会儿还有交代。”话音落下,头也不回转角过去寻杨盈去了。
寒夜仰天向凉亭棚外天空虚笑几声,满心欢喜,双脚扭动,越过三丈高的院墙,倒空而下,破风带落墙头微微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