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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强袭(上)

今晚这一场夜宴,帮主金禅坐东,宴请丁青这位新晋首席剑客,左龙右鹰甘陪末座,的确令人感觉“与有荣焉”,至少在其他负气而未成名的年轻剑客眼中看来,简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丁青自己反而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觉从心底掠起几分寒意,心神处于高度紧张之中。自从江城分舵的突然出现,到夺取首席剑客的名位,事情的发展全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而此时一步一步接近计划中的终极目标,忽然让他感觉到强大的压力迎面扑来,犹如一块重石压在心头,那是面对真正高手的时候唯一真切的感受。

丁青深吸一口气,暗暗平复紧张的心神,冷静下来,开始关注周遭的环境。

今晚的月亮虽然只有半圆,却明亮得有些不同寻常。明月的清辉照亮了君山岛的每一个角落,目力可至数丈之外,山石池沼所见分明。然而当穿过小岛中心地带那一片狭长的小竹林,进入帮主的府邸,丁青耸了耸鼻子,顿时嗅出一丝莫名的恐怖气息从丛林树影之间渗透而来。正是这种恐怖的气息,无孔不入的钻进人周身因警惕而微微张开的毛孔,激起心底一阵寒意。这感觉犹如丛林世界中雄性之间的战争,阴森的气息反衬出领主力量的强大,令闯入者诚惶诚恐,而不敢惊动一草一木。若非周鹰在前面引路,恐怕他早已迷失在这寒森恐怖的气氛当中,走错一步都可能触动隐藏的杀机,死无葬身之地。

周鹰怀抱着一把长剑,一把曾在江城行馆失而复得的神秘之剑,这把剑关乎一个人的命运,他需要寻找适当的时机向帮主献出此剑,此次护剑任务才算最终完成。两人都不说话,快步走着。对于丁青的迅速上位,周鹰心中的疑虑多于激赏,相信帮主的看法与其一致,所以即使他夺取了首席剑客之位,也不可能进入英雄帮的权力核心,他的成功注定只会是昙花一现,此人不值得也不需要深交。而丁青正盯着周鹰的背影,目光忽然暗沉下来,脑海中浮现出两人生死恶斗的场景,当左手神剑遭遇神鹰铁爪,擦出一道道耀眼的火花,惊心动魄。丁青至少想过十种杀死周鹰的剑招,这一点是周鹰此时万万不曾想到的。

来到鉴心湖畔,一段引桥通往水中央的湖心亭,亭中金禅与展龙正执子对弈。

两人都凝神关注于棋局之上,正好给了丁青观察入微的机会。揭开英雄帮帮主的神秘面纱,得见金禅本尊,却给人一种十分面善的感觉,与江湖上狂傲暴戾、杀气冲天的传言截然不符。然而他身上强大的气场是毋庸置疑的,彰显他的功力已臻化境,在他面前,丁青甚至有一种幻觉,犹如磁石相同的两极遭遇,抗拒之力将他远远排斥在外。他的样子与十年之前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更显沉静老练,功力也更加深不可测。金禅紧紧盯着棋盘,眉棱微现,手中捻着一枚棋子,却迟迟不肯落定,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展龙眯起双眼,鱼尾纹微微朝上扬了扬,似乎是笑了,“帮主今日举棋不定,浪费了大好时机,恕我直言,不如及早弃子认输,这一局就到此为止。”

展龙的笑意依然令人捉摸不透,他所言、所想往往不会停留在同一层面,而深具掌控大局的意识,今日所见的展龙,绝不仅限于一盘棋局之上。他善于察言观色,善于审时度势,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妥协,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牺牲,权衡中求一己生存。就说英雄大会中他与丁青之间的针锋相对,事后迅速颁发新令,从今往后总舵与分舵之间采取五五分成,不但化解了这一场分账不公的风波,也使他在分舵之中的威望不减反增。英雄帮万千剑客之中,他绝不是除帮主之外剑法最高的那个人,却绝对是除帮主之外权势最大的那个人,在不可预见的未来,恐怕也唯有他这种人可以见风转向,立于不败之地。

金禅微微蹙眉,“胜负似乎言之过早,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不战而退。”

果然数子过后,盘中局势忽急转直下,金禅的话说得坚定有力、底气充沛,亦让人心悦诚服。因一着疏忽,导致满盘皆落索,展龙不禁叹一口气,“帮主棋高一着,我认输了,想不到我还是不能赢帮主一局。”金禅舒展开眉头,微微一笑,“胜败乃棋家常识,副帮主何须耿耿于怀,要赢我你还有的是机会。”展龙一面收拾棋盘,一面无奈摇头笑了笑。

金禅转眼看向丁青,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丁青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表现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他知道在接下来的言辞交锋中,他必须保持高度的冷静,谨言慎行,不可以让人察觉出他心底任何一丝闪藏掩饰的异样。对于一个突然接近身边的高手,金禅心存戒疑是很正常的反应,而丁青倘若因此惊惶失措,那就极不正常了。

“左手神剑丁青,十年前就已经出道江湖,何故今日才见真身?”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原来是心存仇火,为仇恨而战,看来这段仇对你影响至深。”

“你有没有尝过被自己人出卖的滋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最终打败我的不是敌人,而是我身边的人,在我最虚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竟然背后捅我一刀,夺走我的一切。可惜我命不该绝,沉寂十年,就是在等这个报仇的机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看来老天也在帮你,你要如何报仇?”

“我已手刃仇人,夺回失去的名声地位……”言及至此,丁青忽然显出几分怅然之色,似乎欲言又止,将另外半句话又悄悄咽回了心底,“可惜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他的悲伤很自然的流露出来,让人感觉应该是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一段他不愿提及而又不曾忘却的尘封记忆,或许是与什么人有关,一个凄凉而动人的故事。他给自己斟上一杯酒,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入口是苦,入心更寒。

“如果我是你的仇人,你打算怎么做?”金禅盯着丁青的眸子,猛地一问。

丁青不禁愕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试探提问小小惊讶了一下。他这般反应也在情理之中,重要的不是他的反应,而是他的回答。他的回答也够坦白,“我会继续等。”

“等什么?”

“等一个帮主犯错的机会。”

“说下去。”

“帮主今时今日的武功修为和江湖地位,简直无可撼动,在这场游戏中,我始终都处于劣势,似乎找不到任何机会。但是人总是会犯错,相信帮主也不例外,或许是不经意间,等到帮主不知不觉犯错的时候,就是我逆转翻盘的好机会。就算再苦练十年,我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但是有一项我比你强,我比你年轻,就算再等十年又何妨。”

丁青的回答合情合理又切中要害,充满了自信和耐性。金禅点头微笑,似乎是很欣赏丁青的想法,又或者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对手,一个在他眼中值得玩味的对手。他忽然起身走近丁青身边,直视丁青的双眼,犀利的目光似乎要刺穿眼帘透视人的内心。

“我想起来了!”金禅这句话忽然令气氛骤然紧张,他到底想起了什么,“十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曾经见过你。那时的你还很年轻,充满了斗志和勇气,一路勇往直前,也曾达到一个极致的高度。可惜你有勇无谋,江湖经验不足,很快就摔了下来,你没有输给任何人,而是败给了自己,败给自己的天真与浅薄,你还记不记得?”

“以前的事,我已经差不多忘记了。”丁青口中如是说着,表面上还可以故作镇定,心底里却不由得泛起一阵惊懔。不知道金禅所谓“一面之缘”,是与十年前的丁青,还是眼前的这个丁青,他刚才那一番话正是丁青过往教训的真实写照。说话间,金禅已悄然转至丁青背后,就差点出他的真名,更加让人感觉到高手站在背后的压力,如芒在背。

想不到金禅这么快就识破了丁青隐藏的身份,他的眼光的确犀利独到,就连丁青自己看见镜子中的影像,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这副摸样,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丁青心念电闪,忽然意识到这不过是金禅更深一层的试探罢了,他虽然对丁青的身份存疑,却也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证实他的想法,所言模棱两可,很可能是故弄玄虚,引人自曝端倪。

丁青转过身来,接驳上金禅的目光,丝毫没有闪藏掩饰的意色,“过去怎么样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我还可以站在这里,找回失去的一切,诚如帮主所言,老天也在帮我。我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十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不是吗?”

金禅略带微笑的脸上眉棱再次显现,似乎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心绪扰乱了思维,率先结束了这一场心理对抗。或许是因为丁青那一句不经意间的感慨,十年漫漫,人面全非,致令他忽然想起,他与某人还有一个十年之约,如今离约定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周鹰敏锐的察觉到,金禅这是勾起了思子之情,可谓天赐良机,于是双手捧剑奉于金禅面前,“此剑乃少帮主亲手打造,十年磨一剑,请帮主过目。”金禅接过长剑,拔剑出鞘,蹙眉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剑负于背后,转身望着水面。夜风倏起,水面银光粼粼,月影碎了一池。金禅的心绪如水光一般纷乱,在这件事情上他竟然犹豫迟疑起来,曾经一度怀疑自己当年的判断是否正确,甚至不敢设想即将发生的后果,从来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令他如此心烦意乱、思量再三,除了这位少帮主,其人尚远在千里之外的华山。

说起邪之子剑的来历,以及与少帮主金旗之间的牵连,视线不得不重回十年前。

话说金旗初出江湖的时候,并不曾预料自己有一个身为一帮之主的父亲,只道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由少林寺僧人抚养长大,成为少林派的俗家弟子。他与其他年轻剑客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怀揣着一个扬名立万的梦想而卷入英雄帮明争暗斗的洪流当中。可惜他技不如人,险些命丧洞庭湖上。当他的尸体被抬走,就要扔到湖里喂鱼的时候,展龙陡然瞥见了他身上一块奇异的剑痕,为之大惊失色,连忙将尚存余温的尸体返送至金禅面前,金禅一眼就认出此道剑痕正是当年他亲手留下,此子可能是他离散多年的亲儿。探得他尚有一息残存,金禅耗费真气为其续命疗伤,又将他从鬼门关口硬生生拽了回来。

金旗的师父,少林僧人周鹰,出来现身说法,证实了此子的身份确凿无疑。

父子重聚,本应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金禅却感觉十分的愧疚和不安,甚至在面对金旗的时候,心底总有一种挥抹不去的负罪感。金旗伤愈之后,理所当然坐上少帮主的位置,可谓平步青云,一时风光无限,他的心不自禁飘飘然起来,开始变得放浪不羁,为了一个漂亮女人,贸贸然向人提出挑战。尽管他仍旧技不如人,但是以他的身世背景,足以秒杀任何对手。可是当金禅得知此事,不但没有为儿子出头,反而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金旗的狂妄自大、不自量力迟早会再次葬送他的性命,金禅可以救他第一次,却未必能救他第二次、第三次,没有人可以保他一生,除了他自己。于是当即作出决定,革除金旗的少帮主之位,将他送上华山,重修再造,希望他可以改过自新,自立为人,并设下江湖封杀令,十年之内不允许他踏足江湖半步,英雄帮剑客见之格杀勿论,杀人者无罪有赏。

金旗来到华山派,拜于大剑师姜羌名下,学习华山派精妙剑法和江湖立足之道。姜大剑师为其约法三章,他的剑法不对任何人设防,也不会强迫金旗学习任何一种剑法,至于学成多少就看其悟性如何,此其一。他不会强迫金旗做任何改变,也不会指点他任何迷津,性格使然,一切随缘,此其二。其三则是要求金旗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只需要做一件事,亲手打造一把剑,漫漫岁月,他尽可以用心打造一把令他自己感觉满意的剑。

如今十年之期将尽,金旗亲手打造出的邪之子剑被送到了金禅面前,姜大剑师的用意至此显见,这把剑凝聚了金旗十年的心血,悲喜怨怒不经意间已经转嫁于剑之上,至于他变成什么样,是人是魔,则交由金禅自己去感受,自行去判断。金禅很明白姜大剑师的一番良苦用心,所谓见剑如见人,他的确从这把剑上感受颇多,一时心潮难平。

邪之子剑,名副其实邪气凛然,凶相横生。所谓相由心生,剑之邪气源自心之邪念。虽然相隔千里之遥,金禅却感受到一股隐忍已久的怨气迎面袭来,他一向为之担忧的事情似乎正悄然发生。从父子重逢的那一刻起,金禅的心情就变得十分矛盾和复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子,任何补偿恐怕都擦拭不去他内心深处的负罪感,此子注定就是一颗邪恶种子,要在他面前结出恶果。所以当年那么绝然的逐他出帮,于金禅内心深处,隐隐然有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异念在作祟,此子未来的走向已经不是金禅所能左右的,唯其放任自流。

展龙和周鹰还在等候金禅最终下一个结论,十年大限将尽,此子去留与否还需金禅说一句话,没有人敢妄加揣测。而金禅却抱以良久的沉默,迟迟不肯作出决断。

在引桥的另一端,月下一道倩影缓缓走来。金禅似乎早有预知,侧头盯着那个方向,当看见这一道倩影的出现,他舒眉笑了起来,脸上严峻的意色顿时烟消云散。

来者正是帮主夫人,依然给人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月光在她脸际泛起淡淡的妩媚,冉冉青丝散发着温润的微光,在她身上任何一丝细节,都可以激起人心中无限的遐想。头发还湿润着,应该是刚刚沐浴更衣,刻意修饰了一番。试想一下,华清池中人红水清珠圆玉润,又该是怎样一副绮丽景象呢。就在丁青驰骋想象的时候,残存心底的记忆忽然泛出脑海,犹记得十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曾有幸亲眼目睹了此一绮丽场景,只可惜彼时彼刻过于仓促,来不及细细欣赏,就被金禅一掌拍在肩头,继而跌入一阵惊悚之中。

展龙和周鹰不禁对望一眼,皆显出几分意外之色,这个时候夫人不应该出现在此。每当三人聚首讨论帮中事务的时候,金禅向来不会携夫人出行,何故今日会有例外。而与夫人一同闯入湖心亭的还有另外一个不速之客,一个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在夫人的明艳光影掩盖之下,她的存在显得微不足道,恐怕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

丁青此刻正把目光从夫人身上抓回,转移到她身后毫不起眼的小丫头身上。

她的身材略显娇小,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微微低垂着头,身后的月光正好照在她后颈子上,照见小耳畔几缕淡黄雏发,杏红色单衫,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丁青看她的眼神中恐怕还包含着几分卑叹自己的同病相怜,此时此刻两人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