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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度我成魔(中)

余至嚣娓娓道来,他感觉燕雪握住他手的掌心越来越显温暖,而且身体挨着他的时候更亲近了。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过往会成为两人之间的隔阂,没想到越是了解他的人生燕雪反而更亲近他,他从未曾在燕雪身边感受到如此坦然的心境。身边的雪儿渐渐停止了说话,呼吸亦变得深沉起来,似乎是依靠在余至嚣身边睡着了。不料她脑袋忽从肩头滑落,又从梦中跌醒,她抬头眯着眼笑了笑,索性从背后拉起余至嚣的手扶在自己肩上,然后双手环抱在余至嚣腰间,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就不怕再跌醒了。如此这般还不忘把脚尖轻轻点在地上,撑起一股劲儿再松开,秋千便带着两人又轻轻荡漾起来。

佳人抱在怀中,余至嚣却一夜未眠,时时看一眼熟睡中雪儿的娇美神态,又时时轻轻晃动一下秋千,心中满是兴奋动作却十分轻柔,唯恐惊醒了怀中的美人儿。一直等到早晨的阳光漫过院墙照在雪儿脸上,她才悠悠转醒。她是被突然响起的开门声惊醒的,回头一看,但见父亲推门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虽然通宵达旦研究账本,燕尺侠却显出一脸激奋,甚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英雄帮的把柄,大可以向朝廷奏它一本。这件事当然要归功于雪儿提供的关键证据,当雪儿和余至嚣靠近过来的时候,燕尺侠不禁拍着雪儿的肩头,道:“雪儿,你做得好!这次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燕雪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只微微一笑,却不料身边的余至嚣暴出一声惊讶,以十分惊悚的眼神望着燕尺侠,声音颤抖起来:“燕大人,你……”但见燕尺侠眼中布满血丝,浮溢着笑容的脸上却透着一股黑气。燕雪睁大眼睛亦发现了父亲的疲态,于是道:“爹,你也一宿没有睡了,不如先去歇一歇吧,至于向朝廷写奏本,也不必急于一时啊。”

燕尺侠却挥手道:“打铁须趁热,这一本非扳倒英雄帮不可!”

余至嚣却仍皱眉摇头,脸上惊悚未消,疑惑道:“大人你……似乎是中毒!”没想到他话音未落,燕大人忽地身子一软就跌倒在地,脸上肌肉不由得抽搐,果然是中毒之象。燕雪吓得惊叫起来,顿时引来了府中守卫的王捕头等人,发现燕大人躺在地上,于是众人一起扶着他到厢房榻上躺下,有人赶紧去请大夫。余至嚣没有即刻跟过去,而是先进了书房察看是否有闯入的痕迹,他就在书房外睁大眼睛守着,怎么燕大人还是被人下毒了呢?

案上一盏油灯,焰苗微弱欲熄,灯油消耗一夜几近燃尽。油灯旁边摊放着两本册子,余至嚣不敢将之拿起来看以免破坏了现场,于是俯身细看了一阵,发现竟然好像是英雄帮各分舵的汇总账目以及入帮剑客的名册,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两样英雄帮的机密怎么会出现在燕大人的案前?而且账目上被燕大人提笔做了批注,他这一夜显然是在研究这本账目。除此之外,房中诸物正常,完全看不出有闯入的痕迹。

来至厢房,附近的大夫已火速赶来为燕大人看过一遍,可惜束手无策愣在一边,燕雪唯有自己为父亲施针,暂时延缓他体内毒发。王捕头不禁向余至嚣询问发生何事,余至嚣却向燕雪问道:“桌上那本账目和名录,是从何处得来?”到了此刻燕雪也不能再隐瞒什么,停下手中施针回头答道:“是少帮主金旗交给我的,而且是他自己要交出来的。”

余至嚣想象燕尺侠在这一夜之间不停地翻动着那本账目,并与名录前后对照,当纸张在手指间感觉到枯涩迟滞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伸手往舌头上一舔,沾一点唾沫继续翻动账目,如此不经意间,纸上的毒素已然传入他的口中。想通此节,余至嚣不禁痛心疾首道:“你怎么可以轻易就相信他!此人卑鄙无耻,善于使毒害人,上次我也是差点儿死在他手上。他一定是在账本里面涂了毒,大人不小心才中了他的诡计。”

一旦弄清楚是自己闯下的祸,燕雪不禁心头一酸,只觉难以原谅自己,眼泪就要忍不住抖落下来。而更令她感觉惊恐的是,她施完封穴针后,父亲的状况还在继续恶化,毒素仍在筋脉中肆虐蔓延。在神经毒素和血液毒素的双重侵害之下,燕尺侠不但丧失了意志,而且眼角、口鼻处都渗出黑血,已然由内而外,蛀木成朽,犹如那一盏油灯一般很快将油尽灯枯。燕雪陷入巨大惊恐和失落中,突然间心念一动,转身拉着余至嚣的手,道:“对了,你快去找唐姑娘帮忙,上次你身上的毒也是靠她送来的冰蚕才解的,求她救救我父亲!”一时说得焦急,眼中充盈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滑落下来,滴在余至嚣的手背上。

余至嚣二话不说,即刻赶往唐直一行投宿的客栈,可是客栈掌柜告知他三位姑娘已然收拾包袱离去,所幸刚走而已。余至嚣又连忙追到街上,到处寻找唐直的身影,这个他一直想要逃避的女人此刻对他竟如此重要。终于在城门口追上唐直,万幸她还没有出城。

唐直一行三人骑着白马刚走到城门口,缰绳忽然被人拉住。但见是余至嚣,唐直漆黑的眸子里仍不免迸出一丝欣喜的亮光,但很快又暗淡下来,看余至嚣着急忙慌的模样不应该是来给她送行的,也不可能是想挽留她,于是咬着嘴唇问道:“你干什么?”

余至嚣喘着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帮帮我!”

唐直顿觉心头一酸,余至嚣哀求的眼神几乎令她刚刚狠下的心肠瞬间就要融化了。她本来已经决定忘记这个让她伤心的男人,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此刻她应该推开余至嚣,不管他有什么请求或是理由都与她无关了,只需要踏出城门,两人从此相忘于江湖,也就一了百了,了结心头无尽的哀伤。但是她却没有勇气这么做,蹙眉愣了一会儿,转眼望向身边的两名侍女。两人亦唯有皱眉苦笑,情感上的事儿也只能让她自己拿定主意。

“拜托你了,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帮我!”余至嚣还在继续争取。

唐直向两名侍女道:“你们俩先回客栈,我办完事再来与你们会合。”两人点头,然后调转马头返回客栈。唐直又向余至嚣道:“到底什么事,你带我去吧。”于是余至嚣牵着马儿往知府府邸而去。一路上唐直盯着余至嚣的背影,很希望他能回过头来跟自己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可是余至嚣却一刻也没有回头,只管急匆匆的牵着马儿前行。

待至燕雪面前,唐直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燕尺侠躺在榻上死气沉沉,燕雪不由得抓住唐直手臂,哭诉道:“唐姐姐,求你救救我父亲……”说时身子一软,几乎跪在了唐直面前。唐直连忙扶起她,蹙眉道:“你先不要着急,能帮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然后过来察看燕尺侠的伤势,但见他面相恐怖,显然是身中剧毒,伸手探一下他手腕上脉搏,已然微微弱弱,尚有一丝将断而未断的气息游魂而已,可惜中毒已深。

唐直不禁神色黯然,“燕大人中毒太深,而且不止一种,我恐怕无能为力……”

余至嚣忍不住问道:“你是唐门之女,难道连你也没有解毒的办法?”

唐直轻轻摇了摇头,“此人下毒的手段似乎更甚于唐门。”

燕雪听说如此,不禁愣了一下,内心差一点崩溃,又连忙拉住唐直的手臂,“上次你救余大哥的冰蚕,神奇可解百毒,还请唐姐姐再赐我一冰蚕,燕氏父女感激不尽……”说时又要跪在唐直面前以示恩谢感激。唐直连忙扶住燕雪,紧紧蹙眉,似乎有苦难言。唐直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悲苦,取冰蚕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容易呢。冰蚕乃是唐门镇派之宝,岂是能轻易索取之物?上次救余至嚣的时候,唐直其实是请求派中一位好姐妹偷偷从唐门密室中盗取了一条,等到事情败露,她愿承担一切后果,回唐门是要准备受罚的,只不过所救之人乃是她的心上人,她心甘情愿为余至嚣承受任何重罚。如今又要她去取第二条冰蚕,一来密室加强了戒备很难成事,二来她一错再错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当时唐直并没有立刻拒绝燕雪的请求,而是从身上取出一支白瓷瓶交给燕雪,“这里有一些唐门秘制的续命丸,可以暂时压制毒性的发作。至于冰蚕之事,请容我回去再想想办法,我会尽快答复你们的,好吗?”然后离开了府邸。

牵马回客栈的路上,唐直还在思量犹豫再三,不料天上忽然落下大雨,连忙找个屋檐底下去避雨。后来这场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令洞庭湖水上涨,岳阳城中到处都充斥着凄凉冷峭的湿气,阴霾之下难见天日。唐直拍了一下马背,马儿认得路便独自回客栈,这样等侍女看见只有马儿回来却不见三公主,猜到她被困雨中,便会送伞过来的。屋檐下等了一会儿,看着街巷里偶尔晃过的急匆匆的行人身影,忽然有人向她栖身的地方跑过来,果然是送伞过来了。但是送伞之人并非她的侍女,而竟然是余至嚣。

在唐直离开后不久忽然下起雨来,余至嚣想到她并没有带伞,于是打伞追了出来,手中拿着另外一把伞。他的这番举动有些出乎唐直的意料,但见他神色匆忙,身上衣裳都被飘雨沾湿了好多,当从他手中接过伞的时候,唐直心头忽地涌起一股暖流,眼眶竟有些湿润。但是余至嚣依旧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怕她淋湿而跑来送一把伞,然后就离开了。在气氛悲戚的府邸中,还有一个悲悲戚戚的雪儿等着他安慰,只留给唐直一个背影。

转入一条静僻的小巷之中,唐直忽然察觉气氛有些诡异。街巷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唯有屋檐下的滴水练成一线,在唐直眼前,连一个路人的身影都没有,而在她身后,她却感觉到似有人正悄悄跟着她。青石板路面上满是积水,靴底踩在上面啪嗒啪嗒作响,身后那人的脚步与唐直几乎保持一致,当唐直走得快他也走得快,显然是刻意跟踪。唐直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亦举着伞,遮挡住了自己的模样,只能看见他的脚步。

唐直心头骤然紧张起来,从未感觉到一条巷子的路程竟会如此漫长。她突然发足奔跑了起来,待至巷子转角,手中雨伞一个不留神脱手飞了出去。她已来不及回头去捡雨伞,唯有冒雨继续往前跑,任由雨伞跌落在街头地面的积水之中,身后那人的脚步却在跌落的雨伞旁边停了下来。唐直冒雨跑了一阵,忽听前面有人唤“三公主”,是两名侍女打伞寻了过来,连忙撑伞为唐直挡雨。唐直头也不回继续走着,问道:“后面有人追过来吗?”两名侍女皆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向唐直摇摇头。唐直这才心下稍安,心想可能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吧,悻悻然返回客栈,然后换下被雨水淋湿的衣裳。她不知道的是,在巷子里的那短短一刻,她已然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过程,但是她开始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危险的存在,死神的气息似乎总游离在她身边,或许她就不应该再回来,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君山岛上,周鹰来见金旗。

在离开岳阳城前往华山之前,金旗心里只关心一件事,就是他的和尚师父周鹰有没有为他杀了他的仇人,为他拔去心头之刺。这是周鹰还俗之后的第一次杀人任务,金旗很好奇的去观察一个曾经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如何堕落成为一个冷血的杀手,仿佛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去挑战一件他勇气之外的事情,心理上的冲突转变很值得玩味。金旗饶有兴致的盯着周鹰,寻找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这种旁观者的快感甚至超过了报仇本身的快乐。

金旗关着门窗,亦没有点灯,屋内视线幽暗,唯有门缝间一道亮光照进来,正好照在周鹰脸上。但见周鹰面色冷峭,目光中似有微动,并不那么笃定,显然还没得手。金旗不禁笑了笑,道:“师父新近练成易筋经的内力,要杀他们两个绝非难事,如今他们就在城中,随时都可以找到他们,但是你跟在他们身后,却迟迟不肯动手。你可能是不敢,虽然你的武功高出他们许多,但是你却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在杀人这件事上,你还像个孩子,我说的对不对?”说罢,便直直盯着周鹰,看他眼色中的反应。

周鹰亦冷冷盯着金旗,只是静静听他说着而已,却半晌没有答话。

金旗又笑了笑,接着道:“又或者你觉得不值,他们两个毕竟是我的仇人,跟你素来无怨无仇,你何必为了我而弄脏自己的手呢?你甚至希望他们能离开岳阳城,最好让你从此找不到他们,这样你就有理由放过他们了,我说是不是呢?”

“她实在不应该再回来!”周鹰终于开口说话,言中所指正是唐直。今早周鹰开始跟踪观察唐直,发现她们收拾了包袱离开客栈,似乎准备出城,他一直犹豫没有出手,的确希望她们就此离开岳阳城,有意饶过她一命。不料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唐直乘骑的马儿硬是被余至嚣给拽了回来,令周鹰心头杀念顿起。之后在雨巷之中,周鹰忽然现身跟在唐直身后,并试图一步一步靠近她,那个时候他已经可以动手,却再次犹豫不决,方令唐直有机会逃脱。诚如金旗所言,杀人的确令他感觉到紧张,甚至有些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