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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鹰眼(下)

白云楼果然小有名气,酒香飘逸,食客盈门,一片噪杂乱象。丁青上二楼找一个临街的位子坐下,方便他观察楼里楼外以及街面上的情势。此地人声鼎沸,倒是个隐匿藏身的好地方,看来是出于周鹰的刻意安排,无谓之人太多,唯有静观其变。

就在丁青进入白云楼之后不久,展龙与连静两人悄悄进入酒楼对面的龙威客栈,见到了因奔走筹谋而稍显困顿的周鹰,以及被人点穴而端坐于窗前的小耳姑娘。

为何同样一封信函,寥寥数字,丁青和展龙却各自解读出截然相反的信息?答案就在周鹰那剑拔戟张的诡异字迹上。“白”字顶端那一横,笔法顿挫之势逆向反转,与平常人书写习惯大不同,显得格格不入,由此得知周鹰是用左手写出的这一封信。这正是奥妙所在,金展周三人曾有约定,倘若反手书写,传达的信息就要倒过来理解,旁人就算截获密函,发现字迹反转,而不通晓暗语的话,只会如小耳一般,肤浅的认为周鹰是个左撇子。展龙乃是受帮主所托,来瞧一瞧周鹰所导演的这一场好戏,然而连静的随行,却让周鹰颇感意外,兼有几分失落。由于他的缺失,白白送给连静上位的机会。

展龙开门见山,“听说你抓了丁青的意中人,怀疑她是刺客?”

周鹰看了一眼小耳的背影,“她的嫌疑的确很大。”

“那为什么不把她交给帮主,此事该由帮主定夺发落,你又何须自作主张?”

听此言下之意,帮主对此事似有不悦,周鹰不禁凛然道,“带她去见帮主,她固然会原形毕露,但是隐藏在帮里的内应为求自保,必定会弃之不救,恐怕从此石沉湖底,再难把这个人揪出来了。所以周鹰斗胆擅自做主,以求全盘之计。”

两人的谈话丝毫不忌讳小耳的存在,让她忽然明白了其中许多难懂的关节。

在周鹰口中信誓旦旦的一场阴谋,却让小耳感觉万分庆幸。庆幸的是周鹰还以为她和丁青的关系只是刺客与内应、或是新晋首席与意中人的关系,而未知晓他们竟是失散多年的师徒,还以为如果小耳身陷囹圄,丁青会明哲保身,弃之不救。小耳脸上微微泛起了笑,心想如果周鹰得知了这一层内情,一定会为他今日的决定而后悔到吐血。

展龙又问道:“那你又有何妙计将他们连根拔起,白云楼又有何玄机呢?”

“此事还需从江城府寄来的一封信说起,已经有人开始针对我们英雄帮。”周鹰忽然停下说话,召进来一个人。小耳虽然不能回头目视,但是听他们言辞往来,以耳代劳也能猜懂几分。来者是衙门的捕头,据言数日之前岳阳知府事收到一封密信,来信者是江城知府事同僚,从此显得坐立不安起来。这位捕头偷看了密信,言及将会有一位重要人物移步岳阳,信中称呼其为“鬼使”,然后提醒岳阳知府务必待之以上宾之礼,并且全程听候差遣,小心人头不保。所谓“鬼使”乃是官场上对剑鱼堂来使的暗指,此重要人物到达岳阳之时正是英雄大会之期,却并未入驻府邸,而是寄身白云楼中。此事本属官府机密,只因这位捕头慑于英雄帮的淫威,探得消息遂而成就一笔买卖,才能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这个官场情报本与江湖无涉,却让周鹰联想到自己途径江城时的一番遭遇。当日他护剑失手,气急败坏之际竟然直面冲撞府门,得闻当时府中有一位高人坐镇,后来邪剑失而复得,虽然未曾与这位所谓的高人交手,但是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蝴蝶背后的支撑力量,整件事情的幕后主使。如今蝴蝶又潜入君山岛行刺帮主,偏偏这般凑巧,这位高人也在此时移步岳阳,直到东窗事发,邪剑在金禅面前引爆,伤及其身,周鹰才幡然醒悟,原来江城之事只是一个开始,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目标已直指帮主金禅,有人企图挑战整个英雄帮,这是前所未有之变局。当今江湖上已经没有哪个帮会、哪几个人有能力挑战英雄帮,唯有英雄帮北进扩张的势头引起朝廷的不满,开始以江湖手段挑战英雄帮。

小耳心想,他们口中所谓的“重要人物”应该就是义父,原来他就在对面仅一街之隔的白云楼中。小耳望着对面楼窗不禁蹙眉,不知道义父会不会救她呢。

展龙替小耳问了一句,“就算明知此人乃整件事情的幕后主使,此时就在对面高楼中,你又何以肯定,他一定会援手施救,而不会弃之不理,明哲保身呢?”

“官府纵然对英雄帮有诸多不满,但是一直投鼠忌器,多年以来也未敢有异动。朝廷要对付我们,说到底还是要借助江湖人士的力量。今晚这场戏,就是做给全江湖的人看,与英雄帮为敌会落得何等下场,如果他不肯施以援手的话,就是告诉全江湖的人,官府这棵大树也绝非靠得住,试问将来还有谁再为朝廷效力呢,所以他非救不可。”

展龙不禁微微一笑,捋着长须,“所以你故意误导丁青走进对面白云楼,试探他是否就是潜伏在帮里的内应,这的确是一步妙棋,就看接下来对面楼中会有什么反应。”

听说丁青正在对面楼里,陷入周鹰的阴谋诡计当中,不禁令人忧心。可惜小耳现在受制于人,虽然洞悉了周鹰的全盘布局,却也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对面高楼,黯然神伤。清晨的阳光悄悄掠过窗角,照在她因疲倦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写下一缕淡淡的哀伤。

话说丁青在白云楼中枯坐久等,却始终未见周鹰现身,更难觅小耳踪影,心下惶惶茫然之余,不禁为她的处境担忧。他时刻关注着酒楼中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每当有人登上二楼,或是从他身边走过,他都会下意识的握紧长剑,以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直视对方,因此也遭遇不少白眼,以为他是个疯子。

日影西沉,光线移转。一直等到夜幕降临,食客渐渐散去,如此虚耗一日,丁青却什么人也没等到。他心头回想着“子时之后葬身火海”这八个字,那是一个凄惨的故事,当年他和一个女人险些葬身火海,他拼了命的救那个女人,自己半边脸也因此烧伤成这个样子。周鹰深信他已葬身火海,如今忽然又怀疑起他的身份,今晚两人必须有一个了断。更为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这个悲剧在小耳身上重演,他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一个人的痛苦。

此时距离子时还有两三个时辰,丁青感觉不能再坐等下去,决定去找小耳的踪影。丁青拿起剑,从三楼的客房开始一间一间寻找,奇怪的是,每一处都侦察不到有人的气息,他甚至不需要推开房门进去检视,就知道房里根本就没有住客。偌大一间酒楼,突然之间变成一座鬼楼,与白日里人声嘈杂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

丁青继续上楼,楼梯口忽然挡住一道身影,面目显得很模糊,待走近前一看,脸上罩着一副鬼脸面具,直言向丁青道:“你不用找了,所有的客房都已被人包下,况且这里也没有你要找的人,再找下去只会浪费时间。有人想请你喝一杯酒,跟我来吧。”

看见那一张鬼脸,丁青心头一阵悸动,不禁深深为小耳担忧起来。那是剑鱼使的面具,他自己就曾误入剑鱼堂的牢笼,十年幽禁,暗无天日,不久之前才逃了出来。如今剑鱼使突然出现在白云楼中,如果小耳的行动是由他们幕后主使的话,丁青可以断定,他们必定不会再顾及小耳的生死,眼中只会盯着最终的目标,或许是君山岛上的金禅。

随鬼脸人登上顶层,一间客房的门口,丁青忽停下脚步,感应到屋里渗透出来的气场。如此浑厚强大的气场,他曾在英雄楼中见识过一番,那是来自金禅身上。但屋里的高手不应该是金禅,金禅曾言明让丁青放手大胆来向周鹰讨教说法,不会再半路杀出,横加阻扰,而且丁青也曾对人说过,江湖上拥有此般高深功力的人物又何止金禅一人而已,还有另外两位高手。丁青猜想,请他喝酒的人不会是周鹰,必是剑鱼堂主慕容莲城。

鬼脸推开门,伸手请丁青进屋,待丁青跨过门槛,又关上房门,守住门口。

青灯下一人独坐而饮,正是十年前丁青受命刺杀的人物——慕容莲城。他的样子相比十年前并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英气逼人,只是更显沉静老练。丁青已经数年没有见过此人,甚至不愿意再见到他,他带给人的只会有灾难,有人暗地里称这种人为“鬼使”,一点儿也不为过。小耳竟然为这种人做事,或许她还没有发现此人的可怕之处。

慕容莲城斟了两杯酒,伸手示意丁青在对面坐下,淡淡的道:“你在酒楼里已经坐了一天,却滴酒未沾,看来你很小心,害怕有人在酒里下毒。不过你放心,我这杯酒里绝对没有问题,你可以放心的喝一杯,待会儿还有一场硬仗,何必这么紧张呢。”

丁青在慕容莲城对面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气顿时冲上眉心。他对慕容莲城的话深信不疑,因为两人此时正面临着一个共同的敌人。

慕容莲城似笑非笑道:“其实我很欣赏你,你只用了十年时间,就从我设计的牢笼之中逃了出来,你也是唯一一个能逃出剑鱼堂牢笼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丁青凄然道:“就算我曾犯下什么大罪,十年也足以偿还。”

慕容莲城眼色却一冷,“既然你能跑出来,一定是杀了看守你的人,你可知杀死我的人会有什么后果?”忽然又变成一副问罪的懔然态度。

“人是求生,不是求死。当初你教我左手剑法,就是希望看到我重新振作,杀出牢笼,然后重返英雄帮。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不妨直说。”

慕容莲城脸上再度泛起淡淡的微笑,“你果然聪明,不枉我教你七十二路左手剑法。当年他派你到京师杀我,以为你已葬身火海,却没想到我反而救了你,甚至教会你更强武学,回来找他报仇。其实我是在帮你报仇,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不过在对付金禅之前,必须先剪除他的左膀右臂,今晚你要杀的人,就是周鹰。”

说起周鹰,丁青不禁又想起小耳,微微皱起了眉头,“周鹰本来约我来此,可是这里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莫非你已经杀了他?还有你们派出的那位女刺客呢?”

“杀区区一个周鹰,还不需要我出手,有你出战就够了。”慕容莲城笑了,“那是因为你上了他的当,他根本就不在白云楼,而是躲在对面的龙威客栈,此时正盯着我们呢。如此看来,我的行踪也已经暴露,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慕容莲城说着,伸出右手食指指头在酒杯中轻轻蘸了一滴酒,扣指弹出,酒滴如暗器一般破空飞出,将窗纸击出一个窟窿。慕容莲城又转眼看着丁青,“你似乎对那个女孩儿很关心啊。”

丁青起身凑近窗纸上的破洞,只见对面高楼上正敞开着一扇窗户,小窗不期而然点亮了他的双眼。月亮正挂在楼顶,斜斜映照下来,洒了小窗一个满怀。此时的角度正好可以让他看清对面楼上的情形,窗格里端坐着一个人,正是他寻觅无踪、为之忧心忡忡的小耳。两人所处的位置尚且相隔一段距离,白云楼与龙威客栈中间隔断着一条青石板路,但是在月光映照之下,丁青甚至能感觉到小耳眼眸中点染出的那一丝哀伤的光芒。

丁青心下一愣,回头问道:“你明知道她就在对面,如此看了她整整一天,竟然没有想过救她出来!”语气中已忍不住带着质问的口吻。

慕容莲城却已然欺近丁青身后,伸手按在他肩头,冷冷道:“她已经完成了我交给她的任务,不能因为她一个人的生死,而破坏了全盘计划。”丁青心头不禁忿忿不平,甚至伸手握住了剑柄,却感觉手臂一沉,肩头被慕容莲城一掌压迫下来,几乎动不了身。

慕容莲城又道:“听说她是你这位新晋首席所挑选的意中人,难怪你会对她如此紧张。不过我要提醒你,想要救她,你必须先杀了周鹰。周鹰既然把你引到我这边来,那你就不能这样大摇大摆的走出去,必须让他相信你不是我的人。”丁青不禁惊叹于慕容莲城消息得来之快,昨夜发生之事就已传入他耳中,似乎对君山岛上的一切了如指掌,回头问道:“如何让他相信?”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身子一震,在慕容莲城一掌催促之下,丁青已然撞破窗户跌下五层高楼,砰然一声摔落在青石板路面上,暗夜中显得格外分明。

人影就在小耳眼前冲出、跌落,不禁吓了小耳一跳。

月光斜照之下,如一把斜劈下来的刀刃,将街巷一分为二劈成明暗两面。丁青跌落在幽暗之中,这一摔真是砸得不轻,好一会儿才站起来,由暗巷步入明街。当小耳看清楚他的身形轮廓,分明就是师父的模样,正抬头仰望,眼神中早已不禁热泪盈眶。

丁青在坠落之时,急忙运行真气在体内形成护盾,虽然摔了一个结结实实,却并未受内伤,只感觉脊背砸在青石板上一阵刺痛。当他仰头张望时,却听见脚步声,身边有人走近过来,一个声音怪叫着:“什么人?站住!”侧头看,是巡逻的两名官差。

两名官差过来拦住丁青,其中之一喝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全城宵禁,竟然还敢到处乱跑,是不是找死啊!”丁青却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仰头继续看楼上。那官差不禁大怒,拔出手中单刀,森然道:“岂有此理,抓你回衙门,看你还如何嚣张!”可他话音未落,手中刀片却先断落,眼前闪过一道剑光,感觉颈下一阵冰凉。

丁青一怒拔剑,将声言要抓他的官差立斩于剑下,不愿多做纠缠,目光一片寒冷。

其中之一瞬间倒地,颈下鲜血直涌,手脚犹自抽搐不止,月光下死相惨烈。另一名官差本来横起了手中刀鞘,正欲拔刀,忽然见此惨状,顿时吓得动弹不得,怔怔望着丁青。丁青忽然纵身而起,冲破一道窗户,跌入龙威客栈的大堂之中。

剩下那名官差犹自愣了一下,然后悻悻然的跑开了。不一会儿,但见他又返回来,身后带了一队官兵过来,竟有数百人之多,似乎早就埋伏在了附近。为首之人骑在马上,看见地上尸体,问道:“发生什么事?”先前那名眼睁睁看见同伴惨死的官差道:“回大人,有人拒捕,还杀了我们的人,杀人犯就藏在龙威客栈里面!”

马上之人一挥手,一众官兵列阵散开,将龙威客栈团团包围。

前排是单刀客,后排是弓箭手,将客栈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般重兵布局,简直是行军打仗的阵势,说他们是宵禁戒严的官兵,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所谓捉拿杀人者恐怕也只是一个幌子,如今客栈内有一个副帮主,一位首席剑客,以及周鹰连静四大高手,这或许才是官府如此兴师动众的关键,看这架势是想一举歼灭。

小耳回头望了一眼,以略带戏虐的口气说道:“不知道是我的面子大呢,还是周大英雄你运筹得当,竟然引得官府如此兴师动众,未知周大英雄你作何感想呢?”

周鹰冷冷“哼”了一声,“就算兵临城下又如何,区区数百官兵,能奈我何!”

“那倒是,以周大英雄的武功,当是万人敌,自然不会把这区区数百官兵放在眼里。就像当日面对江城府,何不再杀他一个痛快淋漓,腥风血雨。他们叫嚷着要捉拿的人犯,我看不会是首席剑客丁大英雄,倒像是你周鹰呢,手上沾满了官兵的血。”

周鹰擦了擦手掌,没有再说下去。今日之情形的确让他回想起当日江城一役,只不过攻守易势,如今他坐困愁城,接下来必有一场硬仗。但是他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人,看来想取他性命的人不少,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铁爪神鹰绝非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