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叔没有命令是不会做出任何行动的,老王爷这么多年在朝廷为官,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大唐帝国的宰相,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自然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本事。只有张明雪涉世未深且少年心性,听到有人如此侮辱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哪里咽得的下这口气,立刻怒瞪过去,厉声道:“你这人好不识抬举,好心救你你却不领情,还出口伤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公子生气了?我只是好心劝你们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而已,同样是‘丧家之犬’,相煎何太急啊?”男子头低垂着,声音淡漠,丝毫看不出亦听不出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明明是调侃的话,却说的相当的严肃认真,就跟真的一样。
老王爷眼睛里微微闪过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精光。
“你,你又一次出言不逊!”张明雪似乎被这人懒洋洋的回话给激怒了,不过碍于他‘难民’的身份,在父亲面前,不便拔出佩刀,否则的话,早把他砍成两半了。
“小公子想杀人么?”男子抬起眼睛来看着张明雪,那双眼睛里诡异的没有眼瞳,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即使在六月酷暑天,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渗出丝丝寒意。
张明雪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明雪,不得无礼。”一直在旁观着这一切从刚才开始未发一言的老王爷终于开口阻止眼前这两个人,走到张明雪身前,挡住了他,恭恭敬敬对眼前之人作揖道:“老先生请恕犬子无礼冒犯之罪,老夫在这里替他向老先生赔罪。”说完再次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那人却仰头哈哈大笑道:“哈哈哈,王爷未免过谦了,我们是民,您是官,今天就算是杀了老夫,也不会惹上任何的麻烦,何必跟老夫这顽固不化的臭老头在这里纠缠呢?”
“太宗皇帝有言,民为水,君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这些有幸蒙受天恩的怎敢不毕恭毕敬对待天下百姓呢。”老王爷义正言辞,花白的胡子在微风的轻抚下一动一动的,面容清癯,精神矍铄。张明雪听着父亲那声音不大却渗透人心的话,望着父亲清瘦的背影,忽然想起了父亲此时此刻早已是一个清闲王爷,不再是天下大权在握能够大刀阔斧为百姓鞠躬尽瘁的宰相了,不由得心下黯然。
“在下刚才也有不当之处,还望王爷多多海涵。”男子直起身子,抱拳回敬道:“王爷自是好心,只可惜天下如王爷这般能够为百姓着想的官并不多。”说着男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生何处此言,又因何而叹气啊?”老王爷继续说道:“先生之叹不知可否与这遍地难民有关?”
“王爷明鉴,刚才在下确实无意出言不逊冒犯王爷,只是这汉阳城的守城将领着实是蛮不讲理,说什么‘现下正是战乱之际,两国势如水火,不得放一个苗民入城,以免混入奸细’这样的混话,王爷您自己看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只想出来讨个活路的老弱病残们又如何成了他们口中所谓的奸细。”
张明雪环顾四周,果然是些老弱病残,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无精打采的,应该几天没有进过食了。
男子接着说:“朝廷里说打仗就打仗,说好听的是为了百姓,可是那里征求过百姓一点半点的意见?这些苗民有什么错,活该被拒城外活活饿死?有错的是那些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罔顾百姓性命于不顾的高高在上的禽兽,一无所知愚蠢之极。”
老王爷上前两步走到男子面前,深深弯下腰去,鞠了一躬。张明雪看着自己父亲出人意表的举动,诧异的张开嘴却嗫嚅半天一个字都没有从嘴里吐出来。
男子亦诧异道:“王爷这是何意?”
老王爷慢慢直起身来,看着男子无神空洞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先生就算不为官,亦可心系百姓,老夫惭愧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到了今天才明白这个如此简单的道理。”老王爷回过头去看着张明雪继续道:“明雪,长安,爹爹是回不去了,但是好孩子,不用担心爹。不在帝都,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也许就可以实实在在的为百姓做点事,也不浪费了爹这把老骨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爹爹您能这样想,孩儿便放心了。也许卿卿说的是对的,一味的付出只是证明了你的执着,而理智的爱才是对双方都好的最佳方式。
“先生放心,这座城门,就交给老夫吧。”说完这句话,老王爷转身离开,没有察觉男子嘴角一抹笑意迅速划过嘴角消隐于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之中。
“城上的军爷,麻烦开一下城门,本王要过去。”记得那些年陪秦王打天下的时候,每次碰到这种攻打敌军城池的时候,都是倨傲的高喊一声‘开城门’却从未想过那扇重达百斤的大铁门会听话的打开过。喊完这句话后,城上会回话,然后双方叫战,如果运气好的话,对方同意派出代表出战,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城头上便会箭石如雨。但是即便如此危险,秦王每次都是打头阵的,他不惧生死,只是怕寒了将士们的心。老王爷这一生所至死效忠追随的,不是身着龙袍的九五之尊太宗皇帝,而是身披银白铠甲在城下威风凛凛吓破敌胆的秦王殿下。
傍晚时分,天气没有那么热了,但是还是有一丝余热在。躺在城门外的那群难民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躺着的依旧躺着,极少数没躺着的也渐渐躺下。
“明雪,怎么了吗?”张明雪正紧张地盯着那九尺城墙何时会有反应,听得身后声音,惊觉怎么把她给忘了?转身扶住刚刚下马车来的卿卿,紧张道:“你下来做什么?现在地上余热未散,小心中暑了,我扶你回车上去吧。”
卿卿很早就醒了,只是身体确实不舒服,没办法立刻下来,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临,没那么热了,才下来的。还趁着张明雪不在把那套轻纱薄衫换了下来,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听话回到车里去。
卿卿一撅嘴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平时过关的时候检查一下腰牌就可以了,可今天这花的时间也太多了吧,看这些人,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张明雪看看卿卿苍白的脸一丝血色也无,继续劝道:“爹爹正在想办法,你快回马车去吧。”
卿卿瞪了张明雪一眼,娇嗔道:“死脑筋,要想过去,什么腰牌也不如我这个大活人管用,本公主可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去。”卿卿显然说这些话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本该是神气十足的话到最后竟似没了底气似的越来越小。
“可是……”张明雪担忧的看看卿卿愈加苍白的脸,依卿卿的倔脾气来说,与其在这里跟她坚持不如答应下来,速战速决。下定决心,看着卿卿说道:“好,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呵呵,太小瞧本公主的实力了,半柱香就足够了。”卿卿手虚伸到半空中,浅笑道:“还不快扶本公主过去?”
张明雪笑笑:“遵命,我的公主殿下。”
老王爷已经站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了,上面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城墙上军旗无精打采的,一阵风过,也飘动不起来。空气如死了般凝滞不动,让人的心越发着慌。
果然不是打仗,对面城里面的不是敌人,城下的也不是大军压境,只是一群流离失所的难民,所以连出来也不愿意出来么?
夜色里,老王爷站的像一座石碑,不屈不挠,不卑不亢。
“爹,还是不肯开门么?”张明雪扶着卿卿走到老王爷的身后,询问道。
“守城的军爷劳烦通报一声你家将军,就说汉阳王求见。”老王爷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窒闷的空气中带起一丝轻微的涟漪,从中间的一点开始扩散传出去很远很远。
汉阳城女墙上弹出一颗守城士兵的头来,似乎是喝醉了,迷迷糊糊的朝下看了两眼,打了一个酒嗝。傲慢朝着下面喊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在城门下大喊大叫,还不快滚?我家将军岂是尔等想见—嗝—就见的?”
“王叔,让我来。”卿卿听见这等狂言狂语,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从张明雪怀里挣扎出来,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张明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老王爷回头看看张明雪怀里脸色比纸还白的卿卿,柔声道:“孩子,叔知道你心疼叔,可叔也心疼你啊,为这点小事把身子弄坏了不值得,放心叔能应付的了。”看着张明雪,用眼睛示意张明雪,开口道:“明雪,带卿卿回马车去。”
张明雪应了一声打横抱起身体极度虚弱的卿卿,向马车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伴随着“吱——呀——”一声,厚达一尺的城门在数十个士兵的合力下终于缓缓打开,发出悠长的声音。城头巨大的绞索在轱辘的转动下缓缓滑动,吊桥慢慢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