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暖风寂寂,河水流动无声。当夏日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喧嚣,王赫站在岭南山丘,脑海中的诗词声回荡不绝。
他嘴里轻声念叨,同时努力设想出这十年来的一切过往:
武德三年,大唐开国之初,赵郡王李孝恭献计进攻萧铣,大唐王朝的触角第一次伸到江南;那时的阿娘只有十四五岁,她曾说自己并非汉人,族人间的相互算计让她远离故乡,在岭南内外以种花为生;
两年后,李孝恭平灭萧铣,岭南四十九州自知无力抗拒,望风而降;阿娘呢?她大概还在岭南的山间街道种花、卖花,虽然孤苦,却逍遥自得;
萧铣既定,长江以南尽属大唐,自此,朝廷号令畅通于南海之滨。李孝恭军功极重,不久升任荆州大总管,直到辅公佑再反时依旧天兵覆灭。
嘿!好一个威武将军!好一个赫赫亲王!
“疏属尽封,启乱害公。河间孝恭,独称军功!”
这是史书上罕见的嘉奖。
可王赫满心怨怼:李孝恭啊李孝恭,你为什么如此不知足,大业已定,何不锦衣长安?军功极盛,不知自行收敛?就算安安静静在荆州带兵屯田、惠利百姓,有什么不好,又何必来招摇显赫跑来岭南?
哈,是了,王赫心想。
这位大唐亲王南下三年过得何等悠闲自在,何必返回长安?江南水乡细腻,他是权贵中第一等奢侈享乐之人,岂肯轻易罢手?
还有,长安牡丹大概早已盛开了吧,他更听闻岭南百花齐放,想要移之长安以为卖弄,于是,才遇到素以花艺闻名的阿娘,并从此害苦她一生……
满心苦涩中,王赫思绪飘忽,终于叹了一口气:
唉,自己怎么就没认真想过?彬儿身上的龙形玉佩一看就不是凡品,李道宗不也有一块?
阿娘说那位将军是十年前来自长安的姓李贵人,那时曾带兵南下的李姓将军又有谁,除了他李孝恭**倜傥、正值壮年,难道是工于心计的李勣?还是早已天命之年、被红拂女管得死死的李靖?
还有,胖子曾说李孝恭爱花如命,那多半是因为阿娘的缘故,他在阿娘生下彬儿之前就已离开,仔细算来,恰好是长安朝中因其军功过盛而命其回京述职的时候吧……
入夏多日,岭南天气开始变得闷热。
王赫在山丘上默默伫立,一时忧思如潮。
在他身后有两道身影,一胖一瘦,正是站了许久的长孙父子,此时,父子俩虽然都面露沉吟,但内心所想却是天差地别。
“老爹,赫哥儿这两日一直闷闷的。”
“嗯。”胖子随口应一声。
“老爹,我觉得这小子有古怪!”长孙冲忽道。
“什么?”胖子吃了一惊,心想冲儿可还不知内情,怎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老爹试想,这小子年纪还没我大,居然懂得那么多,岂不十分蹊跷?”
“哼,那是你不学无术,难道不许旁人有天纵之资?”
“什么再生稻、金银矿,多半是那小子信口胡吹,老爹也相信?”
“这是先贤记载,他能找到,正是我大唐之福啊。”
“老爹可见过爱吃花的狗?”
胖子瞪直了眼:“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听说过?”
“那也不止如此,”长孙冲急了:“他那个才只八岁的妹妹,老爹有注意吗?儿子这几日细细观察,竟发觉她周身散发异香!试问一个小小女孩身上竟堪比百花,这不是妖孽是——”
哎呦一声惨叫,长孙冲抱头鼠窜。
胖子是气得急了,兜头给儿子一巴掌,他还想这笨蛋会有什么新奇的见解,原来是妒忌王赫比他聪慧得多,便想给人身上扣屎盆子!
“臭小子再敢胡说八道!以后闭紧你的嘴,那女孩儿可十有八九是……是一位郡主啊!”
心中一声长叹,胖子内心也颇不宁静。
就在这时,忽听村子里一阵声响,仔细听来,倒像是彬儿在放声哭闹。
王赫不及和长孙父子招呼,陡然反应过来,便大跨步地下了山丘。
临近山阴的地方是他和彬儿的茅屋,他径直闯入进去。但一进门先是猛地愣住,随即哑然。原来,此时的茅屋中水气弥漫,水花四溅,屋内正中放一个好大的木桶,却是有两名村妇在给彬儿洗澡。
彬儿也不知为什么发脾气,一边光着身子站在桶里泼水,一边还高深哭喊,无论如何不让两名村妇靠近。
两名村妇茫然不知所措:“小郎君,这……”
“麻烦两位大婶了,这里交给我吧。”
好好将两位村妇送走,隐约还听到她们哭笑不得的议论声,王赫也是满心疑惑。
扭头看去:“彬儿为什么伤心?”
“不,彬儿没有伤心。”
“那彬儿为什么这样?”
“彬儿不愿让她们碰我。”
“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从前不都是小哥哥为彬儿洗澡的吗?”
亲切而略带娇羞的话音,让王赫猛然一愣,他看到水桶中彬儿稚嫩的身躯,更加脑海一片空白,想,原来彬儿已经八岁了,她的身体有了发育的趋势,不再是那个不分性别的女孩。
可是,为什么自己毫不避讳?为什么刚才闯进门时竟没丝毫多想?
嗯……那是因为自己一直当她是孩子,也把她看做妹妹。半年前,自己已和彬儿熟识,日间玩耍、溪边洗浴乃是常有之事,尤其自阿娘死后,两人相依为命,不似兄妹,更胜似兄妹,又哪里有那么多忌讳的?
只不过如今毕竟不同了,王赫心中默默道:
彬儿终于会慢慢长大,会意识到这样的不妥,她八年来在山间遗漏的人文礼节如今也要从头学起,不然会被人讥讽嘲笑。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份,也早已非同昔日了吧……
“小哥哥,你在这里看着彬儿,不要让别人进来,好吗?”
似乎隐约猜想到王赫的心思,彬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哥哥。
王赫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见她闻言分外高兴,任凭水花在茅屋里肆意飞溅:
“小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阿娘啊?”
“快了,等到彬儿找到爹爹的时候。”
“小哥哥,你知道彬儿不让她们碰我是另有一个原因吗?”
“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们身上有好浓的大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