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的身形,在篝火旁似一座铁塔;
三十余岁年纪,虽算不得大,却又给人种铁血峥嵘的感觉。
如果说胖子的长处在于通达世故,杨鲲的魅力在于见闻广博,那么此人就是纯纯粹粹以战争和鲜血打磨出的锋芒内敛,虽不外露,一样令人高山仰止。
——任城王,李道宗!
吓一大跳后转过身,王赫看清了这位初唐年间战功赫赫的大唐宗亲。
他的相貌算得上清俊,眉宇间英气勃勃,不减当年,尤其偶尔露出的嘿嘿冷笑声,更让人觉得有些不易对付。
当然,王赫脑海中闪现的不止这些,第一个念头是老李,文成公主到底是不是您闺女?第二个是再过几十年您老人家就会在来此的路上病死,现在是急着赶来打个前哨?第三个则——
唉,罢了,看他现在和胖子相处得多好。
“哈,原来是任城王!”
“嗯,辅机,杨先生,陛下特意让我来此给二位做个接应。”
“将军深夜到此,怎地不多带侍卫?”
“大军不可轻动,有这几人足矣。”
简单和两人打个招呼,李道宗就地而坐,并不看王赫一眼。
王赫干笑一声,想这兵头子的口气可不怎么好,嗯,是‘口气’非常不好,没看胖子和杨鲲都一脸幸灾乐祸地看过来吗?
“咳咳……小子王赫见过任城王。”起身郑重行了一礼,王赫面带微笑,语气谦恭。
但李道宗置之不理。
他在众人中地位最高,堂而皇之坐在主位,继而双目直视前方,用刀柄轻轻摆弄着篝火。篝火虽暖,四周空气却如同冻结一般。
噼啪!那是柴火燃烧的声响。
杨鲲微微苦笑,本打算出面解个围,忽地被李道宗说句“杨先生请坐”,便硬生生没了下文。
王赫就这般傻傻呆住,他本来确想和这位任城王好好解释一番,身为晚辈,便是道个没由来的歉又何妨?
但这时不由心中动怒,一口气直往上冲,心想老兵油子好欺负人,我也没招惹你,不就是让士兵们吃几头大蒜吗,那还是救你们性命,犯的着这么来消遣老子?
猛然间挺直腰背,潇洒随意:
“任城王深夜离军,好雅兴!”
“小郎君口出妄言,也是好气魄!”
“何谓‘口出妄言’?”
“大言炎炎,妄议生死,此为‘口出妄言’!”
“何谓‘妄议生死’!”
“不明军情,乱语惑众,此为‘妄议生死’!”
“然则何以惩治?”
“军规严处!”
“哈哈哈……”王赫放声大笑:“王爷糊涂了,小子可不是军中之人,军规岂能管得着?”
李道宗斜睨他一眼,语气冰冷:“军规管不着,还有国法。小子年纪轻轻,不知好歹,竟敢乱我军心,可知便有十条性命也都一起丢了!”
呛啷一声,兵头子挟势欺人,还未立起,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已指了过来。
这下动静闹大了,河岸边村民骇然失色,浑不知发生什么事;众军豁然大惊,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是当朝亲王,更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常山和卢金喜见机的快,又素知任城王并非愚蠢莽夫,当即双双跪地扶住刀柄,大声道:“王爷息怒!此间实有莫大误会!小郎君是为我大军着想啊!”
“哼!为我大军着想?”微微冷笑,李道宗理都没理二人,却扭头看向胖子和杨鲲。
杨鲲文武双全,又是李世民身边红人,说话自然极有分量,但他心中虽对这位皇室宗亲颇有敬意,却还比不上和王赫交好,当下默默冷笑。
胖子无奈,当地愣了片刻,只好苦笑接过这烫手山芋。
“唉……承范过激了,王赫日间所为其实并无不妥。”
“什么?并无不妥?”
胖子长叹一声:“近日可有军士患病?”
“并无患病。”
“眼下虽无,数日之内总是难免,承范带兵多年,不会不知这其中利害吧。”
“那又如何?”李道宗有些急了:“行军遇病,在所难免,我大军有太医署良医数名,治疫多年,岂有不止之理?再者,便纵然疫病难医,也该以良方相对。可是这小子呢?”
“今日午间本王在军中相候,忽闻有山中军士带来止疫之物,不由大喜,可带入一看,却是许多大蒜,更可恶者,那几名军士奉此子之命,还在军中四散谣言,说什么‘若想活命,必须每日一头’。”
“辅机可知,治军首在军心,军心不稳,雄兵也必大败。偏偏此言一出,众军人心惶惶,难以抑制,莫说日后军中有无疫病,便算当真有了,如此军心大乱,谈何治疫,谈何带兵!难道此举仍是‘并无不妥’!”
擂鼓般的怒吼声回荡耳边,李道宗越说越怒,心道若不是你长孙无忌和杨鲲在此,本王焉能容此子活到现在?
其余人仔细一想,似乎这位反应有些过激的任城王也并非全无道理。
历来扰乱军心者必死,无论军中有无疫病,又或者是否可医,统帅者一人尽知已足,哪有任人四散传播,还把那不登大雅之堂的大蒜满军散发的?
可是这实在也非王赫的错,日前虽是他在下令,若无胖子和杨鲲首肯,十余名士兵岂敢遵命而为?胖子和杨鲲深知统军之道,若非被那可怕的疟疾吓到杯弓蛇影、闻而胆寒,又岂会冒冒失失地点头同意?
想到此处,许多人恍然大悟,李道宗此举貌似针对王赫,实则是对胖子和杨鲲的行事欠妥不满,王赫不过当了个替罪羊。
至于李道宗自己,他不过是从未真正见到过疟疾的可怕之处罢了……
“怎么?难道仍是本王错了?”眼见胖子更无丝毫妥协,李道宗不由怒气更盛。
“不,王爷没错。”
“那这小子死不足惜?”
“这小子也没错,相反,有莫大之功。”
“这是为何!”
“只因王爷不知那疟疾的可怕之处。”胖子面色从容。
李道宗愣住了,一时不由茫然,他知胖子在正事上向来一丝不苟,否则何以担当大事?可是那……
脑海中蓦地一闪,李道宗回忆起那十几名军士送来大蒜时的场景:
当时自己恼怒他们扰乱军心,下令各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这五十军棍只将他们打得皮开肉绽,几度痛晕过去,可即便如此十几名士兵仍旧毫不懊恼,只是口口声声说治疟之事片刻拖延不得,一旦不幸,整个大军必将土崩瓦解。
硬气的军士他见过不少,区区五十军棍当然算不得什么,可是既然他们如此不顾生死,难道说……
“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可怕的疫病!”忽地,他脱口道。
胖子闻言并不说话,只是微微转头看向身后那两百名军士,但见后者众人无不面色肃然,微微点头。李道宗明白,这些久历生死的军士绝无一起危言耸听的道理。
轻声苦笑,李道宗缓缓将长刀收回,一时面色尴尬,看向王赫。
王赫自长刀出鞘之际便没再说过一句话,这时仍旧处变不惊。
忽地,在所有人注视下,他竟是俯身抓起半尾烤鱼,一面微笑送出:
“王爷远来,可曾吃过晚饭吗?”
士兵们散开了,村民们打道回谷,就连长孙冲、卢金喜他们都被赶得远远的。
篝火旁就只剩王赫四人。
似乎早已忘记刚才所发生的冲突,王赫亲自下手,为三人调制烤鱼,分配花酒,浓浓的酒肉香气在河岸边弥漫开来。
李道宗低头吃鱼,除了偶尔发出的赞美声,此外,不发一语。
要自己堂堂一个亲王低头道歉?这当然不可能,可是他为什么不提,这小子看上去也不像什么肚大容人的主儿啊?李道宗满心疑问。
但胖子和杨鲲知道,这是王赫要他欠下一个人情,以备日后偿还,不止你任城王,这次连我们两个都躲不开去。
这小子可贼得很哪……
深夜凉风,默默无语,不知不觉中已然酒足饭饱。
王赫在和杨鲲二人谈论些稻种的事情,李道宗偶尔插一句,他知道农事关系重大,倒也听得热血沸腾,这才知道为何胖子和杨鲲对此人如此看重。
“小郎君既有如此绝技,日后陛下必然倚重,不知可有意入司农寺?”
“司农寺?哦……”王赫低头沉吟。
杨鲲哈哈大笑:“司农寺有什么,太医署、光禄寺,赫哥儿哪样去不得?便是日后封侯拜爵又岂在话下了?”
李道宗略感愕然,微微一笑。他是堂堂汉子,与王赫这般尴尬相处终究不是事儿,当下便想找个机会服个软。
但胖子忽地截过话头:“王爷深夜来此似乎另有要事?”
“嗯?辅机怎知?”李道宗略为诧异。话到半处,王赫二人也一同惊醒,心中同时涌现出不详的预感。
“哈哈,其实也没什么,”他摆摆手道:“不过是一些不要命的东西在这山里四下埋伏,想要不利于你们,本王来与你们打个招呼而已。”
一边饮酒,李道宗神色自若,似乎并不太将所说之事放在心上。
但这时王赫凛然变色,猛地起身:“王爷可是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