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渠由东向西,贯通湘、漓两江,由此逆流而上而入江南,便是离开岭南大山的最快捷径。
不过此事急不得,王赫说了,近七十里的灵渠水路并不好走,所以他们必须先赶到尤家村打造木筏,然后才能设法离开。
蒙蒙夜色,两江之水相互交融,仿佛沉淀着数百年前无数秦军的身影。尤老丈在前方低头领路。这个六十余岁的老人精神健硕,尤其步履轻快矫捷,倒令后方举步维艰的士兵们略感尴尬。
众人只有暗暗纳罕。
常山、卢金喜在前紧随探路,众军于后护持,胖子等人则沿途说笑,偶尔与尤老丈略作闲聊。
至于彬儿,她已渐渐止住哭声,只是心怀不忿之下偶尔向长孙冲瞪一眼,看得王赫心中直乐,想,能让彬儿如此记恨的人可不多,长孙冲被自己冤枉了算是一个,至于另外,怕就是那位每日抓着蚂蝗发疯的刘博士了……
“赫哥儿,我心中还有一丝疑问。”
“嗯,我明白,不过很快就会揭晓了。”王赫低声道。
夜路难行,十几里路竟耗费了整整大半夜,黎明时分,众人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浅滩,上游方向有一道山路曲折的谷口,众人只有仔细探望,才能依稀见到其中有房屋、农田,以及居民的身影。
村里早有人迎接出来,两个五十余岁的老头,带着十几个二三十岁的青壮年,人人面带戒备,手中都拿着木棍、石矛等粗使家伙。
“尤大哥!尤二哥!你们都来了!”
一声惊叫,长孙冲喜滋滋地奔了过去,他不知世间苦难人心,还道对方也如几日前那般,热情欢迎眼前这两百多名士兵。
尤老丈微微叹口气,正要说话,胖子却早知他心意。
“众军听令!就地驻扎,生火取暖,没有命令,不许踏入山谷一步!”
轰然一声大喝,胖子的威严显露无疑,众军齐声答应。
尤老丈口中称谢不已:“多谢!多谢大人体谅乡民!几位大人请放心,日出之后,乡民会令人亲自将军士们的口粮送来!”
胖子微微一笑,在村民的带领下与王赫等少数人入谷而去。隐约间,仿佛山岩背后隐藏着某些握着短弓的身影,不过这些身影也终于缓缓退却。
治军必有严法,头一条,便是不得扰民。
王赫对此很是佩服胖子,否则,区区一群山间百姓如何禁得住这两百余名汉子吓唬?更何况还是一伙死后余生的桃源人家?
山路上的笑声渐渐多了,十余位乡民变得朴实而热情。
转过狭窄的通道,忽见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此时已是清晨,晨光普照下,只见山谷颇大。当前一块平地,约有数十亩大小,另有大片缓坡由正北一座矮山绵延向南,鳞次栉比,参差有序。
十几座房屋零零散散分布在山谷四周,炊烟袅袅,鸡犬啼鸣;早起的村民在树下采食甘果,老有所得,幼有所乐;再加之那极少数绿茵茵的乡间田亩,无不令人心旷神怡。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原来世上果然有此桃花源。”
微微一声叹,胖子等人面露沉醉,心想这片山谷实在宽阔而幽静,莫说区区百人,怕是上千人也尽可在此安然存活。
王赫与彬儿更是茫然呆住,原来他们此刻都想,若早知这里有这片所在,他们和阿娘三人也不必在那花谷中孤独寂寞了……
“大伙儿都来!客人们到了!”
清晨的田野间,尤老丈一声高喊,瞬间传遍整座山村。
村民们昨日便已听说有客人要来,这时纷纷走出房门,胆大的径直走来嘻嘻哈哈,前后相询,胆小的相互提携,终于也都将王赫等人围绕起来。
这些村民极少入世,除了年纪稍大的成年人,其余几乎从未见过外来宾客,不过他们的口音倒依稀仍是北方,令胖子等人倍感亲切。
“请问客人从何而来?”
“自蜀中而来?”
“来此何干?”
“奉军命而差遣。”
早已预备好的谎话并不见得能骗过人,但总是略作敷衍,胖子扭头转过话题:“老丈,外人不敢造次,不过可否领我等前后参观一下山谷,也好解解新奇?”
“呵呵,那有什么不行?”
尤老丈笑了,拨开玩闹的几名青年,从村头至村尾,这就带领宾客们一一介绍:
村头那道山口你们见了,山岩后有栅栏,是为防野兽用的;
村前几亩田地种着白菜、豆苗,乃日常所食,是二十余年前带来的种子;
山间水果丰富,尽可栽种,看那边的一片果园,用不了多久,柑橘、荔枝就会成熟,味道可比北方之物鲜美不少;
哦,对了,不远处又有一片鱼塘,塘里养鱼,塘边养猪,这都是我们每年的肉食了……
带领着村民静静为客人们解释,尤老丈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自入村之后,王赫与杨鲲一直在仔细观察,此刻又听他亲口述说,这才默默领悟:
北人入南,无论风俗民情都差异极大,按理说很难存活。
但尤家村的村民们很幸运,他们在无意间来到这岭南山区的边缘地带,狭隘的谷口可防野人猛兽,谷中的土地可种植蔬菜粮食,再加之河中有鱼,山间有果,数十年下来过得安安稳稳。
这一切或许真是冥冥中上天所赐的桃花源,因为只要另外换个稍不如意的地方,只怕他们早已客死他乡了……
“请教尤老丈,小子心中有一事不明。”终于忍不住,王赫开口询问。
尤老丈微微一笑:“小郎君请说。”
“自到此定居以来,村民们从未患过疟疾?”
“何谓疟疾?”
“山间疾病,每患必重,死者十有八九……”
疟疾的可怕之处在于不似猛兽野人可以阻挡,而这些村民们似是从未有此顾虑,这便是王赫与杨鲲二人的心中谜团。
但见尤老丈闻言后脸色一变,颤声道:“你……你们说的可是那瘟疫……”
“瘟疫?”王赫微微一怔,随即点头。
尤老丈叹口气,向附近村民们逐一望去,只见年长者无不面露惊恐,年幼者则茫然不知,显然这并非近年间的事情。
“唉……小郎君所言之事的确是有,当初我们数十名同乡来此定居,最初半年间有七八人身患疾病,痛苦难当,不久之后便死去大半。那时我们以为是山中鬼物相侵,便日日拜神祷告。”
“不过说来也怪,不知是否神明庇佑,除去那半年间的数人外,此后几年内村里患病之人便寥寥无几,新生孩子更是无一患过,至今连老朽都快忘记那件事了。”
鬼物相侵?神明庇佑?
这话王赫当然不会信,可是到底还有什么原因却也一时想不清楚。
一旁的长孙冲无知无畏:“瘟疫?那有什么可怕?”
“冲儿住口!”
胖子难得声色俱厉,因为他知道就在刚才他们两人还在讨论此事,任城王李道宗带来的那两千军马还驻扎于岭北,虽说患疟的可能性不大,但总是一个隐患。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们的槟榔可不太够了。
“三十余年来再未有人患疟,那即是说早已防患于未然,疟疾是由蚊虫叮咬所生,他们又并不吃槟榔,最大的可能就是防蚊……对了!防蚊!”
脑中灵光一闪,王赫蓦地回忆起村头那许多亩蒜苗,虽然村里共有百余人,但那些蒜苗也太多了些,而自入村以来,这些村民周身又始终萦绕着某种……
“哈哈哈哈……”
措不及防,王赫朗声大笑起来:“尤老丈莫怪,原来这里村民们喜食大蒜!”
众人闻言愕然,却见尤老丈等一众村民面露尴尬,心想吃大蒜怎么了,不就有些口气吗?自秦汉时期此物从西域传入,北方人吃的还少了?
“哈……这个……冲撞贵客了,小郎君说得不错,本村人自北方时就有习俗,人人喜食大蒜,这可有些对不住了。”
一边尴尬掩着口,尤老丈一边连声致歉。
王赫却连声大笑:“不不不!对得住,对得住!我瞧你们村里大蒜应该不少,不知可否卖于我们一些?”
“这有何难?”尤老丈茫然相对。
王赫这才强忍住笑,扭头向长孙冲:“冲哥儿,你认得岭北之路,这就带几名军士将村中大蒜连日运抵军营,请任城王分发于众士兵。”
“这……这是为什么?”长孙冲大感莫名其妙。
“没有为什么!告诉士兵们,想活命的都必须吃,一天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