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谁捆绑了我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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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谁捆绑了我们的父母 (8)

这回又照例没有把父亲母亲带走。我向父亲母亲挥手走出巷口的时候,咬牙恨着自己,恨得几乎就要掉泪了。我发誓,我死也要把父母带到城里去,甚至,在我孤身返回城市的路上,我也一直这样发誓自语着,我觉得,此刻我有了一种紧迫感,尤其是眼前不断浮现父亲母亲急剧衰老的影像时,这种紧迫感就来得特别强烈。以至于我回到城市,这种念头几乎占据了我的所有思想。妻子看到我整天心事重重、寝食不安的样子,就心疼地说,不就是让你父母来城里住吗?这还不容易!你就说,快过年了,家里地里没啥活了,再说天这么冷,咱这里有暖气,这些个有暖气的屋子不住人也是浪费,就让他二老来咱这过个年,暖和暖和。我觉得这样说也可以,可就怕父亲母亲放不下那些猪啊、鸡啊、骡子什么的,还有我姐姐、哥哥孩子们的孩子,还有我的西屋。妻子说,你就不会想想办法啊?是啊,父母的这些后顾之忧我都帮解决了不就得了。所以,这回迫不及待地一回到老家,我首先找到我的嫂嫂们,分别向他们说了我的意思,我说这回说啥我也要把爹娘带走,让他二老到我那里过个年,家里的事你们就多操心。实际上也没啥操心的,无非就是那头骡子、那头猪还有那群鸡。西屋不必当回事,锁上就行了。嫂子们都通情达理,表示一定会替爹娘操心的,让我尽管放心。随后我又找到我的外甥女和侄子,让他们把孩子暂时带回去。

这一切都做完后,父亲母亲也知道了,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这回可要到城市里看看了。父亲嘿嘿笑着问,那暖气比咱这煤火暖和?我说室内温度22度,咱家只有二三度吧,你说哪个暖和吧?到那屋里就和夏天差不多,对你二老这老寒腿肯定有好处。正说着,侄子来了,侄子是来领孩子的。外甥女也来了,外甥女也是来领孩子的。那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听说要把自己领走,说什么也不走,男孩臭臭还拣起地上的黑煤块,向我侄子的身上抛投。侄子急了,脸一拉,呵斥起自己的儿子来。臭臭根本不吃这一套,拉起我外甥女的女儿红红,就要往外跑,侄子率先跑到大门口,堵住了孩子的出口,臭臭便拉着红红,转向南屋方向。南屋马棚挨茅厕的地方,盘着一个用石头磊成的猪圈。因马棚本来就低矮,猪圈、茅厕、马棚形成了一个相差不多的阶梯型结构。只见臭臭和红红飞快地爬到猪圈的墙上,又爬到茅厕的墙上,再爬到马棚的房顶上,然后挑衅地冲下面的大人们鬼笑。我父亲吓坏了,拖着腿喊叫,孩子,别动,就在那站着啊!母亲则劝说,臭臭、红红,咱不走啊!咱不走啊!

把两个调皮的孩子弄下来后,母亲作出了决定,说去要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于是,我们就紧锣密鼓地做着到城市里的准备。头天晚上,母亲先把俩孩子的衣服收拾停当,之后就想给父亲和她自己找身新衣服,可翻箱倒柜的怎么也找不出一件衣服来,父亲便埋怨,这么大岁数了还穿啥新衣裳!母亲说,咱就这样邋邋遢遢给孩子丢脸?我急忙插话劝解,爹,娘,城市里卖啥衣裳的都有,咱啥也不用带。就这样,父亲母亲还是忙活了大半夜。这一夜,我兴奋得不能睡,明天,父亲母亲就要跟着我走了,我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不,是他二老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他们不是说过能到大城市里看看,也算不白活一辈子人吗?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可以死而无憾了。胡乱地想着,就觉得窗户开始微微发白。父亲母亲那里,几乎同时发出了起床穿衣的声音。从那瑟瑟的声音中,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一种小心翼翼在里面。父亲母亲在这寂静而温暖的早晨,生怕打扰我甜蜜的美梦。可就在这时,从院子里传来呼隆的倒塌声,我猛地坐起身子,母亲早已下了地,说是猪圈倒了。父亲下地不利索,用手搬着腿,一边蹬鞋一边告诉我,是猪把圈拱倒了,猪在跑圈子。父亲这一说我明白了,原来我在集市上买的那头小猪,在父母的悉心喂养下,已经成熟,出落成一头成年母猪了,现在正在发情期,想着怀猪宝宝呢。我搀着父亲来到院子里,母亲正用棍子驱赶那头猪。猪很烦躁,窜来窜去,怎么也不肯往圈里走。我把母亲手里的棍子要过来,连恐吓带抽打,没几下就把猪赶进了圈里。我让父亲和母亲在一旁歇着,又替他们把拱倒的圈墙磊砌起来。我一边磊一边说,放心吧,我要把墙磊得结实又结实,你们就是走到天边也不用担心了。我还说,一会咱早早吃饭,吃完饭就动身。谁知父亲和母亲却双双现出愁容。母亲说,猪正跑圈子,咋能走啊!父亲索性默默地在摆弄一条麻绳,说还是我先去跑一趟吧。我明白了,父亲这是要去给母猪配种。看来,不解决母猪配种的问题,父亲母亲是断然不会跟我去城市的。可去给母猪配种,来回一磨蹭,又得耽误一天,然而转念又一想,为了实现父母的梦想,多耽误一天又算什么呢?我要过父亲的麻绳,跳进猪圈,费了很大劲,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母猪的一条后退上。父亲拉着绳子,说他要去给母猪配种,我怎么能让他去呢?七八里的山路,他的腿怎么能吃得消啊!我坚决地说我去,我知道地方在哪,小时候我也见过赶着猪去配种的,我一定能把这件事办好。争执了一番,最后父亲母亲还是同意了让我去。洗手吃过早饭,我便学着小时候看过的别人的样子,一手握着绳子,一手拿着棍子,赶着这头母猪,踏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缓慢地向着配种站走去。我忽然觉得很滑稽,很可笑。我堂堂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居然赶着母猪去配种!不过我心安理得,我这是替父亲干活,帮父亲做事,只有帮着父亲做了这件事,父母才能放心地跟我走。

在干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多想,只是一门心思地要把这事干好,好消除父母的后顾之忧,因此,配种站的人问我想不想保险一点,我说当然想啊!人家便很负责任地挑选了一头健硕的种猪,并且配完种之后,停歇了一会又配了第二次。赶着满足的母猪回到家里,天已经擦黑了。我发现我的大姐和大哥都在。大姐大哥帮着我把猪安置在猪圈后,重又围坐在炉火旁,继续商量父母明天跟我启程的事情。……沉默的父亲很不在乎地说,不行,叫你娘一个人去吧,我的腿不好,正好在家看门。母亲瞅着父亲离火炉很近的腿,嘟囔了一句,你一个人在家咋行!大哥说,没事,爹你和俺娘都去吧,那礼钱咱一分不少给他就行了。听了好大一会,我才听明白,原来,村里本家出嫁了一个闺女,按风俗,大年初二新女婿要来拜年磕头的,新女婿头年不磕空头,也就是每个受头的本家长辈,都要出一份礼钱给新女婿。钱虽不多,但却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就听父亲坚决地说,不行,过年咋能黑门呢!都来磕头我得受头甭说,你三爷那我得走走吧。我父亲母亲在村里的辈分很大,过年时,几乎半村的人都要来给他们磕头,这也是他二老最引以为自豪的地方之一。但同时,他二老也要出去磕头,这就是父亲说的三爷。村里比我父母辈分大的只有三爷一个人,听说九十多了,人都认不清了,就这,父母每年都要早早起来,跪在三爷的炕头前,给三爷磕个实头。父亲说到这里,我的心紧张起来,生怕父母被过年这些烂事给拖住了,我急忙捅一下大姐,让大姐好好给父母说说,谁知,大姐还没开口,母亲就随着我父亲的话说,过年黑着门是不好,那就闪过年再去吧。我精心策划的方案,就这样又一次轻而易举地破产了。此刻,我久远的累积很厚的心愿以及一次次回家劝说父母的辛苦,连同今天走一天山路给猪配种的劳累,一下子涌了上来,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和失望,我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大姐大哥不理解我的心情,一个劲吃惊地问我怎么了,父亲母亲最懂我的心,但父亲只是坐在炕头,长一声短一声叹气,母亲则用她的老手,为我擦泪,说,这么大人了还哭,你媳妇在不笑话你!别哭了,等闪过了这个年,我和你爹保准去,说啥也得去。大姐大哥明白了我哭的意思,也一齐帮腔,过了年去也对,过年都是从外面往家走,哪有从家往外走的?还是过了年,春天暖和了再去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