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都知道傅家打了日本人，围着大门，没有一个敢进来。眼看着那日本兵坐在墙角里，只是喘气，不能动弹，傅家爹爹坐在床上，怒目圆睁。
总过了半个小时，服部挣扎着站了起来，对傅家爹爹伸出大拇指说：“好，好！英雄！”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没有一个人敢拢去。日本人的事情，谁也怕沾火星。
傅家爹爹兀自坐着生气。有人说：“爹爹，您闯祸了。日本人回去必定搬兵来。您快跑吧！”
傅家爹爹说：“我跑哪里去！他们来了就跟他们拼！”
“你拼得过啊？”有人说：“他们有枪，你一个人挡得住他们吗？”
一个老人说：“都莫说闲话了，日本人来了就来不及了。各人拿点钱出来，给傅爹爹拿了走路！”说着，他叫儿子拿五块钱来！
街坊你一元，我五角，总共凑了二十几块钱。傅家爹爹拿着这钱，什么都没带，连门都顾不上锁，被街坊们推着离开了家。
日本兵是夜里来的。一共十几个，明晃晃的刺刀，雪亮的电棒，使一条小街充满恐怖。他们冲进傅家，见没人，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所有的陶瓷都打碎。他们还要放火，是一个军官嘀咕了几句，才没有点燃。
函三宫所有人家，都紧闭大门，战战兢兢听着这些东洋兵撒野。没有一个人敢来说一声，连维持会的人都跑得远远的。
十 衡阳悲歌
傅家爹爹没有直接去车站码头，先到南湖，找到一个过去的师弟家住了一夜。由师弟探路，雇了一辆车，直接到下一个小车站，上车到长沙。
到这里，火车不走了，他换了汽车，又换大车，最后一段路是步行。仗着练武攒下的身体，晓行夜住，餐风露宿，说不尽的艰苦，走了足足半个月，终于到了衡阳。
傅爹爹知道家人落脚在严伯伯家。找了半天，打听到了。
一见面，一家人几乎互相认不出来了。傅家爹爹经过长途跋涉，灰尘满面，胡须老长，人也瘦了许多，连腰都有些佝偻了。但是那眼睛里的倔强还在，闪闪有光。傅家姆妈认出了。
“天鹏！”她叫了一声，连走几步上前，拉住爹爹的手，说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严伯伯夫妇俩从屋里出来，叫着：“妹夫，你好啊？来了好，来了好，一家又团聚了！”把他迎进屋。
说着话，老大挑着荒货担子回来了，看见爹，叫了声。春枝抱着国华进来，给爹倒了杯水。傅家爹爹四下看了看，总觉得少了什么，问：“老三呢？新亮呢？”
只这一问，傅家姆妈的眼泪如泉涌，春枝也抹眼泪。傅家爹爹脸色立刻变了，大声问老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说呀，给我说呀！”
老大上前扶住爹，说；“爹，您家先歇歇，莫伤了气。”
傅家爹爹一下子摔开他的手：“不要你说！问你妈哩！”
正在这时，老三忠贵怏怏地进院子来，眼睛看着脚下，丢魂落魄的样子。傅家爹爹从屋子里跨出来，抓住老三问：“新亮呢，我的新亮呢，我的孙子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变了调，像怒吼，也像哭，更像是祈求。
傅家姆妈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一家人，个个哭得泪人一般，严伯伯夫妇也抹眼泪。
“新亮不在了。”老三闷闷地说。
新亮不在了！那个可爱的，懂事的好孩子不在了！傅家爹爹觉得天旋地转，一阵瘫软，坐在地上。
新亮是在一次轰炸中死去的。
索性是炸死的，一家人也好受些。那时候，日本飞机天天轰炸，不知道多少百姓被炸弹炸死，被飞机上的机枪射死，司空见惯，亲人哭一场也就罢了。
新亮不是炸死的，他死在亲爹手下！这在傅家人的心里永远留下了阴影。怎么想怎么别扭。
糊糊涂涂的老三忠贵，在飞机轰炸的慌乱中，失手将儿子捂坏了！
那天，忠贵带着儿子出去，刚走了没几条街，空袭警报响起，人们纷纷四下逃避，忠贵看见附近有铁路，铁路上停着几节火车皮，好多人都钻进了车底下，他也拉着新亮往里钻。
进去的时候，新亮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孩子疼得哭起来。这时候飞机已经临空，在铁路上盘旋。那飞机飞得只有电线杆那高，飞行员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躲藏的人们，战战兢兢，就怕炸弹落下来。有人听见新亮哭，连声说：“哭不得！哭不得！飞机上听见不得了！”老三向来粗齿，全不顾孩子的感受，粗声喝道：“不许哭！没出息的东西！”那孩子更加委屈，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魔鬼在那一刻缠住了老三的心。猛一下，他将孩子的嘴牢牢捂住。那孩子被捂得脸色通红，进而发青。
愚蠢的老三，这个没有细腻感情的野性汉子，这个惯于使蛮力的粗人，以为留着鼻子可以出气。全然不知孩子在那样号哭之后，出气不及，等他放开手，一口鲜血从孩子口里喷出！孩子的肺管胀破了！
老三一生，性子急，做事不计后果，往往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证明了蛮力的破坏性远远大于它的好处。
老三抱着新亮，疯了一般往家跑。孩子一路嘴淌血。
战乱时候，没有医生，没有药，遍地是灾民，到处是死亡，哪里有人管得了一个贫穷的孩子！孩子一直昏迷，发高烧，可怜没有几天就停止了呼吸。老三抱着孩子，眼睛跟疯了一样，瞪得铜铃大。过会，放下孩子，发了疯似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混账！
巨大的悲哀笼罩着傅家。在傅家爹爹到来之前，傅家姆妈的眼泪就已经哭干了！那天，她抱着孙子的尸体，不让人搬动。
彩云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孩子下葬之后，彩云忽然找到傅家姆妈。
“妈，我要跟你住。”傅家姆妈诧异地看着媳妇。
“你，老三呢？”
彩云坚决地说：“我再不能跟他住一起了，是他杀死了我的儿子！”她期盼地看着傅家姆妈，眼睛里满是哀怨。
傅家姆妈只得点头答应了。
彩云搬到了傅家姆妈一起。丢下老三一个人，在那里彻夜痛悔着儿子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