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第三部分(1)
作者:韩寒
因为我们以神奇的方式到达,店里的职员早就在门口恭候。他们如同看皇帝一样看着王超。摇摇晃晃的灯光下还有一桌客人在用餐。老板娘围着桑塔纳转了一圈,又回来招呼我们。
王超不忘从车里拎出一只鸡。店员面露难色,对王超指了指店门口写的一行字:不准自带酒水饮料。没等王超说话,健叔的口才显现出来,责难道:“没看见这是鸡嘛,你家饮料长这样啊。”
老板娘客气地将王超请进了店里,一人献上一支烟,递上菜单。
王超瞄了几眼,说:“来三杯白水。”
老板娘赔笑说:“我们这里白水是免费的。”
王超说:“哦,好,那来一盆炒青菜。”
老板娘说:“啊,我们现在正搞活动,只要在店里消费的,无论消费额多少,都送炒青菜一盘。”
王超说:“好好好,我要三碗米饭,一人一碗。然后你看看这只鸡能不能帮我们加工一下啊。”
老板娘面露难色。
王超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付点加工费。”
老板娘忙挥手说不是这个意思。
王超说:“那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说:“主要是我们这里的厨子赶着要下班,怕太急了加工出来口味不好,不能让三位满意。”
这时候健叔插上一句话:“超哥,上次被我劈的那小子说要找我算账,你看怎么办,要不要约他?”
王超会意道:“算了,你上次虽然劈了二十几个人,但自己也受了点伤,要让小兄弟出出头,来,你去吧。”
我说:“超哥,是办了还是怎么样?”
王超说:“算了,我们办的人太多了。算命的说,今年我本命年,不能再见血了,你就卸他一条腿。”
我说:“行。”
我转身问老板娘:“哦,我们的鸡到底能不能加工啊?”
老板娘缓过神来,说:“行,行行,我去问问厨子。”
我说:“赶快。”
老板娘小跑几步。
这时候王超说了一句:“记住,我让你卸腿,不是说弄断了就成,要把整条腿带过来给我看,懂不懂?”
我忙说:“懂懂,老规矩了。”
老板娘一秒种后从厨房出来了,说:“能做,能做。快把鸡给我。你看你们还要不要点别的什么菜?”
王超说:“哦,没事,冷菜就是白斩鸡,再来个红烧的鸡翅,别的都烧汤,主食要一碗鸡骨面。”
老板娘咬牙记下,说:“差不多了,要不要吃点别的口味?我们这里的蒸蛋是这个地方最有名的,佐料奇特,是秘方。”
我们三个还在犹豫,突然这鸡“扑哧”下了一个蛋。我们大喜过望,说:“好好,来一个蒸蛋。”
老板娘欲哭无泪,拾起蛋转身离去。
我们挑了一个靠门口的位置坐下,一人焐着一杯热水,热气腾到空中很快就散开,周围温度似乎也因此提升。门口挡风的老窗帘沙沙作响,时不时透进一点点寒意。店里的小工 埋怨这鬼天气像是北方,秋天还没到,冬天就来了,而且还有风沙,再过几十年,这里就是沙漠了。健叔靠窗呆坐,肯定想起了防止地球沙漠化的那家伙。想来这家伙的这只鸡真是尽职,在下锅之前还有闪亮表现,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条路宽阔异常,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来往的车辆却十分稀少,路灯亮得稀稀拉拉,随着天气转凉,整个周围显得毫无生机。我忽然心情压抑,走出店门,来到开阔的路上。路上忽然出现一群野狗,大小花色各异,没精打采地游弋。我回头看看这家招牌破旧不堪的重庆饭馆,忽然间觉得这些人的生活是如此的没有希望,从老板娘到店小二,忙忙碌碌,清清闲闲,在这个几十平方米的地方混口饭吃。在这连公交车都不经过的地方,真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自发地聚在一起。
一架飞机轰然飞过,我抬头一看,星星倒是隐约能见。飞机一闪一闪,又消失在夜里。那帮孙子是否稍微清醒一点呢,我想。
王超招呼我进去,说我们的免费青菜到了。我们三人都没吃饭,饥寒交迫,很快把青菜吃完。店里的一男一女两个愣头青招待看得出神。健叔问:“喂,这里有没有说免费送几盘的?”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2)
作者:韩寒
女的忙摇摇头。
王超说:“快去问问老板娘,我们平时砍人很累的,没看见我们饿成这样啊!”
女服务员忙躲到男小二的后面。那男的壮了壮胆,想小妹都看着自己呢一定要勇敢一点,于是就用听着就欠砍的普通话说:“我们这里规定只送一盘,不够自己买。”
我大叫一声:“老板娘。”
老板娘哆哆嗦嗦出来,我刚想开口问多少钱一盘,老板娘就先发制人说:“小伙子,我们这青菜都是送的,我马上叫他们再做一盘。”
说完踩了小二一脚,狠狠道:“不懂就不要瞎说。”
经过漫长的等待,我们的鸡终于上来了。这是健叔经过了千辛万苦,撒了不少谎,演了很多戏,跑了很多路,推了很远车,并且破坏了自己在喜欢的姑娘心目中的形象以后得来的,将其变成熟食的过程也是充满了坎坷,总之,到了此刻能吃的地步真是来之不易。我们三人突然间热泪盈眶。而人的观点的转变其实也是那么迅速,在充满鸡汤香味的雾气中,朦胧的世界突然美好,天气也随着温暖,夜寒也不料峭,大家的生活都充满了意义。这真是一碗心灵鸡汤。
一碗鸡汤都能让生活充满意义,这说明生活实在是没有意义。
很快,其他副产品一起到来,我们就着米饭吃得津津有味。王超忽然对我们说了一句很扫兴的话:“多吃点,多吃点,一会还得麻烦你们推回去呢。”
健叔捧着饭碗直发呆,说:“你总不能不修啊,要不去哪儿都变成推了。”
王超想想说:“也是,推回去了车还是坏的,还是一会儿看看路边有没有半夜急修什么的。这破车!我爸新换了奥迪,改天开过来给你们看看。国家领导人坐的车,你们见过没?”
我和健叔连连点头,说:“见过见过。”
王超一拍脑袋说:“哦,对,忘了你们是从上海来的。”
顿时,我陷入了抽空般的空虚。我和健叔想起了徐家汇,想起了外滩和造得毫无品位可言的东方明珠,还有满地的大奔,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法拉利。而此刻,我们居然在重庆饭店。
我想,罢了。
王超说:“怎么了?”
我说:“没事。”
王超说:“想回去啦?”
我说:“不回。”
王超突然说一句:“你们两个,还是入土为安吧。”
我和健叔听得心惊肉跳。
王超自己愣了半天,忙说:“对不起,我本来要说入乡随俗的,后来又想说既来之,则安之,结果不知道怎么的,说成入土为安了。”
健叔说:“你真有文化。”
我们不紧不慢吃完,看着满桌的盘子和骨头抹了抹嘴,喊老板结账。老板娘说四碗饭两元,一碗面两元,一共四元。
王超掏出五块钱,说:“不用找了。”
在店员违心的恭送下,我们走了出来。但是让我们头疼的是这车怎么办。我发现自己总是对事情抱有希望,我建议王超再次打火,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的可能。我想这样的性格是最不适合当医生的,倘若我是医生,势必要对已死的病人进行无数次的抢救,救累了睡一觉再救。王超同样对车还抱有希望,进了车里,捣鼓半天,失望地下车,说:“没有办法,一点动静也没有。”
健叔突然发现马路对面就有一家急修店,店门口还停了一辆红色夏利。王超大为高兴,走上前把修车师傅请了出来。那男子手操扳手,走到王超的车前,发动了一下,说:“哦,发电机坏了,要重新配一个。”
王超问:“发电机是不是挺贵的?”
那师傅说:“很贵的。”
王超说:“那我先不修,让我爹去修,反正能报销。”
突然间,那男的拎起扳手说:“你今天不修也要修,我今天一个生意也没做成,怎么都要修一辆。”
王超颤着说:“大哥,你看你这不是有生意吗?”
男子说:“那是我自己的车,已经修了好几天了,还在修。”
王超说:“大哥,那你看我这车要修多少钱?”
男子说:“这要修了再看,边修边看,可能要换不少东西。”
王超心里更没底,说:“那我不修了,真不修了。”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3)
作者:韩寒
男子说:“不修不行。不修谁也别想走。”
王超说:“大哥,你这话说的就没水平了,我们怎么都有三个人。”
这时候我走出了车,并且尽量将自己搞得身形庞大。健叔也跃跃欲出,我一把把他按在车里,说:“你只要探出个脑袋就可以。”
于是,王超和我以及健叔的脑袋一起出现在老板面前。这日月黑风也高,周围寂静无人,身后一片建筑废墟。
男子说:“修车就是这样的,你都开得起车了就不要嫌修车贵。而且上海大众的配件是很贵的,不信你问我的徒弟。”
男子一声招呼,出来五个学徒。
王超说:“好,你说的很对,早修早享受,但是我身边没带多少钱。”
男子问:“你带了多少?”
王超说:“一共三百。”
男子对手下徒弟说:“快看看。”
五个学徒打开引擎盖,扎进去五个脑袋在里面打探。王超眼神呆滞,我想他肯定很愿意此时引擎盖的支架突然断裂,压住这五个脑袋,然后自己飞奔上引擎盖并在上面跳跃。
那五个学徒打探半天,说:“电瓶不行了。”
男子说:“换。”
王超问:“多少钱?”
男子说:“三百。”
折腾了半个小时,终于换好电瓶。王超垂头丧气打着车,起步还熄了一次火。路上王超不断说:“如果我们有三个人,今天就干了。”
健叔很不满,说自己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
王超说:“你打也打不动,跑也跑不远。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摇下窗,想这真是天意。看来饭是不能白吃的,迟早是要还的,但这次好像老天爷的效率高了一点。车开动了几百米,王超说:“你快把窗摇上,要开暖气了,你没看冬天来了吗?”
我窝在座位中,暖气慢慢吹出,窗上缓缓模糊。我擦了擦挡风玻璃,看被隔绝的窗外景物,想起之前每年这个万恶的季节到来时候的情景。
对于我本人,我在冬天的时候是讨厌冬天的,而在其他季节我似乎时常怀念冬天,因为其他季节不能给我在冬天里突然走进一个温暖地方的感觉。话虽这样,我的冬天大多是暴露在寒冷地方的,所以一到冬天,我就失去生机,做一切事情都不能随心所欲。我记得在我上学的时候有过几个潮湿的严寒,冻得地痞流氓都不愿出门行恶。
而不幸的是,我们还要早起去漏风的教室。这时候我就非常羡慕我的同桌,这人是淳朴的农村人,因为跳远方面有特长被招进学校,但因为当时的学校不是寄宿制度的,所以学校为他在一墙之隔的工厂宿舍十楼租借了一间宿舍。同桌是被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此人说话都很难利索,所以在课堂上老师基本不抽他回答问题,而不论他将学上成什么模样,都始终可以毕业,这点让我们这些普通学生很羡慕。我们也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此人就因为跳一下可以比我们远半米而不用受苦。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其实都是鄙视我的同桌的,因为这人除了跳远以外没有任何特长,他甚至都不能跳高。在那段时间里,他显得很不时尚,很不幽默。当时的我觉得我一定不能成为这样的人。但是一到了冬天,我就很羡慕我的同桌,因为他住的实在太近了。我需要比他早起半小时,并且骑半天倒霉的逆风车才能到学校。而我脑海里经常想,以他和学校的距离,他只要站在阳台上,高兴的话纵身一跳,就能死在教室的屋顶上。
我的同桌在死于教室屋顶上的前半年喜欢上了一个风骚的姑娘。这事在今天回想起来注定是不能有好下场的。这个姑娘的名字到现在我已经彻底忘记,而且我似乎很回避想起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真的很漂亮,我们大家都喜欢她,或者说那不是一种漂亮,是和当时年纪不符的一种风韵,在其他内心风骚的姑娘都扭扭捏捏的时候,她早就把自己解放,和多个男孩子交往。这些男孩子有的很帅,有的很有钱,有的很聪明,有的很活跃,有的很腼腆,有的很深沉,总之,她挑选了所有形容词中的代表人物成为自己的男朋友,而这些男人也很高兴能成为其中一员。至于她如何分配时间这是一个千古之谜,但是,我的同桌在一次厕所门口的偶遇之后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4)
作者:韩寒
我当时觉得我的同桌很有戏,虽然他没钱没相貌,但是他至少是所有这帮男生中跳得最远的一个,尽管这如同我们所学习的所谓知识一样在现实生活中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我的同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爱意。
此时,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生是恋爱方面的专家,虽然此人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在这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时代里,只有坐在我后面的那个女生我能保证她还是个处女,下半辈子也八成是个修女,因为这女生长得实在是太丑了。而受到爱情小说的影响,她觉得自己的初恋一定要献给一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相貌以金城武为底限,且出身一定是贵族,并且是世家,是富贵三代以上那种家族的长子。那样还不行,那男的一定要是混血,而且是和英国人的混血,这已经规定了他的老娘必须是英国女人,并且还不能是英国村姑,必须是当地的贵族的女儿。我们说回那个男的,也就是非英国村姑的儿子,他还必须有飞机驾驶执照,我估计这样就可以方便带着我身后这位长得颇像地球人和外星人混血的女生去她外星的外婆家看看。不光这样,这男人还必须是军校毕业,并且无恋爱史。
我时常想,如果真有那样的一个男子看上了我身后的姑娘,那可真是人神共愤的一件事情。
就这样一个对异性的经验仅限于牵过公狗遛大街的女同学,却博览群书、阅片无数,被我们称为爱情专家。当然这个绰号其实是带有嘲讽意味的。不幸的是,我的同桌没有体会到这点,居然真开口问那个女生如何才能博得那风骚姑娘的青睐。
我记得当时她说:“你居然喜欢上了那个'盆腔炎'!”
我的同桌当时就愣了,他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代表了我的疑惑:“什么是盆腔炎?为什么人家是盆腔炎?”
后面女生说:“因为那女的男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流产也流得勤。也不能怪人家,哪能说服那么多人个个都用***啊。流产流得太多了,所以就得了盆腔炎,天天去人民医院吊盐水,平时身边都带着消炎药的。”
同桌没能说出话,倒是我如同问水果摊老板这瓜甜不甜一般问了一句:“真的假的?”
后面女生认真说道:“当然是真的,你们男的,只能被表面欺骗,这些在我们女同学之中早就流传开来了。”
看来,流传是比流产更可怕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我相信了这个事实,但是我必须假惺惺安慰我的同桌。我说:“你也别全信,女人都有妒忌心的。你看你对象一个人就占了那么多的资源,肯定遭人妒忌,被人说点闲话也是应该的。”
同桌说:“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不是的,我也这样想过。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耳听、耳听为那个虚,我没看到是不能相信的。”
我说:“兄弟,你还想亲眼看看人家是不是盆腔炎哪?”
同桌脸“嗖”一下全红了,说:“没有的,我其实也没有要和她搞对象的。我虽然是中意的,但是我还有家里人,得看他们是什么看法。”
我说:“你先别你家里人,那姑娘认识你吗?”
同桌说:“不认识。”
我说:“那不就得了。”
同桌说:“这个要缘分的。”
我说:“你要自己创造一点的,来,我教你一个办法,肯定能引起人家的好感。”
同桌说:“什么办法?”
我说:“你看,你和我们体育老师很熟的,人家把你当宝贝一样,一心要把你培养成国家级运动员的,所以你有个什么事情求体育老师的话肯定没问题的。你看人家小姑娘,多不容易,小小年纪就盆腔炎了,肯定是跳不远的,也就是说,跳远是不能及格的,你帮人家走走后门,让人家别考了,人家自然就感激你。”
同桌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说的在理,可是我爸说,不能随便走后门的。”
我说:“你这哪是走后门,你这是帮助人。而且这事关你一辈子的幸福,你这事不走后门,还有什么事走得了后门啊!”
同桌想半天,坚定地点点头说:“嗯,你说的在理。”
我说:“但是你也要让那个女孩子知道是你帮了人家啊,要不然人家以为是体育老师暗地里帮忙,到时候被体育老师娶回家怎么办?”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5)
作者:韩寒
同桌说:“那不会,郭老师已经有相好了。”
我说:“那没用,搞女人又不是开车,不能同时开两辆,这个,是可以同时谈的。”
同桌一下紧张了,说:“你说的又很在理,那我怎么才能让她知道是我给她走的后门呢?”
我想了半天,想这小子真是奇怪,好像对“盆腔炎”这说辞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我说:“你就直接告诉那女的,说:‘我知道你得了盆腔炎,跳不动,我帮你和体育老师打了个招呼,你就过了。我只是为了帮助同学,你不要多想。如果你想练跳远,我可以帮助你,我跳得很远。’”
同桌一丝不苟地把我说的都写了下来。这让我反而大为紧张,我想这傻瓜总不至于照我说的去做吧。结果他写完后说:“你说的太在理了。”
我说:“你不在意人家有盆腔炎?”
同桌说:“不在意,人都是要生病的,不就是盆腔发炎了嘛!”
我说:“你的思想很开放。”
同桌说:“那是的,别看我不是很懂你们经常说的那些啥,但是我思想其实也是很开放的。肝炎这种能传染的我都不怕,别说是盆腔炎了。对了,啥是盆腔啊?”
我大脑“嗡”一声,思维停顿了大约五秒种,原来这家伙并不知道盆腔炎的由来。我觉得不能打击到这么淳朴的人,我说:“盆腔,是人的一个地方,也称之为口腔。盆腔炎就是说,口腔发了炎。”
同桌说:“哦,就是牙龈肿痛。去把牙补了,盆腔炎就好了。你们这里就是瞎搞事,口腔炎就是口腔炎,还要说学名。”
我笑笑说:“是啊,人家小姑娘,可能嘴馋,结果就盆腔炎了。”
同桌问:“那万一我跟她搞对象,我会不会也盆腔炎啊?”
我说:“你放心,注意卫生就不会盆腔炎了,你抵抗力那么好。”
同桌说:“哎哟,你说的在理,关键是抵抗力。看来我还不能马上就把她带家里去,我爹身体不好,一看她来了,肯定抵抗不住,要传染盆腔炎。我爸一得盆腔炎,我妹妹、我姐姐、我娘,都得得盆腔炎。”
我一本正经说:“是啊。你要让她积极治疗啊。”
同桌说:“对了,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啥叫流产?”
我早预料到他要问这个,说:“流产,就是因为流行性感冒而产生的后遗症,盆腔炎就是其中一种。”
同桌想半天,若有所思道:“哦,这姑娘抵抗力真是不好,俺就没有流产过。”
我说:“是啊,你身体真结实。”
同桌说:“这姑娘真要好好照顾。”
我说:“是啊。你自己看着办。”
后来的几天,我同桌魂不守舍,期待着能再次和那个姑娘不期而遇,终于,居然被他等到了这一天。一次我们下课早,早早就去食堂吃完了饭,正当我们收拾东西要走,突然发现“盆腔炎”正端着吃的到处找座位,而周围早就坐得满满的了,只有我同桌旁边还能坐一个人。在我们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她终于在我同桌旁边缓缓坐下。
顿时,我同桌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但也不能在饭桌上坐着不动,于是,他居然捡起之前啃过的鸡骨头又慢慢啃了一遍。终于,我感觉到我同桌要说话了,但是我有不祥的预感,都不敢看向他们,只好闷头吃饭。
我同桌手里抓着骨头,嘴角还挂着一颗饭粒,深情看着姑娘,半天没说话。
这气氛感染了周围所有人,除我低头吃饭外,大家都抬头看着我同桌,连姑娘都不解地看着他。
我同桌憋红了脸,用带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说:“同学,你盆腔炎好点了没有?”
我将饭喷了一桌子,还好我这次喷饭的范围大、波及面广,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替我同桌缓解了尴尬。
我同桌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我同桌的可怜样,突然觉得自己很低级趣味。虽然在之前我一直觉得再低级的趣味都要比高级的悲伤更加有存在的意义,但是我发现今天我将这两者完美地结合了起来。我觉得“盆腔炎”要发飚了。
结果“盆腔炎”哭着就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的同桌从以前的名震体育圈变成了名震全校,甚至是兄弟学校。走在路上,大家都以瞻仰勇士的目光来观赏我的同桌。与此同时,我同桌的各种以前的言论都被翻了出来,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6)
作者:韩寒
很自然的事情是,我同桌终于弄明白了流产和盆腔炎是怎么回事。周围人问他如何无师自通的,同桌说上网查的。
于是全校又流传了开来,原来那家伙会上网。
当然有很多人持怀疑的态度,觉得这肯定是说我同桌会打网球或者排球。之后网球给否定了,因为大家断定我同桌是买不起任何网球拍子的,所以他说的上网肯定是打排球的上网拦截。
于是大家奔走相告:“勇士原来会打排球。”
然后我同桌就有了另外一个绰号——“男排”。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男排”和“盆腔炎”是学校里最风光的一对人物。虽然这两人只见过一次,说了一句话。而那句“同学,你盆腔炎好点了没有”,成为了大家见面打招呼的热门用语。
终于有一天,奇迹发生了,我同桌真的和“盆腔炎”手牵手走在了学校里。这一天,所有的国内国际新闻都被我们忽略了,大家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男排”还真的和“盆腔炎”好上了。“盆腔炎”终于遇上处男了。
于是,另外一个说法又传了出来,说“盆腔炎”其实根本看不上“男排”,但是“盆腔炎”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医生告诉她“你的盆腔炎已经到晚期了,如果不用绝方治疗就只能做盆腔摘除手术”。而这个惟一的办法就是童子尿。
这就是“盆腔炎”和“男排”在一起的惟一理由。
出事前我同桌对我说:“你相信那姑娘有盆腔炎吗?”
我说:“你跟她那么熟,你自己问啊。”
同桌说:“反正我不相信,你知道我这人很傻的,我看出去的人可能都挺淳朴的。反正我觉得她挺好的。”
我说:“那就是空穴来风了,你就别放心上。”
同桌说:“你说的在理。”
第二天早晨,“男排”没来上课。我们大家觉得很奇怪,因为“男排”从不迟到。班级里议论纷纷,说“男排”是不是也得了盆腔炎了,起不了床了。有的同学说:“别胡说八道,‘男排'八成是昨夜肾亏了。”突然屋顶上一声巨响,天花板上掉下很多灰尘。同学们乱作一团。负责自修的男老师说:“同学们不要急,保持安静,在教室里自习,老师去看一下。没事情的,可能是什么东西掉顶上了。”
“盆腔炎”表现得极度悲伤,她甚至哭得昏过去了三次,并整整一周没来学校,之后还有两次自杀,都是吃安眠药,结果均被抢救了回来。同学们议论纷纷,说:“看'盆腔炎'演戏演得多好,要自杀直接从高处跳下来就可以了,还假装吃安眠药,天知道她吃的是安眠药还是维他命C。”
至于我同桌的死状,可以说是极惨的,还好他本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用来争夺荣誉的双腿摔成好几段,所有的关节都拧断并暴露在外,盆腔自然是彻底粉碎,而面孔已经无法辨认了。
他还真的从对面的十楼跳了下来,并且真能降落在教室的楼顶上。大家都很惋惜,觉得这生命的最后一跳证明他真的能跳很远。而且因为对面十楼的护拦很高,所以还是没有助跑的。这是一次静止的原地跳远。
在夏天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我同桌在他惟一的特长中结束了恍如一梦的二十年。这使得那年夏天的气息中带着血的气味。
除了我以外,我们的同学依然不依不挠地对这件事情进行猜测。有人说,那天“男排”看见“盆腔炎”的包里真有一包消炎药,终于幻想破灭,离开世界。
我想,这人并没有离开世界,他只是离开了人间而已。他一定在和我们分享同一个世界,用不同生命模样。
为此,针对学生的心理问题,教育局还特地搞了不少的专题,并突击培养出不少人模狗样的心理医生。那些心理医生有的打牌输掉气得当场烧过别人的房子,有的以打老婆出名,有的因为偷东西被抓进去过不下三次,他们晚上从事各种行当,白天突然摇身一变,为我们进行心理健康辅导。
在他们的辅导下,又有一个学生自杀了。幸好未遂。这让教育局大为紧张头疼。虽说该死的终要死,在革命的过程中总要有人捐躯,但毕竟计划生育了,大家都只有一个,就这么死了家长自然悲痛欲绝。从我们经常听到的“我白养你了”这句话可以推测出,这打击就相当于二十年的投资失败,而且血本无归。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7)
作者:韩寒
我后面的女生虚伪地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人活在世界上就要承受各种各样的压力和议论。你看人家张国荣同性恋,被议论了多少年了,人张国荣照样活得好好的,一点死的迹象都没有。这就是成功的人必备的心理素质,这就是巨星和我们的区别。你看着吧,人家能在这种是非中活一百岁。”
我说:“我看着。”
在后来的三年里,“盆腔炎”和我的一个朋友结婚。我朋友一天急匆匆跑过来,敬我一支烟,深吸一口后说:“她居然是个处女。”
我问:“你是怎么追上人家的?”
他说:“哪还用什么追啊,摆在那里都没人要。我是实在没办法了,上学时候就挺眼红人家,但算命的说,我在未来的五年里不能结婚,要么马上结了,要么五年后。我琢磨着就去跟人求婚了。她问我为什么敢追她,我随口瞎说我喜欢你五年了,结果还真成了。她说给我个礼物,没想到还是处女。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跟刘胖子说这事了,你也一定要帮我宣传宣传。”
与此相对的是,最终和我后面的女生交往的另外一个朋友说:“***上当了,风骚得不行,还不是处女了。她硬说是骑自行车骑破的,***她家自行车坐垫那尖尖朝上装啊,后来去医院一查,娘的还流过产。”
这让我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对世界上很多有着这样那样面貌的东西的看法。而奇怪的是,对于同桌的死,我却不甚悲伤。在夏天完完全全结结实实地到来的时候,我总听到他说:“我不用训练了,我现在能跳很远很远了。不信你来看,我还能跳十层楼高。”
这些话让我在三十九度的高温里不寒而栗。我也能感到他一直都没离开过那个地方,直到一年后他才离开那里。我想,他一定是提前毕业了。而如他所说他能跳那么远那么高的话,他一定去了理想的地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周围安静下来,我就会拼命想我同桌跳下来那两秒钟里的感受。以至在更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站在窗边。我发现自己只要在高度超过三层的地方就会有强烈的往下跳的冲动,而且我发现这是一种生理冲动,因为我脑子里完全没有这个想法,而我的生活也没有遇到任何挫折,只是我的身体想往下跳。这种强烈的冲动差点在一次我上二十楼时成为现实。我看着窗外绿豆芝麻一样的汽车和不能看见的人群,突然产生强烈的要跳下去的冲动,但是我的意识很努力告诉我的身体,明天学校放假,可以聚众打牌,而且今天晚上学校的食堂烧鸽子。纵然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我的身体还是在不知名力量的引导下缓缓向窗台爬。我的大脑如同抽筋一样停止工作。我以为这下要陪同桌去了,但是突然间我看见下面的陆地上有扇铁门,而门的最上方竖了不少防止外人爬过去的尖锐铁条。我告诉我的身体,这样下去万一戳在上面很疼的,如果戳到了难堪部位肯定更加疼。我的身体有了一个迟疑,我觉得我身体忽然自带了一个大脑,对我大脑发出的指令进行了思考和权衡,还好那大脑思考速度比较慢,在思考的过程中,我已经被扫厕所的大妈拉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高楼,也不走近窗户。我对别人说我有恐高症,但事实是相反的。
我同桌的死对我们的影响持续了大约一年。这一年里,有悲伤的,比如我同桌的父母、教练和他的女朋友;有无所谓的,比如我周围的大部分同学;有高兴的,比如以前一直在学校跳远比赛中拿第二名的。但所有的这些情绪,都在一年以后消失殆尽。生活就如同火车碾死一只猫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地坚决前行。在一年以后,所有的都平息了,包括“盆腔炎”和“男排”的传说。明星都难逃过气,何况两个尘世里的普通人。
过了一年这个时间以后,我发现若要想起我的同桌,我只能安静下来,闭上眼睛,遥想半天才能记起他的音容笑貌。但每当他说了几句话,脑海里都要被一声巨响打破,睁开眼睛似乎还能看见从天花板上掉下灰来。
我想说的是,以前很多常常不由自主浮现在我意识里的事情,现在已经需要经过一段长时间的酝酿了。
毕业前,我认识一个姑娘。我们彼此吸引,发展迅速。我们互相说好,到能结婚的时候就结婚。姑娘叫A,但是在交往的时候我发现她似乎对我同桌的生平事迹很感兴趣,这兴趣远远大于我为什么消失三天去做了些什么。终于我还是弄明白了,原来A喜欢我同桌很久了。这点让我颇难理解,A是一个时尚的姑娘,仿佛每周都要去一趟巴黎一般,总能在上海到货之前买到最新的衣服和化妆品,而我的同桌除了知道自己离国家健将级运动员的标准还差了几厘米外什么都不知道。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8)
作者:韩寒
但是A就是如此喜欢我同桌,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一方面,我并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何况这情况属于趁人之死;另一方面,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能理解她的一切想法和行为,我甚至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能和我相处如此一段时间,难道算命的说她一定要找在教室里坐这个位置的人吗?
很自然的,我们没有丝毫怨言地分开了。我们这对丝毫不浪漫的恋人分开时老天还颇有兴致地下了一场秋雨。我们都没有带伞,似乎还说了一些依依惜别的话和一些假情假意的祝福。事隔多年,搜索记忆,发现在那天什么都没有剩余下来,一句话都没有被记录在大脑的褶皱里,如果说真留下什么,居然只能出现三个字,那就是“余秋雨”。
而秋雨以后,又是寂寥的冬天,身体内没有任何的活力,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用来让自己生存下去。相比在洞里冬眠的动物,我们是痛苦的。
我经常在窗口看两个彼此喜欢的人并肩走过,或是去买东西或是去倒热水,真是让人不服气。而他们居然能在零下几度的室外走来走去,虽然在没有暖气的南方的室内也不能到零度以上,但似乎他们每个人都生机盎然,甚至是那些没有谈恋爱但是已经有了目标的人,生活也都充满了期待。我真不明白这些人在期待些什么,或者说在那里瞎盎然些什么。我相信一切都是要还的,比如说,在大家死气沉沉的冬天,他们盎然了,在大家都生机勃勃的夏天,他们就又都蔫了。
我觉得有的时候,所谓“人世间爱情”这件事都是一样的,甚至感情都是一样的。某些感情充沛的人只是用一辈子将其证明了二十遍而已。至于这种“一样”究竟是怎么样的,天知道!
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大荣公寓的门口。我们似乎有点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车厢。我们租的房子固然美好,电视机也固然美好,但是电视机在房子里发出的热量似乎还不能抵御这寒冷。
王超说:“走,下去了,这叫什么冬天,根本就还没到呢。这叫什么西北风,根本就是暖风。”
健叔说:“没这么冷吧。这就已经可以了,应该要结冰了吧。”
王超说:“哪能结冰!按照我的经验,这充其量就五度。多少度结冰来着,我高中的时候学的,零下几十度来着?”
健叔说:“胡说,你那叫干冰。”
王超说:“对对对,是干冰。冰是水结的,零度就结了;干冰是二氧化碳结的。”
我说:“那是不是只要够冷,二氧化碳就会全结成干冰然后掉下来了?那样我们不就吸的是纯氧了?”
王超挠挠头,说:“对,但是好像咱们这没掉过干冰。最多结冰,乡下有个挺大的湖,撑死了就把那湖冻住。”
我说:“那不就变成’冻停湖‘了?”
王超说:“没洞庭湖大,没洞庭湖大。”
健叔说:“在上海,最冷的时候,黄浦江都冻住了。”
王超说:“黄浦江大不大?”
健叔说:“你不知道什么是黄浦江吧?”
王超说:“不知道。”
健叔说:“长江你知道吧?”
王超说:“知道知道。”
健叔说:“长江流到了上海境内,就叫黄浦江了。”
王超说:“哦,长江都冻住了?”
我说:“健叔,不对吧,黄浦江好像就是黄浦江吧。长江是长江。黄浦江好像是太湖那里出来的一条江。”
健叔一脸严肃地说:“你记错了,你说的那个从太湖流出来的叫苏州河,这几天一直在疏通的。”
我埋到座椅里想着它们之间的关系。
王超问:“上海这么冷?”
健叔说:“那是,人都在长江上滑冰。”
王超继续问道:“长江到上海都已经是快到入海口了还冻住,那武汉那边怎么办?”
健叔说:“水灾啊,前年的大水灾你知道吧?”
王超来回摸着方向盘想半天说:“不对啊健叔,水灾是夏天发的啊,我记得我暑假捐款了,我爹妈给的冷饮费都捐了。”
健叔说:“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夏天还是冬天,可能是我们两个地方的时节不一样。就比如现在,上海肯定还暖着呢!”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9)
作者:韩寒
王超和我同时犯了迷糊。
健叔自言自语地说:“真冷啊。”
王超说:“我车里有温度计,看看现在多少温度了。”
健叔说:“我看零度。”
我说:“我估计要零下了。”
王超说:“你们都没有经验,五度。”
王超拿出车手套箱里的温度计,在车里灯光下看半天,大为失色,说:“居然会是十五度。”
我说:“你会不会看温度计!来,我看看。”
我拿过来看了半天,但似乎真是十五度。
健叔说:“你拿错了吧,这是不是体温表,你上次测的?”
王超说:“你当我尸体啊,十五度。这就是温度表,现在就是十五度。”
忽然间,我感觉周围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冷了,先前冷可能是因为我和健叔还穿着短袖所致。
健叔说:“下车下车,去看球赛。”
我们三人上了屋子,但又真真切切感到寒冷。健叔打开了液化气,点上火,把温度计放在火苗上烤半天,拿下来一看,还是十五度,于是在厨房嚷嚷道:“来看来看,我在火里烤了半天,它还是十五度。”
我和王超懒洋洋地走过去,刚到厨房,只听见“噗”一声,温度计爆了。随即,健叔捂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
我和王超面面相觑。我说:“又得送医院了。”
王超说:“赶紧问问。”
我上前去问:“健叔,你没事吧?”
健叔说:“不知道,可能弹到眼睛了,我睁不开。”
我说:“没事的,带你去医院看看。”
健叔说:“行,行,扶我一下。”
我扶起健叔,说:“叫你不要玩火,这下好,又伤了。”
健叔说:“我真的觉得那温度计有问题。”
我说:“有问题你自己夹自己胳肢窝里,好歹也有个三十多度的,你非放火上烤什么!眼睛睁得开吗?”
健叔说:“不开,不开。”
我说:“王超,去医院吧。”
王超这一路开得飞快,我和健叔都很害怕。王超自己也开得很紧张,并且大声对我和健叔呵斥道:“戴上安全套。”
我和健叔大为疑惑,正在琢磨,王超又大声进行了一次修正:“套上安全带。”
我们把自己拴紧。王超连闯十几个红灯,终于到了医院门口。我们跌跌撞撞找到了急诊,到了挂号的地方,医生问:“看什么啊?”
健叔张口刚要说话,突然间一阵恶心,“哇”一声全吐在旁边的垃圾箱里。
我想健叔肯定是自己捂着眼睛,一路摇摇晃晃,晕车了。我刚想说,医生先开口了:“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啊,腹泻有没有,是不是光吐了?”
我张口说:“不是……”
才说出两个字,我也忍不住吐了。
我抹了抹嘴,说:“医生,其实是……”
说着只听见健叔又吐了。我看见健叔吐出来的青菜和鸡肉,忍不住也又吐了。
医生摇摇头,对王超说:“你说说,我看就你能说话。”
王超摇摇头。
医生问:“你怎么不说话呢?”
王超抿紧了嘴巴,继续摇头。
医生说:“没关系,你说吧。”
王超泪汪汪地看着医生,突然转过头,“哇”一声全吐在地上。
我一想到王超原来是早就吐了,但是含在嘴里一直没吐出来,心里就泛恶心,又冲着地上吐了一次。
医生大为紧张,说:“你们这样不行了,你们也别说了,我知道了,我去叫医生下来。你们这是集体食物中毒啊。”
王超吐干净以后终于能说话了,但是他没有及时地阐述病情,先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本来憋得住的。其实最早是我吐的,但是我没吐出来,我自己又吃回去了,看见你们吐成那样,又吐出来了,而且吐得太多,吃都来不及吃回去。”
听完这句,我和健叔还有医生都吐了。
我们四人就这么来回吐了十分钟,终于过来了一个主治医生。医生一看地面,皱起了眉头,说:“快去洗胃。”
我虚弱地说:“不是,我们主要来看眼睛的。”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10)
作者:韩寒
医生说:“你都虚脱了,说胡话了。”
王超说:“那个,那个人,捂着眼睛的,眼睛伤了,要看眼睛。”
健叔适时地凑上去,说:“眼睛伤了,眼睛伤了。”
医生说:“这食物中毒也要看的,如果是某些比较毒的菌类或者别的,是要致命的。眼睛如果能忍就忍一会儿。”
王超说:“不是的,我们没食物中毒。”
医生问:“那怎么吐成这样?”
王超说:“主要是开车开得比较快,都晕车了。”
医生说:“谁是司机?”
王超说:“我是。”
医生说:“你本事挺大的,自己都能把自己开吐了。”
王超说:“还是看眼睛要紧。”
医生对急诊医生说:“叫眼科的胡大夫。”
然后转身对我们三个说:“你们重新挂号一下。”
我们三人互相觉得对方又臭又脏,都下意识离得很远。回到急诊窗口,我发现刚才的医生已经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我说:“我们改看眼睛。”
医生说:“我已经通知胡大夫了。是公费还是自费?”
王超回答:“自费,自费。”
医生说:“要不要动手术啊?要不要住院啊?”
王超说:“我们怎么知道,检查完后才知道。”
医生说:“可能挺严重的,你们准备好住院和手术的押金。”
王超问:“多少钱?”
医生说:“先交一千。”
王超问:“你们有多少钱?”
我说:“我没带,放在家里。”
健叔说:“我也没带。”
王超说:“我带了五十块。”
医生说:“你们才带五十块钱就敢来逛医院?敢来我们这儿消费的,谁身上不带个万儿八千的?”
王超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就先看看。”
医生说:“你钱带的不够,到时候也只能看到哪步算哪步了。我们这里是不能够赊账的,很明确的。前几天一个病人,钱就没带够,要做手术,手术做好了,但是因为身上的钱只能做到这步,所以就没缝合。”
我说:“不能吧,没缝合怎么办啊?”
医生瞄了我们一眼,说:“伤口就敞着呗,到现在还敞着呢。”
我说:“医生,救死扶伤要紧。”
医生说:“市场经济了。”
王超说:“这钱我会有办法的,一定给你凑齐。”
医生说:“像你这样说话的多了,我们这里是很明确的,给多少钱做多少事。”
我指着墙上“救死扶伤”四个字说:“你这都写着’救死扶伤'。”
医生说:“是啊,但没写免费救死扶伤啊。你给了钱,我们自然救死扶伤了。”
王超说:“好好,钱我想办法,但胡医生怎么还没来啊?”
医生说:“是啊,这老胡也够慢的,我打个电话催催。”
医生打了个电话催了几句,挂后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老胡和其他几个医生在打牌,今天还没和过牌。老胡说这把牌不错,等这把完了就过来。”
健叔说:“哪有这样当医生的!”
医生说:“病也分个轻重缓急。”
健叔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就是轻的?”
医生说:“你还能说话呢!”
健叔说:“我伤的是眼睛,又没伤嘴。”
医生说:“我们这里的医生都很有医德的。如果来的人已经不能讲话了,肯定三分钟里就过来了;不能站着的,大概五分钟到;像你这种还能站着讲话的,等一等又何妨呢,就当在等救护车吧。”
听完这话,健叔差点气绝。
王超凑上头说道:“跟你们牛院长打个电话,说我是他朋友。”
医生不信,道:“我们牛院长叫什么名字?”
王超说:“牛爱民。”
医生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超说:“你告诉他,我爹叫王法,我是他儿子,叫王超。”
医生说:“胡说你爹就是王法。我怎么知道你爹是什么!”
王超说:“你眼里还真是没有王法。你让你院长给我打!”
这时候,胡医生姗姗来迟,但脸上洋溢着春风,明显刚才那把是和了。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11)
作者:韩寒
胡医生招呼健叔躺下。这时候健叔尴尬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能睁开了,但是好在脸上还镶嵌了几粒玻璃碎片,才显得不虚此行。进行了简单的消毒以后,我们三个走出了医院。
在慢悠悠开回去的路上,王超说:“健叔,你看,他弄断你腿,我弄断你手,我以为这次你是不甘落后啊,自己弄瞎自己一只眼睛。”
健叔说:“是啊,刚才我吓死了,以为自己真要瞎了。”
我说:“你这几个月就没有健全过啊。亏你还叫健叔。”
健叔说:“名字都是代表愿望,没有才去愿望。我从小就倒霉。”
我谢过王超,问:“你爹是干吗的?”
王超说:“我爹是公安局长。”
我和健叔一哆嗦,说:“公安局。你怎么以前不说。”
王超边换挡边说:“主要是说出去不光彩。我一说爹是当官的,同学们就以为我是贪官的儿子。在外边混的时候一说吧,全都是来求我帮忙说个情把他哥们给放出来的。”
健叔说:“是啊,当官好啊,当官有赚头啊。”
王超说:“我爹可是清官。”
健叔说:“没说当官的就是贪官,你紧张什么啊!”
王超更紧张了,说:“我爹要是贪,我早就在国外读书给他洗钱了。你看,我这不是还在国内嘛!”
健叔说:“没说你,小伙子。”
窗外的景物慢慢地逝去。这速度又舒服又安全。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在我还没学会开车的时候居然就已经不喜欢速度了。这速度和我少年时坐的公共汽车一样,可以让我思考很多事情。
到了大荣,连电视机都没开,我们就睡了过去。这次我们居然睡了两天。在睡的过程里,我们轮番醒来又轮番睡去。我做了无数个梦,这些梦在我至今的人生中重复出现了很多次。这说明我是个无聊的人,过着毫无新意的生活。我能想起自己的这些梦境——
我一个人跑在我国北方和苏联的交界处,旁边是巨大的输油管道。这是一条只能容纳对向两车的路,周围全是大雪,但是奇怪的是,路上却没有任何的积雪。在路的左边一百米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没有叶子的树林,树上也都是白雪,但是到达树林的那一百米居然是青草地,奇怪的是也没有任何的积雪。我在路上不停奔跑,还时常看看左边的树林。树林一直往山坡上生长,而白雪皑皑的山坡则整齐得像被切过的奶油蛋糕。一列火车在山坡上的铁轨上隆隆驶过。在梦境里我只管跑,丝毫没有考虑为什么铁轨没有修在平地上而是修在山坡上这样现实的问题。我跑到太阳渐渐下山,周围毫无变化的景物渐渐变暗。而来来往往的巨大运输车辆丝毫不能让我害怕,似乎它们也没有比我快多少。我问心无愧地跑在车道上,而迎面过来了很多辆绿色的军用卡车,卡车后面装着巨大的武器,都是直指天空的导弹。很多导弹上面还写了一行字“氢弹,小心轻放”,并且在下面标了英语“LIGHTEGG,LIGHTPUT”。太阳正在慢慢下山的时候,突然周围又亮了起来。
这时候,太阳说了一句话:“不好意思,我忘记了现在是极昼,我不应该下山的。”
我没有理会,继续向前奔跑,没有丝毫疲惫。
突然,我跑到一个长满葡萄和青藤的地方。出现一个穿白衣的漂亮姑娘。我问:“你是苏联方面的吗?”
那姑娘说:“不,我们离开那里很远。我们在吐鲁番,你看看这沙漠。”
我转头一看,但还是在中苏边境,周围还是雪林和输油管。
姑娘说:“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累吗?”
我说:“我不累,我还要跑。”
在这对话的过程中,我还是在快速奔跑着。但是,我想不起来姑娘是如何始终面对面地和我说话的。
终于到了一张巨大的桌子面前。桌子上放了很多美味,有各种动物的香喷喷的腿和我喜欢的水果们,还有沾了奶酪的、一个就有草莓那么大的巨大葡萄干和一个就有苹果那么大的巨大草莓和一个就有西瓜那么大的巨大苹果。这让我很期待看到我最喜欢的西瓜究竟有多大。姑娘轻轻依偎在我肩上。
我说:“姑娘,不要这样,我们才刚刚认识。”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12)
作者:韩寒
姑娘和我分开了。
我说:“姑娘,不要这样,既然做了就做到底。”
姑娘又依偎在我的肩上。
整个过程里,我还是在围绕着桌子不断奔跑的。
周围的输油管、雪山、沙漠、葡萄、青藤、卡车、武器、树林、公路还有有个脸的太阳不断地闪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拿起一只巨大的鸡腿,放到嘴边,刚要咬一口,梦就醒了。
这个梦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一直做到苏联变成俄罗斯还不停歇。
还有一个梦是讲我在上海开车,突然出现很多人对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德日班勒的地方在哪里?”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在开车的时候他们是如何问我这个问题的,但是总之是问了。我说我连人民广场都不知道在哪里,何况德日班勒。
他们突然间全都变成了穿着袈裟的僧人,对我说:“上海有一条很小的马路,叫德日班勒路,这路短到只有几百米。进马路大约八十米,有一所小房子,那个小房子就在右手边上,那是德日班勒在上海的办事处,里面有一个病人,叫德日班勒。我们熬了一碗鸡汤,你把这汤亲手给德日班勒,德日班勒的病就能好了。否则,嘿嘿。”
“嘿”完这些,人都不见了,而我正在德日班勒办事处门口。门口很小,就是一扇门,但是这门连同走廊突出于周围的建筑物有十米,且四周都是刻字的店。我想这附近有这么多人要刻字吗?穿过十米的长廊,就是一间会议室,穿过会议室,就已经在苏州的一个园林里。我再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里面躺了一个人。这人对我说:“你来迟了一步,我已经死了,你到旁边的店里给我的墓碑刻字吧。”
我到了旁边的店里,问老板:“谁是德日班勒?”
老板说:“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叫德日班勒。”
我说:“我要刻字。”
老板说:“又是一个刻字的。”
说罢给了我一块镜框大的石头,然后拿出一本整整有几千页厚的经书,说:“你先看一遍,看一遍以后一定要背出来,然后要把所有内容刻在这块石头上,刻完以后鸡汤还不能冷掉。要不然,这世界上的人都要死掉。”
突然间,我已经在一个巨大体育馆的正中央。周围所有人都表情平静地看着我,说:“你是惟一代表地球人的,只要你做成功了这件事情,所有地球上的人都能活着。如果你不能成功,那我们就全死了。”
我翻开了第一页,发现第一页第一行的内容居然是:“佛丌薷,蠡骢苡,榘是舁,笄若濞。”
雷同的内容,整整一千多页。我的脑袋开始发懵。
我一直在这个梦里发懵,做到满头大汗。但奇怪的是,这个噩梦从来不会惊醒我。一直到最后,我在石头上写下了德日班勒四个字,周围的一切才又恢复了正常。
我企图找到这个梦境所蕴涵的深刻意义,可能是揭示了人类和其他外星生命作斗争时候的场景,或者是暗示佛教的一些含义。可是最后我发现,这梦往往做在语文老师要我们背诵默写课文之后。
而我的梦境,没有新意,都是这两个的延伸版本。自从我从学校出来以后,德日班勒的梦已经很少做到,但取而代之的是,前面的一个梦却越做越多。
这次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在这个过程里,我苏醒了三次,准确地说,是饿醒过来的。由于王超的野蛮驾驶,我们把好不容易吃到的一顿鸡肉大餐都吐了。我想,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话——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这鸡本来就是健叔连蒙带骗得到的,加工的过程也是连蒙带骗,吃下去还没隔夜就全吐出来了。看来真是不该吃的不能吃,不该得的不能得,得了也有报应。当然,这好像仅仅适用于普通老百姓。
每次苏醒时我都会抬头看着窗外,一次是白天,一次是黄昏,一次是晚上。那是我们一日三餐的时间,我估计是我的胃唤醒了我的大脑。但我觉得醒了也是饿着,因为他们两个还没醒。而他们也肯定醒过,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又睡了过去。真是“众人皆睡我独醒,常使英雄泪满襟”。
我白天醒来的时候看着树影摇曳,窗外欢声笑语。黄昏的时候听见全是自行车铃声,我还闻到很香的野鸭的味道,估计是隔壁邻居在做菜。在这样的香味里,我迅速睡了过去,当然,也可能是昏了过去。而晚上,我觉得是那样的绝望和冰冷。我想,无论如何,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异性了,可以并肩同行,谈论时事,探讨八卦。但我想,这事情还是罢了,现阶段的形势,暂时只能养得起一只兔子,连猫狗都不能,何况是人。
一座城池第三部分(13)
作者:韩寒
有一刻,我听到了窗外“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觉得周围很热闹,还时不时传来烧烤的味道。迷糊之中,健叔和王超都醒来了。
王超的第一反应就是楼下新开了一家烤鸭店。健叔挣扎着走到窗口,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大叫一声:“**。”
王超冲了过去,途中问道:“**什么操,是不是搞活动啊不用钱就能吃?”
王超冲到巨大的窗口前,探头一看,也大叫一声:“**。”
我爬起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王超说:“着火了。”
我问:“哪里哪里?”
王超说:“楼下那卖杂货的棚。”
我的第一反应是,那以后要上哪儿买吃的啊。
健叔提议我们下楼看看。但王超觉得楼上的观赏角度比较好,在任何赛事或者演唱会上,这都是票价最高的位置,在电影院里,这也是大家最喜欢的角度。
健叔不以为然,穿了点衣服就下楼去看。我和王超在阳台上趴着,我说:“什么时候着的?”
王超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被烧醒的。”
我说:“那消防车什么时候到?”
王超没说话,继续看着。我想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时间了,但我发现整个房子里居然没有一个能知道时间的东西。而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正在夜里,所以也没有办法通过太阳来判断。这样的感受很不自在,仿佛自己已经被轰然前行的时间抛下。我发疯一样地在房子里寻找一个可以知道时间的东西,但是寻遍了都没找到。这就仿佛大商场里没有厕所一样让人感觉别扭。突然间,我浑身不自在。
这时候,王超说话了:“你找什么呢?”
我说:“找钟。”
王超说:“找钟做什么?”
我说:“我想知道现在的时间。”
王超说:“哪来的钟,没买过,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我说:“那现在大概是几点?”
王超说:“你看路上没什么车了,就是过了十点了,但天还没亮,路边卖馒头的还没到,就是不到五点,大概就是十点到五点之间。”
我说:“我想知道个确切的。”
王超说:“你又不赶着上班,知道时间有什么用?”
我说:“这觉睡得时间太长了,浑身难受,就想知道时间。”
王超说:“那就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