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袁世凯回到家,生母说:“老四,都是你二哥挑拨离间。”
袁世凯说:“娘,你也别怪我二哥,你怎么能把养老田卖掉?袁世凯为了捐官,把老娘的养老田都要卖掉,这话传出去多难听,还让你儿子怎么见人?”
老太太说:“四儿你别狗咬吕洞宾,娘还不是为你着急?”
袁世凯说:“您老别急,我已经从知府衙门借到了五百两,还有个朋友愿借我二百两,再加这些首饰,千把两绰绰有余。”
第二天上午,袁世廉赶过来了,拿来二百两银票,说:“老四,怪三哥把事弄瞎了,三哥没本事,回去与你三嫂商量,给你凑了二百两,你先拿去用。”
在世字辈兄弟中,袁世凯与三哥最亲近,他说:“三哥,这事怎么能怪你,谁也不怪。银子我已经凑齐了,你就别再费心了。”
袁世廉说:“老四,你要不收,是拿三哥见外。”
袁世凯只好收下,并告诉三哥,他明天一早就进京。
袁世凯的族叔袁保龄居住在西珠市口北面的两进四合院中。袁世凯怀揣一千二百余两银票找去的时候,袁保龄却不在京,他奉北洋大臣李鸿章之命,到旅顺去考察船坞工程。因为北洋舰队已经初具规模,但却没有维修码头。尤其是从德国定购的两艘铁甲巨舰,排水量六七千吨,一般码头根本泊不下。朝廷已经旨准李鸿章在旅顺建船坞,计划将旅顺打造为固若金汤的军港,供北洋舰队驻泊、维护。婶母告诉袁世凯,大约再过十来天就能回来,让他耐心等几天。
西珠市口北面就是京师最为繁华的大栅栏,商铺栉比,有经营中药的同仁堂,经营布匹绸缎的瑞蚨祥,经营帽子的马聚元,经营布鞋的内联升,经营茶叶的张一元,经营酱菜的六必居,此外还有一品斋、步瀛斋、聚顺和、长乘魁等著名商号。同时又是京师银号集中之地,四大恒等银号炉头不下三十家,京谣说“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这些行头只可在大栅栏办得齐整。不仅商业繁荣,庆乐园、三庆园、广德楼、广和园、同乐园等大戏院也都分布在此,吸引着各色人等麋集于此,饭馆、赌场自然也是异常兴隆。
袁世凯百无聊赖,日日留恋于大栅栏,逛商铺,看戏,豪饮,他本有纨绔习气,何况身上又有千余两银子,因此出手大方,如同阔少。尤其饮食,一般小店还放不下身段,必挑门脸堂皇的。北京的饭庄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叫堂的最大,既可办宴会,又可以唱堂会,店里不仅有桌椅,还有舞台和空场,很是气派。金鱼胡同的隆福堂、东皇城根的聚宝堂、打磨厂的福寿堂、北孝顺胡同的燕喜堂再加大栅栏的衍庆堂,是京中最著名的高档饭庄,袁世凯经常光顾衍庆堂,连店中伙计也与他相熟了。
这天有拨客人走后,留下来结帐的年轻人却发现没带银子,他表示立即回去取,店里伙计不放行,他解下身上的一块汉玉质押,伙计又担心是假货。袁世凯想起自己在上海住店的窘迫,对伙计说:“嗨,你这伙计真是不通情理,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他的帐我会了。”
小伙计这才喜笑颜开放年轻人走,年轻人对袁世凯拱手说:“大哥,您稍等,我立马取银子来还您。”
袁世凯挥手说:“不到十两银子,小事一桩。”
袁世凯吃罢饭要走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回来了,把银子当面还给袁世凯,又说:“多谢大哥救我出窘境,大哥的义气令兄弟佩服,小弟想请大哥喝杯洋咖啡,请大哥赏脸。”
小伙子是讲信义的人,袁世凯也乐于结交,于是两人去洋人开的咖啡店喝咖啡。小伙子姓倪,字惠良,是聚源银号的外街伙计,负责大栅栏一带揽储事宜,因为刚接手,正在打天下,希望广交朋友。三谈两谈,袁世凯便把自己捐官的事情说了出来。
倪惠良说:“袁四哥,这点银子只能捐个从九品的小官,意思不大,以四哥的能为,至少应该捐个七品才能用得上。”
袁世凯笑笑说:“我就这点银子,捐七品,那得多少银子?”
倪惠良说:“不瞒四哥说,我二叔在吏部办差,捐官的事情他最门清。我最近听他说,年前因为安徽赈灾,要送出一批官帽,现银交易,只要官价的六成。七品的顶戴,本来三千多两,有两千两足够。”
倪惠良说起吏部的事情,事无巨细,无所不知。袁世凯动了心,但无奈银子不足。
“四哥不用愁,我有条路子,钱来得快,就看四哥有无胆量。”倪惠良说,“俗话说,科运不佳赌运必旺,四哥两次下场皆不顺,老天必给四哥一个公道,到赌场一试,或许财运亨通。”
倪惠良告诉袁世凯,他自己并不赌,但却极信赌运,他的表哥就是科场不顺,但下赌场连赢三天,靠赚来的银子捐了个八品顶戴。“反正四哥也没事,只当到赌桌上打发时光,押多押少全凭四哥自主,以四哥的定力,自然不会烂赌,也就不会大赔。如果手气好,三两天就可以赢来千把两银子,九品顶戴成了七品,想想美不美?”
袁世凯被说动了,问倪惠良哪家赌场人气旺。倪惠良连连摇手说:“四哥不必着急,我今天晚上先到舅舅家里去问问,安徽捐官的事还办不办。问准了再下场不迟。”
第二天,袁世凯如约到羊肉胡同找倪惠良舅舅寓所,果然找到一处四合院,挂着“申寓”的匾额。他敲门,一个下人应门问他找谁,他说找倪公子。下人说一声“稍等”就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说:“倪公子有请。”
说话间,倪惠良已经迎出来了,拉着袁世凯的手进了前院,到东厢坐下,下人送来茶水,端来一碟瓜子。倪惠良说:“我舅舅去部里了,他说安徽捐赈已经停办,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在手续上倒填日期,这就需要多费周折,要打点,需多花一百两。”
袁世凯说:“一百两就一百两。”
倪惠良笑笑说:“四哥,我倒有些犹豫了,昨夜想了一宿,觉得捐个七品很值得,但靠赌场来钱,毕竟不是正道,如果四哥定力不够,赔了本,我们兄弟如何相见?四哥不如再回家一趟,想办法弄齐两千两再回来,快点办还来得及。”
袁世凯说:“不瞒倪兄说,就这一千多两已经费了许多周折,回家再弄银子,无论如何行不通了。放心,我从十来岁就上赌桌,向来是赢多输少。”
见袁世凯态度坚决,两人一同出门,由倪惠良带到一家宝局。进了大厅,黑压压全是人。稍等平心细看,袁世凯很快弄明白,是一桌宝,两桌牌九。这时一个大胖子过来了,穿一件油光闪亮的缎子夹袄,指头上是一枚硕大的金戒,胸前挂一根小手指粗的表链,向倪惠良拱拱手说:“倪少爷有空来玩一局?”
倪惠良说:“金爷,这是我铁哥们,袁四哥,他来京公干,今天闲在无事,过来消磨时间。你照应一下,四哥下场还是在一边看热闹,一切由他。要是手痒下了场,你可帮着参谋,别让玩成了烂局,小赌怡情,大赌败家,你比谁也清楚,可不能枉我们朋友一场。”
金爷吩咐人给袁世凯端来一杯热茶,袁世凯对宝局不感兴趣,去看推牌九。金爷又让人搬来一个小方登,让他坐在一边看。推庄的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人,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有点白天见鬼的感觉。他面前堆着一堆银票、银元和碎银,大声喊:“快押,快押,别预磨。”
袁世凯对牌九门清,十几岁时就经常偷偷下场,看了两把,觉得下门不错,凭自己的经验,小嬴一把问题不大。于是从怀里摸出一百两银票往下门一丢,说:“光看没意思,我也上一手。”
果然如袁世凯所料,半天功夫,已经赢了二百两。他雄心大起,把一张二百两的押了上去,结果连输几把,弄得他赌火大起。每当他接近翻本打算翻本后立即收手时,必定连输三注,欲罢不能,只有咬牙继续往里扔银票。这样到了晚上,怀里的一千多两银子尽数输光。
出了赌局,袁世凯悔恨得连扇自己几个巴掌。但愿赌服输,都怪自己定力不足,也怪自己贪心不足,非要巴结七品,结果如今连九品的银子也没了。他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凑巧,后背不禁直冒冷汗。第二天一早,他跑到聚源银号,一问,根本没有姓倪的外街伙计。前台的挡手说:“我们银号根本就没什么外街伙计,全是客人自来存取。”
袁世凯再跑到羊肉胡同,结果四合院还在,门外挂的“申寓”牌子却没了。再敲门,应门的伙计也不是昨天的,是个憨厚的中年人,一脸茫然,说:“这里不是申寓。原来东厢是租给一个姓陈的年轻人,昨天下午已经搬走了,本来说好租期一年,结果才租了不到一个月。”
完了完了,自己被人算计了。袁世凯想,姓倪的是和赌局合起伙来算计自己,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去赌局找他们。等他气冲冲到了赌局,金老板迎出来说:“袁公子,你可来了,快还钱吧。”
袁世凯说:“还什么钱?我哪里欠你钱了,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的钱。”
金老板拿出一张借据说:“这是倪少爷打的欠条,说他急用二百两银子,一会儿就托你送过来。”
袁世凯说:“好无道理,我现在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给你送什么银子?”
金老板说:“你们不是铁哥们吗?我是冲着你们熟才借给他,他跑了,你还。不然我就报官,明明是你们唱双簧骗我。”
金老板逼袁世凯还钱,袁世凯怪金老板与倪惠良合伙骗他,一时争执不下。这时有人过来劝说:“我看你们两个都被骗了,你们赶紧报官。”
金爷打发人去报官,袁世凯觉得丢不起人,无论如何不肯报,费了好多口舌,金爷才放他走。一边走一边想,分明就是金倪两人做的局,偏偏没有证据。但说到底还是怪自己上赌桌,不然无论他们的骗局多么完美,自己口袋里的银子也到不了骗子手里。走到胡同口,他从地上拿起一块砖头,把手按到墙上,狠狠心要砸掉自己的两根手指头,挥砖头的手却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族叔袁保龄家里的下人老何。
老何说:“四少爷,你这是要干嘛?又是为哪桩?”
袁世凯强忍着眼里的泪说:“我被人骗人,我恨不得砸掉自己的手指头。”
“京中最不缺的就是骗子,一不小心就上当。”老何说,“四少爷别懊恼,懊恼也没用。今天晚上老爷就回来了,这不夫人让我出去买菜。你快回家吧,别犯傻。被骗子骗了就够倒霉了,你再砸伤自己,这更不合算。”
袁世凯一边往袁保龄家里走,一边想,看来瞒是瞒不住了,但无论如何不能说自己上了赌桌,族叔最恨的就是赌,以后自己在袁家还怎么混?
到了晚上,吃罢饭,袁世凯这才说:“四叔,我本来是来捐官的,结果让人把银子都骗走了。”
“怎么回事?”袁保龄说,“京中各种骗局层出不穷,小则骗吃喝,大则骗房产,最多的是骗赌,你中的是哪一道?”
袁世凯把受骗的经过说一遍,唯一自己下赌场那段略了,说人家让他交银子,第二天去拿官凭,结果去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袁保龄说:“真是该有一劫!你还捐什么七品,你三叔还活着时,就为你捐了从七品,没告诉你,是想让你继续下番苦功,从科场上讨出身。”
原来,当年袁世凯帮着袁保恒到河南办赈,很吃了一番苦,而且办事井井有条,袁保恒很满意,写信给袁保龄,在吏部给袁世凯捐了中书科中书,并嘱咐袁保龄暂时不要告诉袁世凯,等他参加乡试后再说。第二次乡试袁世凯名落孙山,袁保龄还不死心,希望袁世凯再苦读三年,再下科场。
袁世凯听说三叔已经悄悄给自己捐了七品官,又激动又羞愧,说:“我对不住三叔。”
袁保龄说:“老四,咱袁家世字辈里,就是你最聪明,我和你三叔原指望你中进士点翰林,给袁家门楣再增光,所以一直逼着你苦读。如今你也是当爹的人了,一切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还愿读书上进,四叔给你请老师。你要是实在无意科举,咱爷俩再商量出路。”
“四叔,我不是读书的料,您老明鉴。我的志向是学二爷爷、三叔他们,投笔从戎,做当代的班超。”袁世凯说,“这些年我在兵书上下了一番功夫,不是夸口,给我十万人马,定能横扫天下。”
“老四,不要动不动就夸海口。横扫天下岂是那么容易,再说,现在天下太平,你往哪里横扫?”袁保龄毫不客气的批评袁世凯,“读几本兵书未必就能带兵。你二爷爷和三叔,那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名,哪里是看了几本兵书就能博来军功?你喜欢带兵我也知道,你偷偷看兵书的事我和你三叔都明镜似的。可是,带兵打仗,毕竟是拿着命在拼,一仗打好了,立功换顶戴,可打不好,那就是要老命的事。四叔不赞同你带兵。”
袁世凯说:“侄子总要干点正经事情。要不四叔给我想想办法,让我去办洋务。”
袁保龄说:“办洋务不失为一条正道。天下洋务汇于北洋,可是四叔刚进北洋幕,人微言轻不说,也要避嫌,我没法推荐。”想了一会儿说,“我找找周兰溪吧,他是李中堂最信赖的幕师,打李中堂带兵到上海,就为李中堂效力。我们两个关系还行,让他写封八行应当没有问题。”
周兰溪名周馥,安徽建德人,早年家境极贫,又因多次应试未中,遂投笔从戎,在淮军中做了一名文书,受李鸿章赏识,从此一直追随,如今已是天津海关道,是李鸿章麾下第一等洋务助手。
袁世凯一听能到名声赫赫的李鸿章麾下办洋务,十分兴奋,说:“四叔放心,我一定给您长脸。”
袁保龄说:“北洋幕中人才济济,你恐怕要耐住心性,苦熬几年,等弄出点名堂,才有出头之日。”
因为临近年关,袁保龄年后又准备搬到天津,因此让袁世凯先回家过年,年后先来北京,帮他搬家到天津,然后再入北洋幕。
“四叔,京城毕竟天子脚下,你搬到天津去,远离京城,好吗?”袁世凯这样问袁保龄。
“岂止搬到天津,李中堂委我的差使是筹建旅顺大船坞,等旅顺就绪,我恐怕要常驻旅顺。京中虽好,可冠盖云集,出头也不易。我到北洋帮办海防,要是干出点名堂,顶戴换得也许更快。”袁保龄说,“何况咱们袁家,向来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二爷爷最后做到漕运总督一品大员,可数次受奸人攻讦,一生起起落落。他和捻匪作战,积劳成疾,在陈州家中养病时捻匪两次围攻,你二爷爷就在病榻上向守卫陈州的将吏传授破敌方法,结果陈州固若金汤,你二爷爷却心力交瘁,不满五十八岁就去世。你三叔更不用说,你跟着他在河南赈灾,他是怎么样昼夜操劳你最清楚,可以说是办赈活活累死。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男人要做官,可也要做事。皇亲国戚、天潢贵胄天生富贵,不做事高官照做,我们这些人只有靠做事换顶戴,机遇好换红顶子,机遇不佳费力不讨好也没处诉冤,也不必戚戚。”
袁世凯说:“侄子明白四叔的教诲,将来无论做什么,一定好好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