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物浦日军军营中,日本公使花房义质、陆军少将高岛鞆之助、海军少将仁礼景范三人正在密商对策。
日本陆军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能够横扫天下,无所匹敌。高岛鞆之助尤其如此。他参加过西南战争,曾经率部迂回到叛军的背后发起猛攻,将被誉为“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打得溃不成军,战功显赫,三十三岁被晋为陆军少将。后来他又赴法国、德国考察军事制度,更加锋芒锐利。他对花房义质下令日军退出汉城十分不满:“既然要逼迫朝鲜签定城下之盟,我们却将大军撤出汉城,我实在无法理解。”
花房义质解释说:“我们撤出汉城,向朝鲜摆出一副绝裂的态度,或许更有利于我们的计划。至于为什么撤军,我已经说过,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清国军队有三千人已经登陆,他们的目标也是汉城,到时双方在汉城对峙,对我方不利。”
“有何不利?我一千五百余人,皆是以一当十的天皇武士,有坚城可守,区区三千清军有何惧哉!”高岛难掩傲慢的语气。
花房义质说:“汉城的朝鲜人心向清国,而今主政的大院君也是最坚定的事大党首,战端一开,如果朝鲜人背后向我们捅一刀,我将腹背受敌!而且,就是陆军能够胜利,海军却绝无胜算,到那时清国水师控制海岸,陆军便陷入弹尽粮绝的险境,请问高岛将军,陆军能坚持多久?”
那不用问,肯定坚持不了多久。高岛不满的看海军少将仁礼景范一眼,说:“海军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指不上。”
在日本军界,陆海军闹矛盾人尽皆知,海军在陆军面前总是受窝囊气。同是少将,仁礼景范却不得不让高岛三分,他说:“海军入夏后脚气病严重,我已经向高岛将军解释过。”
“脚气病”在日本海军中已经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因为这种看似脚气的病,却绝非普通的脚气,初发时始于脚,先是走路困难,手脚感觉异常,随后感觉丧失,下肢无力,甚至瘫痪,再发展到心跳加速,下肢水肿,呼吸困难,便几乎无药可救了。这种病在日本海军中频繁发作,有些水兵一年感染四次,一舰之兵,往往感染率超过四成。
“目前停泊在济物浦的七舰,全都发生脚气病,已经有一半人员失去战斗力。”海军少将仁礼景范无可奈何的说,“尤其是可与清国水师超勇抗衡的扶桑号,半数船员得了脚气病,不得不留在国内治疗,无法赶来增援。如果与清国水师发生战斗,绝无取胜的可能。”
高岛气愤的责问:“都是夏季,同样生活在舰上,为什么清国水师没有那么多人得脚气病?是不是海军胆怯,以病为由自欺欺人?”
仁礼景范对高岛的责问非常生气:“请高岛将军不要羞辱海军,是不是真病,你完全可以上舰仔细检查!至于为什么日本海军脚气病比清国水师严重,实在令人费解。海军军医高木兼宽正在研究脚气病,他曾经在英国留过学,据他初步分析,问题可能出在我国海军饮食上。”
日本海军向西洋学习,非常讲究饮食,主食是被磨掉外皮的精米。而中国北洋水师没那么讲究,吃的仍然是普通大米。军医高木兼宽经过对比,发现中日水师只有在这一点上有着较大区别,他已经向海军提出了研究计划,但刚刚开始,尚未得出结论。几年后,他经过研究证明问题的确就出在精米上,通过恢复普通大米为主食,并适当增加蔬菜肉类后脚气病的发病率由百分之三四十降低到百分之一。再后来的研究证明,脚气病是因缺乏维生素B引起的全身性疾病,尤其是精米,因为磨掉外皮,将珍贵的维生素丢弃了,因此导致日本海军脚气病十分严重。这是后话,此时,日本海军还对此一筹莫展。
接下来三人都不说话。退出汉城,避免与清军冲突,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如此。
花房义质打破沉默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战争,而是迫使朝鲜答应我国的要求。清国虽然军力超过我们,但他们向来没有开战的决心,我的打算是与清国派来的官员接触,用外交手段给朝鲜施压,如果日朝谈判顺利,我们又何必动武?海军脚气病发作的消息,一定要严密封锁,千万不能让中国人和朝鲜人知道,不然接下来的谈判会非常艰难。”
这时,营外值岗的士兵来报,清国直隶道员马建忠来拜访花房公使。花房义质对两位少将说:“你们两位都且少安勿躁,我听听这位马道员所为何来。”
马建忠与袁世凯一前一后进了军帐。在协助朝鲜与美英等国谈判时马建忠就与花房义质多次交往,两人算是老相识,他把袁世凯介绍给花房义质:“这位是平乱先锋队的袁统领。”
彼此致礼后,花房义质问:“听说贵国派兵三千,军舰六艘,请问所为何来?”
马建忠说:“朝鲜是大清的属国,属国有乱,照例会出兵帮助平定。这次海陆军前来,就是为此目的,别无他意。”
花房义质说:“我国派兵至此,也是希望朝鲜能够安定。如果他们自己不能平定叛乱,惩治凶手,那我国海陆军将代劳。”
袁世凯抢过话头说:“何劳贵国费神?我国海陆军足可以平乱。”
马建忠补充说:“贵国的合理要求,我国也将帮助劝说属国同意。这一点请贵使一定放心。”
花房义质说:“如果贵国真能劝说朝鲜,我国便可按兵不动。只是朝鲜应当尽快给予答复,我国海陆军将士都极为义愤,纷纷请战,本使也无法完全压制。”
马建忠劝说:“有关贵国的要求,朝鲜如何答复,总要等平定了叛乱才好坐下来谈。听说贵使向朝鲜提出了三天的最后期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无论如何做不到。请贵使还是宽限几天。我今天将去会见大院君,劝他对贵国有所交待,对凶犯要给予严惩。”
花房义质说:“不仅仅要惩凶,我国已经向朝鲜提交了七条要求,每一条都必须答应。”
花房义质提出的要求包括惩办壬午兵变凶徒、对日本遇害人员和各种损失给予赔偿、增开通商口岸和允许日本派800人驻汉城保护日本使馆等。
马建忠说:“我们的立场非常明确,对贵国的合理要求,我国将力劝朝鲜应允。但当务之急是平定叛乱,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花房义质说:“如今当政的大院君,就是此次兵乱的主使,贵国要帮助平乱,将如何对待大院君?我知道大院君向来心向贵国,贵国对他也是极为欣赏,恐怕不会对他有所行动吧?而大院君如果继续主政,又何谈兵乱平定?”
袁世凯说:“如果大院君是兵乱的主谋,我统领的先锋队就可以擒贼擒王,绝不在话下。”
马建忠怕袁世凯乱表态,接过话题说:“政变的主谋是不是大院君,我们尚没有证据。但是,如果证明他确是幕后主谋,我国也绝不袒护。但贵国必须对我军的平乱行动给予支持。”
花房义质问:“阁下希望得到怎样的支持?”
马建忠说:“贵国海陆军但守营盘,便是对平乱的最大支持。不然两国军队杂处,难免会闹出误会。”
“我国军队军律森严,绝不会闹什么误会。”花房义质说,“不过,既然阁下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妨代为答应。但贵国的平乱不能久拖不决,日本所能给朝鲜的延展日期,只能是两日。”
马建忠算了一下,大队人马总要两天后才能赶到,两日时间自然不够。经两人反复交涉,最后确定延期四日,届时将给予答复。
两人出了日军营帐,袁世凯说:“马观察,看来日本人也想扳倒大院君。”
“大院君从来不买日本人的帐,他们当然想扳倒他。”马建忠担心袁心凯嘴快于心,提醒说,“慰廷,办外交不是交朋友,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尽量摸清对方的底牌,而不让对方摸清自己的真意。尤其下午我们将面见大院君,他本来就心有疑惧,如果让他意识到我们有可能对他采取行动,势必要全力抵抗,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袁世凯也发觉自己今天有些抢头说话,因此保证说:“马观察放心,在大院君面前,我不多一语。”
马建忠说:“那倒不必,如何对待大院君,我们还没最后定案,不要在言语中让他捕捉到端倪就是了。”
进宫主政的大院君,此时如被架在火上烤,外燥内焦,日子相当不好过。儿子懦弱无能,他于大乱中接掌国家,是为国家着想,但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从儿子手里夺权的事实是掩饰不了的。而给他带来主政机会的兵变者,此时也让他头疼,他们惧怕闵氏卷土重来,疑神疑鬼,对闵氏以及主张开国的官员大开杀戒,其势已经失控,而且又有心术不正者趁火打劫,大发不义之财。他让长子李载冕掌握了军权,总算勉强控制了汉城局势,但乱兵和乱民依然聚集在汉城附近,如何解决尚无良策。如今日本又提出苛刻的要求,惩凶一条就没法答复,如果惩办举事者,那他进宫的合法性、正义性又在哪里?如果不答应,日本势将兵戎相见。以朝鲜的军力,根本无法抵抗,国家将因此陷于灾难。宗主国派兵来了,如果中朝联手,足可以制衡日本。但据说大清军队是来平乱,是不是也会把自己当乱军平定了?这一切只有与马观察谈清楚后才能真正放心。
他急切的盼着马建忠的到来。
当听到马建忠到来的消息后,他亲自迎到大殿外。见马建忠从容坐定后,问:“马大人见到带兵的大帅了?有多少人马?”
马建忠说:“有六艘军舰,五千陆军,正在向汉城赶来。我此次前来,先带来先锋队五百人,帮助维持汉城秩序。”
大院君说:“倭国提出七条苛刻要求,限于本日必须答复,小国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如果倭军进攻汉城,我势将与汉城共存亡,宁为玉碎,绝不瓦全。”
马建忠说:“我已经见过日本公使,经过协调,同意再展期四天。”
大院君说:“不是展期几天的问题,是倭国所提要求太苛刻,我国断然难以应允。”
马建忠说:“当然不能完全答应,但有些合理要求也不是不能答应。”
大院君问:“倭国提出要惩办首凶,何谓首凶?就这一条恐怕双方就难以达成一致。”
马建忠说:“自然是那些滥杀无辜的人。比如此次兵乱的带头人。”
大院君说:“绝对不可能。举事者是义军之首,如何能够当凶犯惩处?就是我答应,恐怕义兵也不答应。”
马建忠说:“院公执政多年,睿智机变,难道不懂得丢车保帅的道理?即便不舍得丢车,以马甚至以卒充车又有何不可?”
大院君仔细琢磨,脸上绽出笑意,说:“恐怕倭国不肯罢休。”
马建忠说:“不肯罢休又能如何?我五千大军六艘战舰当然不是来作样子的。”
这话更让大院君心中舒畅,他说:“大军如能帮助小国抵御外侮真是再好不过。只是不知大军统帅会不会也像马大人一样的打算。听说大军出师的名义的是帮助小国平乱,不知大军打算如何平乱?”
马建忠说:“平乱的说法不确。大军前来是帮助属国稳定秩序,如果院公能够令行禁止,不会再有凶徒趁乱打劫,不会再有滥杀无辜的事情,大军便不动一兵一卒。如果有地方官府不能控制秩序,大军势必要前往弹压。如果日本借机发难,影响朝鲜安定,我大军自然也不能坐视。”
大院君问:“对小国的施政,上国是否也要干预?”
马建忠说:“我国向来坚持的是‘属国自主’,一切内政皆不干预,这是几百年的传统,想必院公尽知。即便真有不恰当的行政,我国也不过是友好的提出建议,绝不会凌驾于上。大清千方百计所谋求的,只是朝鲜的利益。譬如去年以来本道协助朝鲜签定通商条约,千方百计提高税率,保护朝鲜的利益。朝鲜所签条约比之大清国与列国条约更为有利,这一点院公想必也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