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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英国]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2)

“我当时自己也要跳井的,但是她当时没死,从井底喊我。我一害怕,就跑了。有个人从庄稼地里跑出来说,我把她给害死了,还把水井给弄脏了。人们把我带到一个英国人面前,他是白人,样子可怕,住在帐篷里。他把我送进法院。但是没有证人。而且,死了比活着挨饿强。再说,我妹妹有眼看不见,而且她只是个小孩子。”

“只是个小孩子,”马夫头目的妻子随着说,“可你是个什么东西?弱得像只小鸡,小得像匹刚活了一天的马驹,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原来肚子里空空的,可现在肚子填饱了。”小托布拉一边说,一边躺在地上伸伸四肢,“我想睡觉了。”

当小托布拉舒舒服服睡着了的时候,马夫头目的妻子在他身上盖了一块布。

(王逢鑫译)

老相好

当大地毫无生机、天空灰暗、

万木遭受雨淋而腐烂时,

那个已故的人在秋日里骑着马,

去看望旧日的恋人。

——古谣

早在70年代,人们尚未在西姆拉盖起办公大楼,环绕雅可山的宽广马路也还没建造起来,只不过是公共建设局简陋小屋里的公文柜里一张图纸而已的时候,高瑞小姐的父母就已把她嫁给史瑞德凌上校了。他大约只比高瑞小姐大35岁。他每月200卢比的薪俸归他一个人花,还有一笔自己的财产,因而称得上富有。他属于上流社会。每逢寒季,他肺部剧痛;而到了热季,他又时刻有中暑的可能。但是疾病从来不会让他送命。

要知道,我并不责怪史瑞德凌。从他自己的角度看,他算是个好丈夫。他只有生病受人看护时才会发脾气:那样的日子一个月大约有17天。他在钱的问题上,对妻子够得上慷慨大方。而这种慷慨对他来说真算是一个大大的让步了。

史瑞德凌太太却依然闷闷不乐。她不满20岁时,就已把整个年轻的心奉献给了另外一个男子,而她的父母却把她嫁给了史瑞德凌。我已忘了那个男子的姓名,但我们不妨叫他“老相好”吧。这个男子一贫如洗,前途黯淡,甚至相貌也不英俊。我想他那时是在军需部或辎重部任职。尽管如此,高瑞小姐还是深深地爱着他。他们俩早就以某种形式订下婚约,这时史瑞德凌突然插进来,对高瑞太太说他想娶她的女儿。接着,原先那个婚约就吹了——是被高瑞太太的眼泪冲洗掉的,因为这位太太是靠着痛哭流涕来制服不顺从她的权威的人,来战胜不敬重她的年纪的人,从而达到支配全家的目的。女儿却一点不像母亲。她从来不哭,甚至在举行婚礼时也没有落泪。

“老相好”默默地忍受着自己的挫折,他被调到了他所能找到的最苦的一个兵营去任职。也许这里的气候可以使他得到宽慰。他染上了间歇性热病,这可以使他分分心,不想原先的苦恼。他的心脏也有了毛病:心脏衰弱,心境也不佳。有一叶心尖瓣已经受到了影响,而热病又加重了心病。这一点在以后表现了出来。

时间一过就是数月,而史瑞德凌太太总是爱生病。她虽不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颓唐憔悴,但是兵营里每流行一种病,从轻微的热病数起,她好像都容易染上。她正当青春妙龄,却已失去了芳颜美貌。疾病使她变得丑陋不堪。这是史瑞德凌说的。他很以自己讲话直率而自傲。

在她失去秀丽风姿以后,史瑞德凌便听任她自己去凑合过日子,而自己又回到单身汉的老窝里去了。史瑞德凌太太常常孤寂地骑着马在西姆拉林荫大道上来回奔驰,一顶灰毡帽戴在后脑勺上,坐在一个破旧不堪的马鞍上。史瑞德凌的慷慨只限于提供这匹马,到此为止。他说,对史瑞德凌太太这样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什么马鞍都能凑合。从来没有人请她去跳舞,因为她跳得实在不好。她那样单调乏味,她的匣子里几乎看不到有什么来访者的名片。史瑞德凌说,要是他当初知道她在婚后会变成这样一个稻草人,他决不会娶她的。史瑞德凌总是以自己讲话直率而自傲。他从来就是这样的。

有一年8月,史瑞德凌把妻子撇在西姆拉,一个人回团队去了。此后,史瑞德凌太太恢复过来一点,但再也没有恢复旧日的容颜。我在俱乐部听人讲,“老相好”就要来了,他生着病——病得更重——简直没有痊愈的可能。热病和心尖瓣衰竭已使他奄奄一息。史瑞德凌太太知道他已病入膏肓,也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这些细节我不感兴趣也不想了解。我猜“老相好”曾写信告诉了她。从她结婚前一个月起,他们俩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以下是这个故事的令人不愉快的部分:

一天,有人很晚才来拜访,使我在达福代尔饭店一直待到黄昏。那天下午,史瑞德凌太太一直冒着雨在林荫大道上不停地骑马奔跑。一辆双人四轮马车沿着大车路向上坡驶来,从我身旁驶过。我骑的马站得太久,不耐烦了,就缓跑起来。史瑞德凌太太从头到脚湿淋淋的,正在下坡通往马车店的路旁等候那辆马车。由于马车与我无关,我就掉转马头朝上坡走。就在这个时候,史瑞德凌太太开始尖叫起来。我立即转回去,看见她正在马车店的灯光下,跑到刚到达的马车后座旁的潮湿路面上,拼命地喊叫。当我走过去时,她跌倒在地,脸部栽进脏泥里。

坐在后座里的那个人,端端正正,一动不动,一只手紧握遮雨棚的支柱,水珠流下他的帽子和胡子,这个人正是“老相好”——可是已经死了。我想是因为这60英里上坡路的颠簸,使他的心尖瓣经受不住了。马车夫说:“这位先生在离索龙两站远的地方就死去了。于是,我用绳子把他绑住,怕他摔出去跌在路旁。就这样来到了西姆拉。先生您能付给我赏钱吗?他,”马车夫指着“老相好”的尸体说,“他本来该付我一个卢比的。”

“老相好”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好像他很欣赏他到达目的地开的这个玩笑。史瑞德凌太太在烂泥里开始呻吟。当时马车店除我们四个人,就没有旁人了。天又下着大雨。头一件要办的事,就是把史瑞德凌太太送回家去;第二件事,是防止她的名字同这件事联系到一起。马车夫拿到了5个卢比,就去市场替史瑞德凌太太雇辆人力车。我嘱咐他办完这事后就对马车店老板讲明“老相好”的情况,再请马车店老板尽量安排好后事。

我把史瑞德凌太太搀扶进简陋的小棚躲雨,我们俩在那里等车,等了三刻钟。“老相好”从拉到这里就放在车上一碰也没碰。史瑞德凌太太就是不哭,而哭上一场或许会使她宽慰一些。她一恢复知觉,就用力尖叫起来,接着开始为“老相好”的灵魂祈祷。假若她不是个极其正直的女人,她就同时会为自己的灵魂祈祷了。我等着听她为自己的灵魂祈祷,但是她却没有这样做。后来,我想法从她衣服上擦掉一些污泥。最后,人力车来了。我打发送她回家,几乎是强迫她走的。这件事自始至终是件可怕的事,尤其是当人力车不得不在墙壁与马车之间挤过去的时候,她借着灯光看见了那只紧握着遮雨棚支柱的瘦弱而蜡黄的手。

史瑞德凌太太被送回家去,正是大家都去总督官邸(当时的总督是彼德霍夫)参加舞会的时候。医生听到的解释是:史瑞德凌太太从马上摔了下来,我在雅可山后面把她救了起来,而我匆忙为她包扎伤口,确实值得赞扬。她没有死——史瑞德凌那号人娶的都是不容易死的女人。她们活了下去,越来越丑。

后来,她从来没有讲起过她同“老相好”在她结婚以后唯一的这次会见。此后,当她因为那天晚上在雨中挨淋着了凉,咳嗽稍稍痊愈能够出门时,她从来没借语言或手势来暗示她曾在马车店旁见过我,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曾见过我。

她常常坐在那个破旧不堪的马鞍上,在林荫大道上催马跑来跑去,样子看上去像是每时每刻都盼望在林荫大道拐弯处见到某个人。两年以后,她返回英国,后来就去世了。我想是在布奈茅斯死去的。

后来,在军官餐厅吃饭的史瑞德凌动起感情时,常常说起“我可怜的爱妻”。史瑞德凌认为说心里话十分重要。他从来就是这样的。

(王逢鑫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