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几个月,朝美双方签订了朝鲜停战协议,历时两年多的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
梅若君是最后一批回国的志愿军,甚至都不想回去,没脸见姑姑和姑父,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交代,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承受得住。
回去的路上有朝鲜人民为她戴上了一朵大红花,那朵刺目的红花啊,在胸前绽放,就像是子弹穿透胸口喷溅出的鲜血一样。
什么也没有,她没有张昭妍和白瑾年的遗物可以带回去。
当梅思颖和张维德看到只有梅若君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女儿和女婿再也不会回来了,两个已是半头白发的老人抱着外孙女痛苦。
白仪萱太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吓得也哭了起来。
梅若君跪在他们面前,低头看着地,她无言以对,她愧对他们。
初秋,叶子开始飘落,就像生命般脆弱。
“仪萱长大后去了国外,姑姑和姑父也都相继病逝,后来她回国认识了一个叫顾友的人,结婚生了文修,只不过,在文修五岁的时候他们出了意外去世了,他们的车被一辆卡车撞扁了,那时候文修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懂,但是也知道以后再也看不见他的父母了,整日的哭闹。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日子久了他也就渐渐淡忘了,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姨婆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影很孤单。
“定居到这以后,我在水潭边种满了梅树,种的都是朱砂梅,每年到了二月,梅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做一罐一罐的梅花酿,埋在树下。”
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我总是会看着天,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开,却让我一个人独活……可是老天从来不应我。”
文尚雪心里有些惆怅,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每天听她讲那些往事,或许她打算一辈子不说出来的。
姨婆拿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里面有那张像奖状一样的结婚证,还有一叠照片,保存得很好,她一张一张的看着,眼中含泪,“我把和汉羲的那张合影夹在日记里,准备定居这边的时候,在北京收拾行李,日记在路上掉了出去都不知道,这是命中注定,让你把日记带回给我。”
文尚雪余光瞟到有个人影闪进里屋,跑到里面去看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姨婆莫名其妙。
文尚雪紧闭了眼睛再睁开,“可能是我看花眼了,刚才好像有个人影。”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接了电话,很快就挂掉了,“姨婆,我明天要赶回去,有事情要处理。”
“来这么久,也该让你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文尚雪告别了姨婆和兰姨,背着行囊回到了市里的火车站。
“你跟来干什么。”文尚雪没看他。
顾文修耸耸肩,“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说完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起来,姨婆不喜欢他抽烟,常常跑到外面偷着抽,现在解禁了。
站在他旁边的文尚雪被烟雾包裹住,厌恶的躲开他。
顾文修站在那里尴尬的叼着烟,只好熄掉。
火车在铁轨上不快不慢的行驶着,深夜,车厢里面已经熄灯,文尚雪坐在车窗旁看着外面快速移动的景物眼皮越来越沉。
顾文修握住她的手,抱起她稳妥的放在床铺上,还好是下铺,不然怎么把她抬上去。
火车到站,离开一个多月才回来,夏天都快过完了。
文尚雪站在火车站大门口,狠狠的伸着懒腰。
“文弱书生,各回各家吧,再见。”背起书包径直走到马路边上招呼出租车。
回来这段日子,崔正佑打过几次电话,想约文尚雪出来,都被她推掉了,有很多事情要忙,邮箱里塞满了垃圾邮件。
生活又回到从前,整天忙来忙去,却又不知道都忙了些什么。
听崔正佑说,‘如来’打算上少林学功夫,都是因为她之前讲的那节课。
有一天文尚雪出去办事,坐上的那辆公车已经出站了,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喊着,“司机师傅~等等我!师傅!等等我!”从车窗探出头去,原来是‘如来’。
“悟空!你就别再追了!”文尚雪对着满头大汗追车的‘如来’摆摆手,“去少林好好学功夫啊~~”但愿他去了少林寺以后不会太失望。
虽然说如今的少林寺被现任方丈搞得相当商业化,但还是有很多人带着武侠梦去那里,可那终究只是个梦,不是现实,当他们看到真实的少林寺的时候,不知道心中做何感想,在那里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屹立千年的古建,佛门净地早已不存在,而当年那个少林寺只留在历史里,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只是吸引游客的手段罢了。
回来两个月,顾文修一直没信儿,他不主动联系,她也不主动联系。
说不定跟熊婧到处玩。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顾文修突然出现在文尚雪家门口。
“果然在家。”顾文修笑着,拿出一个包装漂亮的盒子递给她。
文尚雪边接过盒子边问道:“你怎么来了?”从盒子里拿出一条围巾来,红色的,看起来就很暖和。
“有人过节的时候总是很孤单,所以我来陪她。”顾文修说得轻松,把那条围巾挂在她的脖子上,牵着围巾拉向自己。
阳光下的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零八年初南方下起了大雪,今年的雪下得太久太大了。
这次雪灾是五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南方很多城市都严重受灾。
文尚雪和顾文修千辛万苦才到了杭州,去年文尚雪一个人跟着旅行团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断桥残雪,今年可好了,西湖十景只剩下断桥残雪了,能看个够。
一片一片的皑皑白雪覆盖着断桥,堆积了厚厚一层,来不及欣赏,就和顾文修坐上了去姨婆村子的长途车。
只是路上积雪太多,受灾严重用了很久才抵达村子。
村子里面也都是一片一片的白,有种不似在人间的感觉。
大雪压断了电线,村子里面断电很久了,姨婆和兰姨在屋里生起了火炉,看见他们来了很高兴。
“天寒地冻的,怎么还跑来这里。”姨婆看上去比走的时候还要憔悴,一脸病态。
放下大包小包的食物,文尚雪笑着说:“我们来跟您过年。”很自然的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露出了耳垂上一朵银白色的梅花。
姨婆看见那对耳环眼睛里一亮,喜形于色。
围在桌子边吃着年夜饭,没有电视,只有几盏油灯晃动着。
姨婆吃得很少,“我有些累了,你们慢慢吃。”起身的时候突然头晕,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被扶回房里,姨婆眼神有些游离,口中喃喃自语,“我的日子快到头了……”
“别多想,您好好休息。”顾文修不放心,决定留下来守着她,文尚雪也跟着一起留在姨婆的房间。
晚上外面又刮起了大风,雪一直没停过,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顾文修坐在桌子旁支着脑袋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文尚雪一点想睡的感觉都没有。
熬到凌晨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点困意,双眼朦胧间看见有个人影从自己身前走过,猛然睁开眼,一个男人背对着他,转头看右边,顾文修还在睡觉,不是顾文修,那个人是谁?
文尚雪警觉起来,“你是谁?”
那个男人没理会她,在姨婆床边坐下后,才转过头看她。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那日记里的照片一样。
文尚雪伸出哆嗦的手指着他,“云、云汉羲!”
云汉羲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回过头看着躺在床上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牵起她的手。
梅若君坐起来,回到了当年的模样,那个花一样的年华。
“你来接我了?”梅若君摸着云汉羲的脸,云汉羲点头。
两个人携手出了房间。
文尚雪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推醒顾文修。
顾文修一脸迷茫的看着她,“怎么了?”
“云汉羲!姨婆,他们出去了!”文尚雪有些语无伦次的比划着。
“你说什么?!”顾文修站起来看着依旧躺在床上的姨婆,“姨婆好好的。”
文尚雪心一惊,走到姨婆身旁去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别管那么多了,你先跟我出去就知道了!”
“姨婆怎么了。”不等顾文修上前去看,就被文尚雪拉了出去。
远远的看见两个身影忽隐忽现的向着村西走去,文尚雪带着他追了上去。
水潭边一样的白雪皑皑,只是雪中有点点鲜红,那成片的梅花在雪中绽放,在风中飘摇。
文尚雪和顾文修站在那里,看着那两个人牵着手依偎在冰封的水潭边,慢慢回过头,对着他们微笑。
他们的笑容很冰冷。
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夹杂着梅花瓣和雪向文尚雪他们袭来,迷了双眼,不得不去挡风。
风停之后,云汉羲和梅若君消失在水潭边,地上没有他们的脚印,就好像他们从未出现一样。
“消失了?你看见没有?”文尚雪恢复理智,毕竟她经常能遇到这种无法解释的事情。
顾文修机械的点点头。
“姨婆走了,云汉羲把她带走了。”文尚雪继续说着,原来以前看到的人影就是云汉羲,他一直在梅若君身边。
两个人站在那里很久才离去。
躺在床上已经失去生息的姨婆,面容安详,嘴角挂着笑,在睡梦中死去是最幸福的。
梅若君被放在一个瓷罐里,和云汉羲一样,还有那半块玉,一起埋在云汉羲旁边。
下了这么久的雪,今天终于是一个晴天,但是风始终没停过。
云蕙兰跪在梅若君的坟前默默的烧着纸钱。
文尚雪和顾文修站在她身后,看着两个墓碑发呆。
一阵大风卷起了一地积雪和那一片片的梅花,旋转着飞上了天,渐渐的又飘落下来。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梅花在地上仰望着天空漂泊的白云……
君是云在天。
我是梅在地。
云在天,梅在地。
今生虽交集,来世难相遇。
今生虽诀别,来世待相忆。
青云坠雪零落处,不知梅心意。
墨梅暗香随风起,追云去……
临走时,云蕙兰把那个生锈的铁盒交给文尚雪,“她在你们来之前就交代我了,让我把这个给你。”
打开铁盒,除了白瑾年和张昭妍的结婚证、那叠照片外,还有那本日记。
文尚雪点点头,心情很沉重。
三月又是柳絮漫天飞的时节。
从杭州回来的这些日子,文尚雪整天对着铁盒里的东西发呆。
抽空去了新街口,百花深处三百一十号院还在那里,只是整条胡同都变了,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影子。
百花深处好,世人皆不晓。
小院半壁阴,老庙三尺草。
秋风未曾忘,又将落叶扫。
此处胜桃源,只是人将老。
梅若君,云汉羲,白瑾年,张昭妍,梅思远,张维德,拉黄包车的胡力,买豆汁儿的吴有财,那个不知名字的孩子,战地记者严嵩,逃婚的杨玉芬,还有很多为抗日做出贡献的人,他们的故事都在这一个铁盒里,定格在照片里,记录在日记里。
经过反复思量,最后终于决定,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梦梦,是我,我这里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