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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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尚小阳一手拿着旅行袋,一手把行李拽下车。

沿着戈壁滩中间那条熟悉的柏油路向前走去。几年过去了,附近新添了几家单位,什么糖厂、啤酒厂、水文队、中美合资的制药厂、预制板厂、火葬场……左右路边的沙砾石子令他眼睛有些发热,童年的梦是在这里编织的,那时荒凉的戈壁滩上没有其他单位,蓝天之下,只有一所简陋的大院,一排排低矮的砖房,鹤立鸡群的水塔矗立在大院门旁,家家户户用红柳枝就地取材围成参差不齐的院墙,似农舍般零乱不堪。拼了命的地质男儿们“零点起步”后大都奋战在野外一线,留下的多半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们留守“大本营”。

每当黄昏的余晖斜射大院时,这里便升腾起袅袅炊烟。那时,人家很少有电视,茶余饭后,他和孩子们在院中蹦跳嬉闹,篮球场上嘟嘟的哨声吸引了众多闲散的人们。每逢星期六晚上,男女老少就聚集在东面那个不大的礼堂中或跳或观赏刚刚兴起不久的舞会场面,里面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星期日或节日里,那些身穿地质队工作服,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的背囊,被肉和蔬菜塞得鼓鼓的,满载而归,招来当地人羡慕的目光。那时的地质队作为一种铁饭碗、高工资的标志,着实令人垂涎。

岁月多舛,这几年在外面上学的他,不断从母亲和姐姐书信中得知单位的变化情况,悠悠岁月将一条曲折坎坷的路不声不响引至地质人的脚下,——珠海办事处冰箱被骗案、初涉市场的多经科终因亏本而撤销,夜光杯厂生意赔本,人员编余待岗,职工的工资来源成了大问题,全队人似有大难临头之感,铁饭碗在手中出现了裂缝,五彩的幻梦破碎了,阴云笼罩在258队大院的上空。大学四年级时,母亲来信,一再要求他慎重考虑就业去向,不许回258队,要么改行也好。面临毕业的他茫然了,是时事变幻太快还是生不逢时,难道自己这个地质学院的学生真的无用武之地了?多少个夜晚,小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当他打算放弃所学专业,重打锣鼓另开张时,一种莫名的不安就会袭上心头,他忘不了上学前面对父亲遗像进行的灵魂的交流,那张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是几十年戈壁酷日曝晒和沙砾吹打造就的一张野外地质队员特有的脸,那殷切的目光充满了对他的期望,他忘不了父亲牺牲后在坟墓旁母亲痴痴的眼神,姐姐尖厉的哭声……那个在小阳当时幼小的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成为他心目中做人的偶像。每当想到这一切,小阳摇摆的心便定住了,他不想再犹豫了,给地勘局的江局长打了电话,毕业选择栏里他毅然填报了甘肃地质队。

“小阳——小阳——”母亲那熟悉的声音让小阳的思绪回到现实,他一怔,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大院门口。

“妈——”小阳看到母亲,激动地跑上前去。

四年不见,原先在他心目中年轻又漂亮的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四十六七岁的她头发过早地花白了,小阳的心中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母亲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送他上大学时穿的白底碎花衬衣。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劝,别人往出跳都来不及,你可好,自己往坑里蹦,回来喝西北风啊?”母亲嗔怪地看着他,但眼里流露的却是小阳熟悉的那份慈爱。

“好了,好了,妈,儿子不是想你么,今年我姐跟姐夫调走了,你也需要人照顾,我回来对您来说都赶上雪中送炭了。”小阳顽皮地朝母亲做个鬼脸。

“小鬼头,学会耍贫嘴了。”母亲疼爱地用手抚摩儿子宽厚的脊背左顾右盼一番,问,“咦,儿子,你不是说给妈带个女朋友回来的吗?骗我的吧?”

“嗨,凭你儿子这么帅,姑娘还不上赶着追啊,怎么会骗您呢。您瞧好吧,过几天她从家里一来,我就立马带她见你这个未来的婆婆。我同学都说她长得跟您年轻时的照片有几分相似呢。”

小阳的大手拍拍母亲的双肩,又调皮地刮一下母亲的下巴颏。

“这孩子,还这么没大没小。”母亲笑得很开心。

母子俩边说边走进大院门,眼前的情景令他瞠目结舌,映入眼帘的情景仿佛进入了一条街市,五花八门的小摊点在大门两侧延伸,卖卤肉的、卤鸡的、卤蛋的,卖凉粉的、炸油糕的、烤红薯的,卖水果的、卖蔬菜的、钉鞋的、压面的……“哎呀,这不是小阳回来了吗?”

“小阳回来了,毕业了吧?这孩子就是有出息。”

“是小阳啊,这孩子真成大小伙子了,回来了?年纪轻轻的回队上干啥?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这孩子……”

摊点上不断有人跟小阳打招呼。

“妈,都发不出工资,怎么还摆这么多摊子?谁买谁的东西呀?”

“嗨,能挣一分算一分呗,咱们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找份工作都难啊,有啥办法呢。”母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母子俩刚踏进西北面小楼一单元楼道,身后传来一阵刹车声,“砰”,随着关车门声,一个魁梧的身躯跑进来:“嗨,小阳,到底回来了。”话音未落,有力的大拳打在小阳脊背上。

“哎呀,我可是弱不禁风,哥们手下留情啊!”小阳朝来人做怪状。

“是邵勇啊,今儿个可回来得正好,你们这哥俩,一见面就没有正经,别站着,快进屋说话。”王海英疼爱地望着来人,一面打开房门。

家里依然没有添置什么家具,靠墙一排刷了黄漆的木箱子整齐地排列着,箱子上铺着雪白的苫布;两件装饰,一是用旧了的录音机,一是老式闹钟,被母亲擦得锃亮;环顾房间令人感到十分干净整洁。客厅中间还是那张自家做的小饭桌,四周摆着四张小木凳。

“哥们,坐。”小阳把手中的东西放到阳台上,“妈,有啥吃的快拿来,您再去买两瓶啤酒来。”

“别,别,王姨,您那情况我知道,你们稍等会儿我去去就来。”邵勇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咱们家能有啥吃的?只有稀饭和咸菜,天热,鸡也不下蛋了,这些年供你上学全凭你姐那点工资,邵勇这孩子对咱家可真好,平日里买米、面、油,拉煤气罐,我两次大病去医院全凭这孩子找专家垫押金;知道咱家紧张,还时不时出车回来给我买点好吃的,说是给我补身体,有时觉得比你姐对我都亲呐,这个人情咱日后一定要还人家的。”王海英絮絮叨叨地说。

这几年小阳在外上大学,邵勇依然是小阳家的常客,母亲写信常提起,两人虽然很少见面,但心中彼此都惦记着对方。

“来啦,王姨,拿几个盘子和酒杯来,您老也来吃点,平时省吃俭用的,都瘦得脱形了。”邵勇手提几个塑料袋和一瓶酒坐在小木凳上,“这只卤鸡您放着,明天给小阳吃,咱们今天吃这个下酒。”他打开塑料袋,把卤猪蹄、牛蹄筋、猪头肉、油炸花生米分别放在盘子里。

一瓶剑南春酒是刚从家里拿来的。

“你这孩子买这么多东西要花多少钱哪。”

“小阳回来了,我高兴,今天我们喝个痛快,王姨,我也算您半个儿子,先给您敬杯酒,您辛苦培养小阳,苦日子也熬到头了。”

“唉,啥时才能熬到头啊,队上这么不景气,小阳又不听我劝。”

“回来挣不上工资,今后这日子还不知咋过呢。”王海英呷一口酒,不由得叹口气。

“妈,您别总发愁,儿子回来,会有办法的。”

“是啊,王姨,别发愁,我今天来,就是帮小阳拿主意的。”几杯酒下肚,邵勇的脸上泛起红光,谈起队上的情况,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从前一提起学习就头痛的差学生了,倒像是一个统观全局的大队长,令小阳对这个昔日的伙伴有几分刮目相看。看得出,经过几年的历练,从前就很会来事的邵勇,如今已经变得老成世故,做事颇有分寸,这使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小阳有点相形见绌。

从他的谈话中,小阳了解到258队的形势已经到了意想不到的糟糕境地,没有资金项目上不去,地质技术人员纷纷自谋出路,退休职工医疗费已经两年没有报销,编余、待岗、一刀切。职工情绪十分低落,人心涣散。

“我们是多年的哥们,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你是块学习的料,论这,我没佩服过第二个人,可如今这局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了,你是块大料,既然回来了,咱就得面对现实,抽空咱们先去拜访一下邓队长,我和他关系好,能说得上话,你的情况我跟他谈了一些,不行,就改行做别的工作,现在这社会,能拿到钱才算数,王姨这几年节衣缩食不容易,咱做晚辈的不能总让老娘吃苦。”

“还是邵勇懂事,说话我爱听,小阳才回队上,你可要多帮他。”王海英赞同地点点头。

小阳索然无味地咀嚼着牛蹄筋,丝毫没有品出一丝味道,邵勇的每一句话,都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这对初出茅庐踌躇满志的他来说,无疑产生了巨大的压力,他沉默了。母亲与邵勇后面的对话,他似听非听,得知邵勇已经升任车队队长了,现在是258队最会赚钱的人。看着眼前春风得意的哥们,他对自己的毕业选择再次产生了一些怀疑。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小阳起身去开灯。邵勇看看外面的天,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饭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小阳诧异地望着他。

“是啊,邵勇挣钱可不容易!”王海英话没说完,邵勇连忙摆摆手,说,“咱们谁跟谁呀,你刚回来,抽空去趟邓队长家,听我的话,表表心意,没坏处。”

小阳不解地说:“干吗这样做?我是地质大学毕业的学生,回到地质队理所应当分配工作,搞那些名堂干什么?”

邵勇瞪着似醉非醉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对小阳说:“都啥年代了,还那么单纯,现在做事都靠关系,背靠大树好乘凉嘛,听我的没错。”

“是啊,儿子,听邵勇的没错,你看人家现在要啥有啥,队上人谁不羡慕他佩服他。何况你女朋友来了还得要队上安排呢,总不能到了跟前抓瞎吧?这回你就听邵勇的吧!这钱权当借邵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