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望春和梅高洁不便再争,一边一个扶着他爬上坡来,重新上马。肖望春骑上他的马追上灰褐马,牵回来,帮钟国疆骑上,叫梅高洁与钟同骑以便照顾,被钟拒绝了。接下来的路程由于格外小心,比较顺利,11点钟,他们准时到达了铁堤边防连。连长屈边仁,面色黝黑,中等个,小平头,胡子拉碴。指导员魏展国,一米七零上下,尖嘴猴腮,眼窝深,嘴唇发乌。他尽力挺直腰板,还是有点弯腰弓背。两人神情都有点紧张,怯生生地说:“请首长到连部听汇报。”钟国疆就跟着他们到了连部。连部真简陋啊,会议桌由四张长方桌组成,黑漆麻乌,已经很陈旧。几张椅子也东倒西歪,唯有墙上的一面党旗还有些夺目,
钟国疆要看荣誉室,屈、魏说没有荣誉室,连队太穷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梅高洁靠近钟轻声说:“政委,铁堤连队荣誉不少,奖牌奖旗都放在一个破柜子里。”钟国疆把手一招说:“下回再来看吧。咱们去大风口!”
他们策马扬鞭,经过30分钟的奔跑,来到了一个两边是山头、中间一块很像锅底的小盆地。这,就是烽塔边防久已著名的大风口。
梅高洁定睛细看,幡然醒悟:钟国疆之所以敢带她千里巡边,一个非常紧要的动机和目的,正是祭奠先烈,要从她这里随时获取史料的佐证。钟国疆一脸严肃,先是驻足,举目眺望国境线外见国的景况。接着,甩开双手快步攀登,直达山顶。屈连长和魏指导员紧紧跟在他的左右,你一句我一句,汇报铁堤保卫战概况。当时,这块地方是争议地区,主张霸权主义的苏联常常挑衅,磨擦不断。铁骑战斗就是因为苏军强行进入我国防区而发生的……
钟国疆一言不发,两人不知道他听还是没听。其实,他在用心地听。他看过梅高洁编的分区史,对这起事件比屈、魏两人要知道得还多。但他要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不厌其烦。他在山头站定了,再次眺望远处V国的边防部队营房。
梅高洁靠上前来,像是汇报,也像是自语:“那面过去是苏联的边防营,条件比我们好。现在是见国的边防站,条件就不如我们喽。你看,那几簇矮房子不是很破旧嘛?连墙上的灰漆都很暗淡呢。”
钟国疆还是默不出声,伸出手比划着,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突然把手在空中一劈,迎风挺立,激动地说:“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紧接着吟咏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三位部下受他感染,一时激情,齐声吟唱: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钟国疆没有响应他们,兀自发愣,满脸悲愤。三位部下都低下了头。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低。猛然间,狂风呼嘯,飞沙走石。钟国疆冷不丁打个趔趄,像是发怒了,头一昂,腰一挺,双腿岔开,扎成马步,定定地站住了,再次凝视前方。
乌云越发逼近,好似一只巨大的魔爪,一巴掌将光秃秃的山峁拍平了,令人恐慌不已。
冷气越来越重,寒意越来越猛。蓦地,龙王怒盛,大雨倾盆。须臾间,山峁上泥流处处,原本苍茫的大地变成了湿漉漉而又黄沧沧的泥床,四位烽塔传人全被淋得像落汤鸡。再看那小小的盆地,已被一团泥水所覆盖,三位部下看见钟国疆浑身湿透,本来浓密的头发被风雨打乱,挂在眼前,后悔不迭,来前忘记了带雨衣。不约而同走上前来,想叫钟国疆打道回府。谁都没有想到,钟国疆像是一时神经错乱,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下军装,发疯般地冲向山下的盆地,一边狂呼:“先烈们呐,钟国疆对不起你们,让你们淋雨啦!”
三位部下急忙追赶,心细如丝的梅高洁注意到,钟国疆肌肉发达,很是健壮,肌肤白唰唰的,在粗壮的雨柱中闪动,像是一根玉柱…
她没有追下山,默默地捡起钟国疆的军服,甩甩头发,把四匹马牵到一起,握紧四根缰绳缓缓走下山来。
钟国疆不顾一切冲下山来,双腿一软,“扑嗵”跪下,倒头要拜,被及时追上的屈、魏两人拽住了。“政委!首长!你镇定点,别这样,会被淋病的。”两人操着哭腔一边劝说,一边脱下衣服给他披上。钟国疆有些任性地甩掉了他们的衣服,还想跪下,被两人紧紧地抱住,他怒不可遏,吼道:“滚开!你们干什么?”
这时,梅高洁出现在他的面前,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泣不成声。
忽然,她松开手,急切地去解自己的衣服,肖望春急得大叫:“梅高洁,你不能脱!”
他这一吼,钟国疆终于清醒了,也不说对不起,从梅高洁手中拽过自己的军装,自己穿好,上前一步,立正,敬礼,大声说道:“烈士们,安息吧!我钟国疆向娘老子保证,一定让你们也过上好日子。”
三位部下不甘落后,学着他的话,给烈士们立下了由衷的誓言。漫天的乌云,被暴烈的雨水一扫而光,天空又露出了湛蓝湛蓝的容颜。
四位烽塔传人,重新上马,回到了连队。换衣服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后地打起了喷嚏,不用说,钟国疆的喷嚏打得最多最响。
天气像孩子,顽皮淘气,一天要变几次脸,弄得人们疲于应付,这是边关的艰难和遗憾。可是太阳一出,光芒四射,强烈的紫外线会很快把湿衣服晒干,这又算是边关的好处和快乐。
中午,屈边仁和魏展国东拼西凑备了一桌饭菜,要为钟国疆和梅高洁压惊。看着两盘韭菜炒鸡蛋,两盘白莱帮子和两盆鱼汤,魏展国小心翼翼地问:“政委,喝点酒吧?我从老家带来的,陇南春。”
钟国疆干脆地回答:“不喝酒。”
梅高洁两眼一骨碌,嘻嘻笑着说:“连长指导员,政委不善饮,以水代酒吧。”
两人立即会意,迅速取来四个紫褐色的军用口缸,都倒了半缸子开水,不好意思的说:“政委,梅干事,我们连喝水难啊。这水啊,是老黄牛从100多公里外拉来的。我们总省着用,巧得很啊,和政委的生活习惯不谋而合。”
钟国疆淡然一笑,吩咐道:“香菜辣椒有吗?”
“有啊!”屈边仁高兴起来,“连队自己种的,就是肥料不足,长得不好。”
他这里说着,魏展国已跑到炊事班抓来了一些辣椒和香菜,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放了一些,特殊的酒宴就开始了。
席间,屈边仁和魏展国先后问钟国疆,骑驼上任是不是真的,钟没回答。梅高洁抢着说:“哪还有假。”两人又问,关于钟的两个顺口溜是怎么回事。梅高洁又抢着回答:“有人想编排咱们政委啊,不过嘛,丁再边,哦,就是一营农场办公室主任跟我和小梁说,那些人弄巧成拙了,连少数民族群众都说,这样的政委打着灯笼都难找。”钟国疆想说什么,却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梅高洁提议要他吃药,他满不在乎地说:“吃饭就是吃药,能吃饭没大病,连长指导员,说说你们的高见。”
屈魏两人已知钟国疆的脾气,不敢罗唆,一人说了一句话,意思差不多,他们连要甩掉破草帽,必须成为真正的三队:战斗队、生产队、工作队。
“有主见!”钟国疆称赞道,“突破口是什么?”
“水!”两人不约而同,“我们想建一个小水库,蓄水发电。”
“此话当真?”钟国疆抬高嗓门,严厉地问。
两人“呼”地站起,齐声回答:“向娘老子保证!”
钟国疆也站了起来,面向战士们高声说:“战友们,你们都听见了!你们的连长指导员已经向娘老子做了保证,要建小水电站,希望你们好好监督,同甘共苦,甩掉破草帽。铁列克提,蒙古语的意思是‘小白杨’。我想说,你们每个同志都是小白杨,我衷心祝福你们,唱好小白杨,奋发图强,根儿深,杆儿壮,天天向上!”
战士们全都站了起来,饭堂里爆响一片掌声。
梅高洁急忙按动快门,摄下了这真诚而热烈的场面。
走出饭堂,梅高洁提议和连队战士合个影。钟国疆推辞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两位连主官要他休息一会,他也不肯,坚持马上出发,赶到神角边防连去。不让这边的连队送,也不让那边的连接。
屈魏两人牵过一匹高大的灰褐马和一匹秀气的白马,告诉钟国疆,灰褐马名叫“灰老鼠”,肖望春营长开始没敢说,怕首长嫌不好听。白马叫小白兔。
钟国疆爽朗地笑了,说:“本政委可没那么多毛病,你们放心好了。”说完,跳上了“灰老鼠”的背。梅高洁随即骑上了“小白兔”。两人一前一后,策马扬鞭前进。
刚刚走出铁堤连的防区,撞见了南塔团政委何百忍。梅高洁乍一看,威风八面,细一瞅,其貌不扬,个子偏矮,似乎差一点就不够当兵的条件。整个相貌看上去平淡得出奇。再细一看,头顶很突出,如果不是头发比较厚,那顶贝雷帽就像挑在刺刀上。
梅高洁要给钟国疆作介绍,被何百忍抢了先。他举起手来,挺起胸脯,显然有些做作地大声报告:“钟政委,南塔团政委何百忍特地前来迎接,请指示!”
钟国疆心中不悦,故意慢腾腾地说:“什么?河北人?你姓甚名谁?”
“不是河北人,是何——百忍!不是河北人,何一百一忍!”
梅高洁一旁着急地喊道:“何政委,你就说姓何名百忍嘛,怎么只会重复!”钟国疆觉得梅很机灵,朝她笑笑,对何说:“我知道了,你是何百忍,又是河北人。你普通话说的不好,以后多搞搞正音练习。”
“是!”何百忍的声音更大,“首长,请允许我现在就跟着你学正音。”
“哎——”钟国疆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了。第二回握手啦。何必客气?到最需要你的地方去。”
“钟政委,上级领导检査,下级领导陪同,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嘛,你就准了吧。”“我不准!”钟国疆的口气严厉起来,“你再不回去,我就拿你开刀,先封杀你那个不成文的规矩。”
何百忍一脸窘相,张嘴想说些什么,钟国疆却已掉转了马头。梅高洁有些幸灾乐祸,而且是很讥诮地朝何百忍做了个飞吻。何百忍轻声骂了一句:“不识抬举!”转身跃上马背,抖动缰绳,扭转马头,“驾驾驾”飞驰而去。
梅高洁策马与钟国疆并辔而行,对他轻声说:“政委啊,刚才你的样子好凶哦。”“你小丫头懂得什么,批评是爱,奉迎是害,你也算懂历史,哪有史学家不鞭挞反而歌颂阿谀奉承的?没有!”
“千真万确!政委,你放心。我会把实事求是贯穿于我们烽塔分区史的全过程。”
“不仅是写书,整个人生都要这样。我希望你能记住,以后你也当上了小政委,大政委,千万别是人一阔脸就变。”
“政委,我向娘老子保证,你的教诲没齿不忘。”
钟国疆不再搭理,策马奔跑起来。梅高洁不甘示弱,紧紧追随。
没跑多一会,何百忍又追上来了,后面跟着陈大双副政委,他的蹲点单位是五团。两人的骑术都不错,并不怎么喘大气,策马超越了钟梅两人,掉转马头,陈大双大声报告:“钟政委,陈大双带领南塔团政委何百忍前来向你报告!”钟国疆不得不勒住了马,没好气地说:“陈副政委,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嘛!”转脸瞪着何百忍,严厉地问:“为什么不向陈副政委报告,劝阻他,反而又当了跟屁虫?”陈大双连忙解释:“钟政委,莫怪何百忍,他给我讲了你不许陪同的事,但我还是要他跟我来了。有两个考虑,一个向你汇报工作;另一个,想劝阻你,别千里走单骑了。山路崎岖,行不通啊!”
“陈副政委说的没错。”何百忍帮腔,有些夸张,“这儿的老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没有谁能骑马穿越烽塔千里边境线的。特别是这儿敌社边情非常复杂,弄不好会出危险。我们非常害怕首长出意外,那样的话,我们可是担待不起呀!政委,你还是到团部去吧。多蹲几天,让我们陪着,慢慢看,多好啊!”
“这可不行!”梅高洁说,“钟政委打算……”
钟国疆朝她摆摆手,说:“还是我来说吧。我打算用一周时间穿越千里边境线,就一个星期,有可能的话,还想压缩到五天。何政委,别想唬住我。自古未有,算啥理由?现代化的东西古时候都没有,不是全都创造出来了吗?我就不信那个邪,非要打破你们的定律不可!”
“钟政委,我建议,你还是三思为好,万一有个意外的话,那就是弄巧成拙,失火打板子,双晦气呀!”!
何百忍又来帮腔:“钟政委,我们分区破草帽千万斤重,大家都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雪上加霜了哇!”
钟国疆略忖片刻,坚决地说:“谢谢你们提醒,我们多加小心就是了。”说完,抖动缰绳,又要出发。陈、何两人急得大叫:“钟政委,你不能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啦!”冲动之下,两人竟然一起上前,来抢夺钟的缰绳。钟同两人争夺一番,难敌两人的蛮力,不由大怒,吼道:“陈大双,何百忍,我命令你们闪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陈大双一怔,松开了手,让到一旁。可何百忍非但没听,反而来了悍劲,把缰绳往腰间一系,狂叫道:“钟政委,你刚愎自用,行不通!除非你把我放翻,踩着我的尸首跳上马背。”
梅高洁看不下去了,愤然而起,上前拼力推他一把,想推开他。然而,他攒足了劲,只是摇晃了一下,依然挡在钟的面前。钟国疆气得一时无语。
陈大双始料不及,觉得何百忍太过分了,他们事先说好了,要耐心好言相劝,怎知何如此行为,简直就是属螃蟹的,横行霸道嘛。陈见钟面色铁青,瞪目结舌,两眼中愤愤的目光,不像是冲着何,而是像剑一般刺向他,心中未免发虚,暗暗自责,好心办了坏事,不由性起,紧跨一步,用足力气,将何狠狠地推倒在地,训斥道:“好狗还不拦路呢,你快闪到一边!”
何百忍从地上爬起来,对陈大双怒目而视,想说什么,没来得及,陈抢在前头,对钟梅两人说:“请走吧,路上格外小心。梅高洁,政委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小心为好。”
可是,钟国疆没有走,却跳下马来,压住怒火,冷冷地问:“何百忍,你是怎么啦?吃错药了,还是脑子有毛病?”
陈大双又来调和:“何百忍,有错就改。快向钟政委赔罪!”
“哎一”钟国疆不高兴地说,“老陈,你言重了。上下级之间一点小摩擦,何罪之有哇?不过,这种摩擦嘛,还是下不为例的好啊。何政委,请你告诉我,怎么知道我的动向的?有勇气,就别说谎。”
梅高洁因为心内有气,催促道:“快说啊!百忍,百忍,一点都没忍,还跟大政委顶撞呢。”
“有啥不敢说!”何百忍不甘示弱,“莫司令打的招呼,他指示我们团把新政委接待好,新政委可是我们的带头羊。烽塔分区几千号人马就靠香辣政委走出困境,再创辉煌了。如果稍有闪失,叫我提头见他。”
钟国疆没好气地笑了,讥讽地说:“我知道了。你是奉命行事。好啦,你们团已经把我接待好了,非常机灵。有什么以后再说。陈副政委,你就在团部好好蹲着。我们继续前进。再见!”
钟梅两人翻身上马,一路扬鞭,飞奔而去。
陈大双望着他们的背影,很是沉思了一会。何百忍怒气难消,定定地立在原处,不停地骂着:“活见鬼!活见鬼!”
“别背后发狠,骂领导可是个坏毛病。”陈大双觉得今天弄巧成拙,属于自个欠思考,也是被何蒙蔽了,甚至可以说是耍了,有些窝囊,借机教训他,“领教了吧,此政委非彼政委啦,河北人,以后要讲究点喽!”
何滑稽地笑笑,讽刺道:“首长,你这决非多管闲事,而是谆谆教导,百忍铭心刻骨就是了。”
两个多小时之后,钟国疆和梅高洁来到了神角边防连。连长邹士林,绰号飞毛腿。指导员方伟博,浙江人,小白脸,爱说娘稀屁。
钟不肯到会议室休息,要先看荣誉室和菜地。方伟博非常尴尬地说:“政委,禾角克哈语意思是不毛之地。四周都是荒凉的戈壁滩。我们平常都悄悄哼一首打油诗:禾角克啊,真荒凉,四处都是白茫茫,风刮石头跑,塞过当年的北大荒。”
这一唱,把钟国疆唱得直打喷嚏,梅高洁连忙吩咐,别唱了,政委受凉了。方伟博转得快,挺挺胸,抬高嗓门说:“请首长放心!我们以苦为乐,报效祖国,娘稀屁,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有志气!”钟国疆称赞道,“就要自己长精神啊。你们这个打油诗啊,我要改一改。禾角克呀,好地方,到处都是马牛羊,鹅鸭嬉丽水,四季沐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