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组成工作组来到红星大队,开展揭、批、查工作。
张秀春流着眼泪躺在炕上,回想着工作组组长对她说的话:“你虽然和‘四人帮’的同党没有直接关系,但你始终和赵岩站在一起,你们执行的是一条修正主义的路线,你在党的十次路线斗争中犯有严重错误,对此你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必须深刻反省检查。希望你积极揭发赵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张秀春痛苦到了极点。“来到边疆,无论多么艰苦、多么困难,自己从来没有退缩半步,自己对党、对工作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本以为自己是按照党的指示,毛主席的教导去做的,没想到自己居然滑到了修正主义的路线上,充当了‘四人帮’的忠实信徒。自己辜负了党的培养,辜负了父母的希望……我不该爱他,他是反革命,我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与他彻底决裂……”张秀春擦去眼泪坐了起来,铺上纸拿出笔。
青年队会议室坐满了人,宝音部长表情庄重,他清了一下嗓子。“同志们:现在批判会开始,赵岩,你要老老实实地交代你与‘四人帮’同伙的关系,以及你们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
“下面张秀春发言。”张秀春拿着批判稿走上前来。
饭堂里同学们一边吃着饭一边议论着:
“‘四人帮’同伙关赵岩什么事?”
“赵岩认识‘四人帮’的同伙二号首长,我们是他树立的典型嘛。”
“我同学来信说我们是假典型,赵岩是‘四人帮’同伙的忠实信徒。”
“岂有此理!”
“赵岩也真是,跟得太紧了,听说那位首长还面授机宜给他。”
“你别胡说,是赵岩太忠诚了,他认为上级的指示都是无比正确的,他也不知道什么‘四人帮’之流,都是上面让怎么做就怎么做的。”
“不,其实我觉得赵岩有时候很痛苦。”
“赵岩也该反省一下了,这个资产阶级,那个非无产阶级,不许唱黄歌,不许谈恋爱。”
“这也不是赵岩的问题呀?你去问问,哪个青年队让谈恋爱?再说,你多大就想谈恋爱。”
“你管我多大干吗?”
“行,这下可以了,粉碎‘四人帮’了,你也二十了,谈吧,没人阻挡你。黄歌,对了,现在不叫黄歌了,叫……叫革命抒情歌曲,你也可以放声唱了。”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有人立刻哼唱起了这首著名的苏联歌曲。
“看江锋,他就敢于……”
“不,江锋是个君子,君子和而不同。他没有以为自己是对的,落井下石,相反他还去公社看他,只有小人才同而不和。”
“对,你看张秀春,平时积极拥护赵岩,这会儿又批判他。批判稿写了一摞,我看是否该给她一点稿费了。真是不折不扣的风派、阵派、流派。”
“别乱扣帽子,那个时代过去了,你没看见她是流着眼泪念的稿吗?”
“对,她这个人比赵岩还忠诚,简直是愚忠,只要是领导说的她就一概听从,还不觉醒。”
“王海军,你的检查和交代不够,回去再好好想想你的问题,重新写一份。好了,你先回去吧,顺便把白如玉叫来。”
白如玉正看着家信,“……如玉:听说你和赵岩关系密切,希望你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不要和他在一起……”
“白如玉,工作组叫你去。”白如玉把信装进信封走了出去。
“白如玉,你犯有严重错误,你要老实交代,我问你,你和赵岩是什么关系?”
“一般关系。”
“一般关系?不是这么简单吧?你敢去看他,感情好深啊。你要嫁给他吗?”
“是的,如果他也爱我的话。”
“为什么?”宝音气急败坏地说道。
“很简单,我爱他!”白如玉一字一句地答道。
“你……难道我不值得你爱?”
“你不配。”年轻的工作组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烟灰抖了下来。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他真的不明白白如玉为什么爱他不爱他。过了一会儿,他坐了下来,换了一副口气,“揭、批、查后我就调到盟委,这对我来说是……嗯……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会带你走。”
“哼,我永远也不会答应你,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等等。”宝音拿起笔在领导意见一栏上飞笔写下:“在我党十次路线斗争中犯有严重错误。”然后对白如玉说道:“在这上面签上你的名字。”
白如玉回到宿舍,一头扎到炕上放声大哭起来。
“如玉,如玉。”
“我犯什么错误了,我有什么错?”
“徐心池,写吧,你和赵岩一个学校,一定要把他平时的反动言论都写下来,还有,你们平时在一起谈论的有关政治问题,给你笔。”
“我有笔。”
“你看,你能说你们是简单的吗,平时口袋里都装着笔,能说你们平时没有搞秘密活动?”
“我……我……”徐心池的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个古怪的推论。笔——就应该产生秘密活动。
“宝组长,有人找。”
“噢。”宝音部长插上钢笔走了,屋子里剩下了徐心池和另一位干部那顺。
“徐心池同志,你……”他停了一会儿,看了看徐心池。心池不知道他的用意,脸上充满了惊恐,这是她第二次被叫。“别紧张,有些事,咳,都是些小青年,什么大不了的……”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很轻,但徐心池听清了。一阵沉默,忽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你要向组织如实交代。”那顺提高了嗓音,“你们谈论的不是一般的生活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脚步声消失了,那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那顺说,“徐心池同学,你可以出去了,顺便叫马力来。”徐心池流下了眼泪,“谢谢您,那组长。”
“马力,你的揭发材料怎么写的?”王海军问。
“他们问我,赵岩说没说过要带领你们上井冈山打游击。”
“我说记不得了,他们让我好好想,想不起来不让我出来,还说赵岩自己都承认说了,所以我只好写了:赵岩说过要带领我们上井冈山打游击。”
“什么?你怎么这样写,这不等于害了他吗?”
“我……他们说赵岩自己承认了嘛。”
“你呀,真是,他们这是在引诱你。”
“是吗?完了,我上当了。”马力感到非常后悔,在炕上来回翻着。忽然他一咕噜爬了起来,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然后下地朝外面走去。
“马力,你上哪?”王海军急忙跳下炕,捉住马力的胳膊。
“我去给换回来。”王海军接过那张纸一看,差点儿笑出声来。夜幕下,两个黑影悄悄来到大队部前,那间办公室正亮着油灯。“走!”两人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走了进去。门廊前一片漆黑,两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拐进走廊,来到了那间亮灯的办公室门前,透过门缝,他们看到宝音斜躺在炕上和衣睡着了,也许看了一天材料太乏了。
“太好了,材料在桌子上。”马力兴奋道。
“小心点,”王海军嘱咐着,马力点点头打开了门。他像幽灵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炕前。刚要动手,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他急忙蹲下了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过了片刻,他慢慢站起身,在炕桌的一摞纸上迅速地翻着,汗水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终于他找到了自己写的那张揭发材料,他迅速地抽了出来,将新写好的材料夹在了里面,然后溜了出来,门“吱”的一声响了。
“谁呀?”宝音翻了一个身坐了起来,他眨了眨眼睛,感觉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所以然,随即又倒头睡了过去。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马力为自己刚才干净漂亮的偷窃喜着。
“如果工作组问你呢?”
“我不会出卖同志的。”
“这会儿材料都齐了。”宝音一边念叨着,一边翻看着桌子上的揭发材料,他要挑几份有价值的材料准备记录下来,忽然他愣住了,“什么,什么,‘赵岩说要带领我们上景阳冈打虎。’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见了鬼了。”
“马力,这是你的,你给换了。”
“没有。”马力把头扭到一边。
“你……你必须老实交代。”
“我没什么可交代的。”
“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政治问题、立场问题。”
“还扣帽子,扣吧,扣吧,我不怕!”
“好,你不交代,就别想回城。”
“我……”马力犹豫了一下,“我当兵,在这儿当骑兵。”
“你在党的第十次路线斗争中犯有严重错误,公社的政审绝对通不过,就我这一关你就别想过去。”
“那,那我就扎在这儿了!”马力发誓般地大声喊着,然后一摔门冲了出去。宝音拿起笔在领导意见一栏里刷刷地写着……
“完了,我完了。”
“马力,马力。”王海军追了过去。
“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一连几天马力谁都不理。
呼和记者探亲回来了,与以往每次回来相比,青年们没有人去他家。也许他们太忙了,于是他来到了青年队,他敲开了男1号房间。
“海军。”
“噢,是呼和记者。请坐。”
“你们怎么不去玩,走,到我家去。他们呢?”
“他们正在开会,我出诊刚回来。”王海军倒了一杯水递给了他,然后靠着炕沿低头不语。
“海军,你们?”呼和感到有些异样,“你们最近都忙些什么?除了干活外,都干些什么?”
“嗯……”王海军迟疑地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走廊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呼和起身藏在了门后,他想给他的老朋友们一个惊喜,门开了,马力和杨涛走了进来。呼和一下子从门边闪了出来,捂住了马力的眼睛。
“别闹了,本司令够烦的,你快放手。”本来想和马力开个玩笑的呼和茫然地松开了手。
“马力?”
“呼和?是你呀,袄司乐得拉!(对不起)”说完马力倒在了炕上。
“你怎么了,你们怎么了?好像我不大受欢迎?我没有不礼貌吧?”
“没有,你很受欢迎,是我们……”马力翻了一下身说道。
“如果不是我的过错,你们为什么像冰一样,这是友谊吗?如果我们还是朋友,现在就到我家去。”呼和显得很激动,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
“呼和,您别误会,我们犯错误了。”王海军说。
“噢,我听说赵岩被撤职隔离审查了,到底怎么回事?走,到我家好好聊聊。”
“呼和,太晚了,我们不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不行,非去不可!”呼和的态度非常坚决。大家只好跟随他来到了他家。
几位男生一言不发地坐在炕上。忽然呼和冲着妻子大发起了脾气,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阿拉坦其其格满面通红低着头忙里忙外,重新生起了火,“阿拉坦其其格,我的朋友来了,尤恩得?”大家明白了,呼和是在指责他的妻子没有招待他的朋友。这使几位青年更加不安了。
“呼和,这不是您妻子的错,您这样让我们太不安了,现在已经很晚了。”
“不,我们是朋友,我们蒙古族永远要用好茶招待朋友,她这样对待你们,就是对我们友谊的轻视!”
“马力,马力!”徐心池叫住了马力。
“干什么?”马力冷冷地看着徐心池。
“我爸爸来信说,‘我不是党员……’”
“你不是党员关我什么事儿?”
“你别老发火,你自己看吧,看了就明白了。”说着徐心池将信递了过去。
“看人家信可是犯法呀。”马力瞪着眼睛没好气地转身欲走。
“你看,这对你有好处。”徐心池拉住了马力的胳膊。
“什么好处,我完蛋了,看什么,有什么用?”
“你不看算了。”徐心池哭着跑了,马力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追了过去。
“哎,你别走,你别走。”马力追到徐心池前面,伸出了手,“给我看看吧。”
“不给。”徐心池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去。
“算我错了,我求你了。”马力双手合并,一脸的诚恳。徐心池“扑哧”一声笑了,把信给了他,“就这段话。”马力接过信看了起来,“……孩子,你不是党员,怎么会在党内犯错误呢?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一切都会澄清的,光明就在眼前,相信爸爸!”
“嘿!”马力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喜色,随即大声嚷了起来,“我不是党员怎么能跑到党内犯错误,我不是党。”
赵岩坐在桌前,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一叠检查材料想着心事。他听大妹来信说,妈妈身体不太好,希望他回去一趟。他多么想看看母亲啊,他盼望着早一点出去和母亲妹妹们团聚。可是他不能,他每天都要向组织交代自己的问题。他被隔离审查的事情一直没有告诉母亲,他不想让母亲为他操心,他只是告诉母亲他现在在旗里学习。而且他越来越感到出去的希望遥遥无期,听说有两个知青典型和“四人帮”有牵连,已经被捕入狱。回想自己所走过的路,他一直是老师的好学生,父母的好儿子,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担任班长,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他的班主任王老师,北师大毕业,七○年分配到中学当教师,他教书生涯的第一个班级就是担任他的七年一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老师非常欣赏他的作文,从老师的眼神和语气中,他知道老师希望他将来有机会上文科大学,可是他的数、理、化老师则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名科学家。中学毕业后他们没有机会上大学,一律上山下乡,到农村这所大学锻炼改造思想。他怀着一腔热血来到边疆,他和同学们在牧区艰苦的环境中,为了他们的理想而奋斗着,他是那样地忠诚、毫不懈怠地统领着他的青年队一路前进,使他的青年队成为先进典型。开始他为此感到骄傲和快乐,自己总算没有辜负领导的信任和党的希望。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快乐和自豪感消失了,那种莫名的束缚和沉重的负担让他感到窒息,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而又说不出。有时他感到自己身上仿佛被无数的绳索牢牢地牵住,像是一个被扭曲的木偶,任凭着人家百般操纵,不得片刻松弛。他想挣脱出来,却又无法挣脱。如今反党,这个令人恐惧的标签贴在他的头上,他从一个茫然坠入了另一个茫然,二十一岁的生命跌入了深谷。他想起了她,那天她来看他。
“赵岩。”
“白如玉?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刚才和看你的人磨了半天,他就是不答应,正好有人叫他,我趁机进来了。”
“你会受牵连的,你快出去!”
“我不怕。”
“你别天真了,这会影响你的前途的。”
“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和你一起。”白如玉深情地看着他,然后轻声说道:“赵岩,粉碎‘四人帮’了,让我们相爱吧。”
“可是,我并不爱你。你走!”
“你爱的是张秀春,是不是?是不是?可她也不爱你。”白如玉哭着跑了。
一只燕子从窗口飞去。“啊!燕子。”赵岩激动地站起身快步来到窗前。窗口太小了,燕子已不知去向。“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他感慨道。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燕子,在蓝色的天空自由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