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四壁挂满了白霜,走进去如同走入一个大冰窖。刘爱武打开锅盖,半锅茶水已冻成一个冰坨。打开橱柜门,盆里的玉米饼子也冻成硬块,再一看,隔挡上摆放的酸奶渣也冻在那儿,看上去像一个一个泥捏的小娃娃。两大捆烧火的柳条也被洒在地上的水冻在地上。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在那儿,一动不动。刘爱武用力拖拽着地上的柳枝,可是那柳枝像扎了根似的,怎么拽也拽不动。她运了一下劲,猛地一拖,谁知脚底一滑摔在了地上。“真气人!”她爬起来狠狠地跺着脚,“怎么办呢?”她想了想,“我真笨。”随后走进了仓储室,从里面拿出了镐头刨了起来。冰碴飞得满屋子,打在脸上生疼。柳条好像故意和她做对,仍死死地粘在地上,刘爱武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永儒布打狼归来,路过青年队走了进来。
“爱武,做饭吗?就你一个?”凭声音,刘爱武知道是永儒布大哥。
“孙红拉冰去了,柳条冻住了。”刘爱武泪眼涟涟不敢抬头。
“爱武,你哭了?”永儒布笑道。
“没有,我从来不哭。”
“把镐头给我。”永儒布接过镐头一声不响地刨了起来。刘爱武转过身偷偷擦干脸上的泪痕。“永儒布大哥,你忙吧,给我。”
“你刨不动。”永儒布开着玩笑。
“永大哥,打着狼了吗?”
“打着了。”永儒布出去打狼,每隔几天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他都要来青年队,和同学们聊天、打扑克,给同学们讲打狼的趣闻,休整几天,然后又出发了。
“永大哥,您打狼从来没有害怕吗?”
“第一次有点怕,打得多了就不怕了。”
“您总共打了多少狼?”
“算起来,有六十来只了。”
“您还要走吗?”
“当然,上次我追的那条狼跑掉了。这一次我非叫它逃不出我的枪口,它吃了我们好几头羊。”
“永大哥,您可要多穿些,天气这么冷。”
“没事,我抗冻。”柳条终于脱离了冰面,永儒布将镐放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谢谢您!永大哥,快坐下来休息一下。”刘爱武拿来凳子。
“不累。”永儒布继续抡起镐头向水缸周围刨去。
“永儒布大哥,您快放下,这不用您干,赵岩说晚上要彻底清理一下。”永儒布仍不停地刨着,终于水缸边的那层冰也化为了乌有。
“谢谢您永大哥!快喝碗茶休息一下。”刘爱武将茶碗双手递给了永儒布。永儒布接过茶喝了起来,“爱武,你的名字是不是喜欢武术?”
“我小时候爱哭,父母亲为了让我坚强起来,所以给我起了爱武这个名字,表示要勇敢坚强。”
“你刚才还说你不爱哭。”
“哎呀,永儒布大哥,您真坏,真会钻空子。”刘爱武笑了起来。
“哈哈……再见!”永儒布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刘爱武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位好大哥啊!”
吃饭时,赵岩望着干净整洁一新的厨房说,“你们真能干。本来打算今天晚饭后大家一块收拾,结果你们收拾出来了。”
“不是我们,是有人帮助我们。”刘爱武说。
“一定是永儒布大哥回来了。”
“是的,正是他帮着我们收拾的。”
“一会儿我们去看他,几天不见真想他。”
“是啊,永大哥真是一个好人。不仅有英雄的侠胆,还有常人的柔情。他非常喜欢孩子,每次打猎回来,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孩子。真是侠骨柔肠。”
“他把我们当朋友,也把我们当成了小孩子。按理说我们应该称他大叔,可是和他在一起,一点辈分的感觉都没有,叫大叔反而觉得不自然。”
“牧民们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应该回报他们才对。”赵岩心里默想着。
又下大雪了,大雪下了两天两夜终于停了。
“同学们,扫雪了。”大家拿着扫帚、铁锨走出宿舍。
“好大的雪呀,足有一尺厚,”
“同学们:我们先帮助牧民家扫雪。”
吴丽躺在炕上睡着了,孙红盖着被子就着油灯织着毛衣。随着手指的不断运动,毛衣渐渐呈现出了美丽的花纹,非常好看。张秀春走了进来。
“孙红,她俩哪去了?”
“去牧民家了,快来坐。”孙红热情地招呼着。
“织得够快的。”张秀春拿起毛衣的一角看着。
“早呢,手冻得不听使唤。”孙红搓着有些僵硬的手指。
“很漂亮,你真巧,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照着这本书学的。”张秀春拿起炕上的书翻看着。“这么多花样,等有空教教我。”
“还用我教?书里介绍得很详细,拿去看吧。”
“你不知道,我很笨的。孙红,你还没和孔卫东说话吗?”
“没有,有什么可说的。”
“这可是你的不对了。”
“我有什么不对?我一直和他保持距离的,是他……”
“不是距离问题,是你长得太漂亮了。”张秀春笑道。
“秀春,你也拿我开心,我都烦透了。”
“你的态度是对的。现在就交朋友,谈恋爱,纯属思想有问题。看来他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太严重了,必须对他进行教育。同时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应该引起高度重视,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赵岩说,过几天要专门整顿一下青年队出现的一些问题,其中就包括这方面。”
门打开了,白如玉、黄雪燕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才回来?”
“达哈拉贵大妈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一个劲给我们碗里盛茶,她说宿舍太冷,让我们多待会儿。真有意思,开始我们走错了,走进牧主家的院子。我看到一个背影在那儿弄牛粪,我喊了一声大妈,她一转头,我俩一看是牧主婆,吓得转身就跑。”黄雪燕笑道。
“你们真是,西头第三家是达哈拉贵大妈家,牧主家是第二家,记清楚,千万别再搞错。这么长时间还记不住。”张秀春批评着。
“不是记不住,是疏忽了。”黄雪燕解释着。
“疏忽就更错了,阶级斗争的弦总是绷不紧。”
“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不是下次,是永远,时时刻刻……好了,你们睡吧。”张秀春走了出去。
“每天脑子都绷得紧紧的,什么时候才能放松一下啊?”白如玉嘟囔着。
“睡吧,睡着了自然就放松了。”孙红笑道,“暖瓶里给你们留了一点热水,脸盆里有块冰,你们赶快洗一下,时候不早了。”
天寒地冻,外面下着大雪。大队送给青年队的牛粪,早就叫他们挥霍一空。门框、窗框、墙上到处挂着白霜,屋子里没有一丝暖意,从鼻孔呼出的气都透凉。
“海军,你看看孔卫东,他病了。”江锋来到男1号。
“好,我马上去。”王海军背起药箱。
陈玲给孙红打完了针,收拾好药箱,她感到一阵疲乏,倚靠在炕头,想合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陈大夫,陈……”外面一阵敲门。
“请进!”
“我家其其格病了,你去看看她……”
“好,我这就去。你们看着孙红,我一会儿就回来。”
“放心吧!”白如玉看了看浑身发抖的孙红,给她掖了掖被角。
“陈玲,我陪你去吧,外面黑了。”吴丽对陈玲说。
“好吧。”陈玲回到自己房间穿上大衣,戴上棉帽,背上药箱。吴丽也穿戴完毕走了出来……
“哎,再这么下去,恐怕全都会病倒。”白如玉自言自语地拿起羊皮大衣披上。
江锋敲门进来,问:“怎么样,她好些了吗?”
“不好,你看,都盖了三床被子了,她还发抖呢。光治疗没有用,这屋子,像冰窖似的。”白如玉抱怨道。江锋看了一眼双目紧闭、浑身发抖的孙红,想了一下,转身出了门。
夜幕下一个人影提着一个大筐,匆匆走去。他打开了一家栅栏门,悄然潜了进去,直奔院子一角的牛粪垛而去。“今天我先向贫下中牧借点,以后我会还的。”他如获至宝般地往筐里扒拉着,一会儿工夫筐就满了。然后他提起粪筐,迅速逃离。
江锋门都没敲,拎着粪筐一头闯了进来。“哪儿搞的?”白如玉惊喜地问。
“别管!快把炉子点上,还有炕。”白如玉从筐里拿出一块牛粪。将油灯里的火油倒上一点,江锋咔嚓一下打燃打火机——火着了起来,火带来了温暖。江锋坐在炕沿,看着渐渐进入温柔之乡的孙红,陷入沉思……
月台上,江锋的母亲正在叮嘱着儿子,“小锋,到了那里就给家里来信,可别……”
“知道了,妈妈,您说了一百遍了。”
“还有……”
“孙红——”
“哎……”一声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江锋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仅仅是一瞬间,却让他不能忘怀,他的心乱了,他多么想再看她一眼,可是她和他擦肩而过。
“快来,我们在这节车廂。”一位女生呼唤着她。
“小锋,你看什么?好好听我说。”
十六号车厢的月台上,一位中年干部正在点名:“孙红,孙红,孙红来了吗?”
江锋一阵惊喜,“难道真的是刚才那个女生?”“等一下。”江锋转身跑了……
“江锋,喝口水吧。”
“噢,谢谢!我该走了。”
大队领导班子正在开会。赵岩和张秀春作为青年代表列席参加,白书记主持会议。“今天我们在一起开个会,就是关于……”“砰!”门被打开了,一个人气呼呼地闯了进来。说了一通蒙语,还不时地对赵岩比划着。白书记和蔼地拍着来人的肩膀,和他说着话,来人走了。凭感觉赵岩知道一定和青年队有关。这几天就有牧民找到他,向他反映有青年偷了他们家的牛粪。会议继续进行,“今天主要是解决青年的过冬问题,我们不能冻坏这些孩子,他们从大城市来到我们这里,他们的父母把他们交给了我们,如果出了事情,我们怎么向他们的爸爸妈妈说呢?这二十四个青年,我建议把他们分到我们牧民家住,尽管我们……”
“冻死我了。”杨涛双手抱胸,弓着身子,一边抖动着一边说着。
“光说有什么用。走!”
“干吗?”
“你到底去不去?”杨涛跟着马力走出大门。一会儿两人背着两袋东西从一户牧民家跑了出来。
“太好了,保证今晚不冷了……”忽然“咕咚”一声,杨涛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袋子里的东西撒了出来。
“真笨!”马力骂了一句。“快起来呀?”借着月光,马力乐开了怀。只见杨涛匍匐在地,双脚乱蹬,牛粪散落在他周围。
“笑什么,快扶我一把。我的鞋太滑了,不!是地太滑了。”
“是地滑,还是你想牛粪想疯了?你看你都被牛粪包围了。”
“你不想?现在爹亲娘亲不如牛粪亲。”
“噢,明白了,你是和牛粪亲密拥抱。”
男1号聚满了人。“真暖和呀!要是天天这么暖和该有多好。”
赵岩开完了会匆匆回到宿舍。
“这屋子?你们是不是又……”
“啊……”马力伸了一下胳膊,拧了一下腰。故意打着岔,“我可是要睡觉了。”
“马力,牛粪哪儿来的?”赵岩打开墙角的袋子。
“捡的呗。”
“捡的?这大冬天,你能捡到牛粪?”
“当然。”马力斜了一眼赵岩,转过头看着天棚。
“你别撒谎,老实说。”
“本来就是捡的嘛。”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难道牛只在夏天拉屎,冬天不拉屎。新陈代谢乃化学也,丁旭说的。”马力振振有词。
“你别篡改呀,我说的是新陈代谢乃物理也。物质的本来道理。”
“那是你的见解,我认为这更是一种化学变化,草吃到牛肚子里,变成了粪,从一种物质变成一种新的物质,化学老师就是这么……”
“马力!”赵岩打断了他的话,“冬天的牛粪冻在地上,怎么能烧呢?分明是偷来的,对不对?快给人家送去。”
“赵岩,这事儿也不能怪马力。他是不该,可是,你看这屋子都挂着霜,一点烧的也没有,病倒了好几个,实在迫不得已才拿了人家的……”丁旭为马力辩护着。
“对呀,对呀,实在太冷了。”大家议论着。
“刚才,大队开会专门研究了我们的过冬问题,明天我们就搬到牧民家住。”
“啊,太好了,太好了!万岁!万万岁!”青年们欢腾起来。
青年队第二次搬家。搬到牧民家里,暂时告别了寒冷的宿舍。
牧民的土坯房与农村的房子基本一样,或许本来就是仿造农村的样式盖的。家家门前都有一个用柳条编制的栅栏围成的院子。院子里面放置着勒勒车、柳条编制的小仓房。最显眼的是靠着院子一角的同样用柳编围起来的牛粪堆。进入房门是一个门厅,左右两边是睡觉的屋子,这种土坯房是近年来才有的,整个大队也不过十来家。其余的仍住蒙古包。
孙红、黄雪燕、白如玉、吴丽四人被分在了达哈拉贵大妈家。达哈拉贵大妈和那音台大伯有二男二女,两个儿子在牧场放牧,大女儿出嫁在乌套海大队,小女儿今年十二岁,在红星小学读书。达哈拉贵大妈是一位非常善良的老人,五十多岁,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表明她大半生的辛劳。一双慈祥的眼睛,流露着对青年的疼爱。她总是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蒙古袍,袍子裹着她羸弱的身子。达大妈夫妇对待她们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们每天放工后在青年队吃完晚饭,回到大妈家里,大妈早已把炕烧热。先是把她们让到自己的房间,端上奶茶、奶豆腐。即使每一次青年们都表示吃过了,但大妈仍叨念着:“乌,切乌。”盛情难却,大家围坐在炕头,亲亲热热,如同一家。
油灯下,大妈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做着靴子。蒙古族的靴子很美,尤其是女靴。靴帮上绣着彩色的花卉,美丽的云朵,靴筒上是富有吉祥寓意的万字形图案,或者菱形图案。她们手拿针的方式与汉族不同,汉族妇女一般横向走针,顶针戴在中指上。而蒙古族妇女则纵向走针,顶针戴在食指。
“大妈,您休息一会儿吧,从来没看您闲着。”达大妈抬头看了一眼孙红,笑着说。“闲不住,我八岁做针线,奥道(现在)老了,努德(眼睛)不好了。”大妈半汉语半蒙语地说着……“啪!”大妈把最后的线扯断了,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活,然后拿起线团。
“大妈,我来给您认针。”孙红接过大妈手中的线团,扯了很长一根线。
“不好,太长了。”大妈连说带比划。
“噢,太长打结是吧?”大妈点点头。孙红截去了一段,“这么长可以吧?”大妈又点点头。孙红麻利地穿上了针,递给了大妈。望着眼前这位老妈妈,孙红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有一次她也是替母亲认针,也是扯了一根很长的线,母亲也说太长。
“孙红,想家了吧?”大妈一边缝着一边问。
“嗯!”孙红低头应道。眼圈有些红了。
“唉,能不想吗?都是孩子。”
“大妈,我过去了。”孙红怕自己控制不住哭出来。
“睡吧,秀勒,你回来,姐姐们要睡觉了,明天还要干活。”大妈招呼着隔壁房间的女儿。
“哎,来了。”女儿秀勒其其格欢快地走了进来。
“额吉,姐姐们真好,又教了我这么多字,你看。”女儿将本子递给母亲。母亲虽然看不懂,但为了分享女儿的快乐,仔细翻看着。
“额吉,我真希望她们永远待在咱们家不走。她们会走吗?”秀勒仰着红苹果般的脸儿望着母亲问道。
“傻孩子,这里不是她们的老家,没有她们的亲人,早晚会走的。”
“她们想她们的额吉是吗?”
“是呀!哪有孩子不想妈妈,妈妈不想孩子的。她们离家那么远,不易啊!”达哈拉贵大妈陷入沉思。她和营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希望她们待在这里。但她是一个母亲,母亲的心是一样的。她完全能够体会到这些孩子母亲的心情,早就听说有一批内地青年到草原来,虽然内地什么样子,她不清楚,三千里地究竟多远,她们也并不完全知晓。她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盼望着,想象着。当那天终于盼到她们走进草原,来到她们身边,第一眼看到这二十四个青年时,她们流泪了——这与她们想象的不一样,这完全是些小孩子们,是些个娃娃们啊!自己的大女儿出嫁到离家六十里地的夫家,自己还常流泪,念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