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燕翼文学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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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马后炮”琐记

我郑重地査对过(万年历)。我正确的生辰是1926年2月26曰。再过几天,就整整八十三岁了。谚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荀不请自己去!”据说,这是因为儒家的圣人孔丘享年七十三岁、亚圣盒莉寿终八十四岁,故“七三”“八四”,被认为是旧时代知识分子生命过程中的两大“劫坎”,届时,你就小心阎王爷会来找你的麻烦。

不过,对此传说,我并不怎么介意。此刻,我坐在电脑桌前,面对液晶屏幕,手敲键盘如伯牙抚琴,为我的新书写“后记”,就一点也不担心死神是否早晩会来叩门。

这是一本“旧作新编”的文集。我已遵从出版社建议,写了一篇“自序”。现在,清样三校巳过,觉得还有些话要说,就再来补写一篇“后记”。

“我从黄土高坡走来”,一个文艺老兵。如果将1948年上海幵明书店出版的征文集《忘不了的事》一(她震一文,算做我的“处女作”,那么,我在文学创作这条漫无止境的道路上,好歹已经闯荡了六十年,到今天垂垂老矣;当夕阳西下时,回光返照,是否也该拿出一点“纪念品”,馈赠给我的新老读者?

于是,在诸多热心文友的鼓动下,从今年年初幵始,我重新检阅筛选历年旧作,决定编印一本篇幅精炼的自选集,为我六十年文学生涯,画上一个句号。

在这一年里,我用功最多的是对文稿的校勘修订工作。区区如我辈,每一作品,成于笔下,印到纸上,必经层层审读关卡吹毛求疵,众多经手大笔恣意涂改;再加违规枉法的转载盗印,“鲁鱼亥豕的出没无常……待成品问世,往往遍体鳞伤,令人不堪卒读!

我有篇童话,题为《小燕子和它的三邻居》,就常被审稿大权在握的先生女士们,自以为是地改为《小燕子和它的三个邻居》。所谓“三邻居”者,麻如“四进士”、“九龙杯”一样,系汉语遣词造句时注重音节与简洁之修辞体现也;你要是把它改成“四位进士”、“九条龙花纹的酒杯”,那可真成为“两个桃子杀死三个读书人”了。

收入本集的小说头牦牛的下落在上海一家刊物初发时,则被改成《三条牦牛的下落》。按,马的量词为“匹”,羊的量词为“只”,牛的量词则以“头”为是;我们的编辑先生,为什么弃“头”不用,而以“条”代之?后来,偶然看到某地农家母牛产一双头牛犊的新闻报道,这才恍然大悟一哦!世间自作聪明者,常以为别人都像他那样愚蠢。

我还有一篇在上海(僅话报)获得“名家邀请赛金奖”的作品,写的是夜莺歌唱家、可爱的刺猬宝宝与美女蛇的故事,题目叫做(液半—莺歌蛇舞》。但某出版社编印成书之后,却变成了《夜半·莺歌燕舞》其所以弄得如此驴唇不对马嘴,最大的可能是,改题者根本就没有任细阅读作品;但也许是,他以为能在文章标题上出现领袖语录气即可以增强其“思想性”。荒唐吗?多见不怪!—一我们的某些审稿者,就常有亂贴政治标签、爱呼时髦口号的嗜好而乐此不疲。

我有一本书的责任编辑,是一位年轻自信、但还不那么十分固执的女孩子。“您的书稿我巳经通读过了,发现问题不少,”她在长途电话里向我通报说。“比如,‘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这个句子,就不通嘛!我给您稍微改了改:在‘可’字边上加了个‘立人’一一‘何以人而不如鸟乎’,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我拿着电话听筒沉吟有顷,慢慢回答说:“别的我们都可以商量,这一句可不能随便修改!”“为什么?”“因为,这是两千多年前孔夫子的语录。电话那头片刻沉默,接着传来“噗哧”一笑。“得!”她爽朗地说,“要是这样的话,那咱们就得给孔老子留点面子喽!”

如此轻松一笑解决问题,只是特例。在一般情况下,一呈文稿删改出现争议,作者往往得费一番口舌笔墨,说服编者笔下留情;必要时还须做出一定的妥协让步或提出折中方案,留给对方一个台阶可下。不过,有时也会遇到“劲敌”而爆发激烈争辩。在我的电脑内存中,就可以翻检出有关书稿审校往来与编者攻防论战的不少资料,其中不乏唇枪舌剑、火药味极浓、无异于“哀的美敦书”,不给对方任何回旋余地!此类有趣的内幕文档,因限于篇幅,这里不能多加引述。茲仅录简短小例,举其一隅,以概其三一……原文“蔓蔓爬上葫芦架”,“蔓蔓”二字被改为“枝蔓”,不妥。1.在这里“蔓”应界万广,系植物如瓜类豆类的柔软秧藤,只能就地横爬或依附他物攀缘;“枝”则是植物特别是木本植物分杈出来的条干,一般是硬梗直挺、可以向所有空间自由伸展,瓜秧则没有这个性能。

“枝蔓”的“蔓”。“枝蔓”是形容事物横生枝节、繁复多余之意;两个“蔓”字读音不同,含义有别。

“蔓蔓”为出自群众语言对幼小稚嫩物体亲切的昵称。如“芽芽”“花花”“叶叶”“秆秆”“娃娃”“宝宝”“囡囡”等等。故“蔓蔓”不可以改为“枝蔓”,务望保留原句。

又原文“憨敦敦的胖娃娃”,被改为“憨厚的胖娃娃”,不妥。1.“憨厚”系指成人性格而言,初生幼婴,不宜用“憨厚”形容。

“敦敦”与主语“憨”相联系,仅是一个双声衬词。它乃是群众鲜活的口语,并无字面上的关联;如“干巴巴”“香喷喷”“羞答答”“懒洋洋”“蓝英英”“红堂堂”“傻乎乎”……举不胜举。双声叠宇只借其音,并无实义。况“憨敦敦的胖娃娃”是与下面的“嫩生生的俊闺女”相对仗;它有着前后呼应、音节铿御的文宇节奏美,改为“憨厚”就失去这个效果了。因此,“憨敦敦”绝不可以改为“憨厚”。祈请保留原文。

上举实例,其差别也只是一二字句、个把单词而巳;但我必须旁征博引,详加解析,拿出充足理由,足以使对方无可反驳而恢复其本来面目。试想,一部书稿,雌黄狼藉,我该花费多少工夫和笔墨,去与编辑先生周旋啊!

当然,亦非“天下乌鸦一般黑”、编辑行里没高人;事实上,与我打过交道的书刊出版编辑队伍中,不乏知识渊博、学养深厚的名家高手,足以为我良师益友。即使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也常能给我以有益的后发和帮助。多年来,我习惯于将“门褴”写做“门坎”,“磨头”写做“抹头”,“转悠”写做“转游”,“一股脑儿”则写成“一古脑儿”……感谢一位青年编辑,一一给予纠正;中国文字量大体繁,以难记难认著名。不少字差别细微,形貌酷似,就像孪生兄弟。尤其在电脑打字清样中,诸如“戌戍”、“拨拔”、“义叉”、“已己巳”等等,此类双胞胎、三胞胎小东西,最容易从你眼皮底下蒙混过关。此次我有幸遇到一位年轻的责编,当书稿三校过程中,所有似是而非的错字别字异体字合并字巳经废止不用字……皆在她严密监视下,得以规范匡正。其专业知识之娴熟,自愧弗如!

往昔之文学大师,诸如鲁迅老舍沈从文……他们的文稿,编辑是不轻易修改的。鲁迅在(讽波中描写的那只被小丫头打破的饭碗,前面说钉了十六个!后面又说是十八个!这明显的错误,编辑并不是没有发现,而是有意保留鲁文原貌,故至今仍让它“错”下去。阅读文全集亦时有病句闪现,但也没有人再去着意“改正”。而我辈文坛小卒,自然不能与名家大师相提并论,故从无“不得擅改一字”之禁令。但你要动我的文章,至少也得事先打个招呼,征得本人同意,这也是对作者起码的一点尊重吧。

我的童话,最初原稿的幵头是:“从前,有一妇人,生了五个女儿。”上海《沙年文艺》发表时,责编洪汛涛先生改为“妈妈生了五个女儿”;这真是“马良神笔”,点石成金,至今保留未动。文学月刊的中簏小说6良哇牧歌今,该刊主编君终审时,让故事中的16岁少女在其男友猝不及防时抢了一吻;这正如甘肃民歌所唱:“大门道里说了句话,心里头结了个冷疙瘩。二门道里亲了个嘴,肚子里的痕瘩化成水”;主编此一细节的添力口,化解了事件矛盾、表达了男女情爱,在艺术上十分精彩;同时大胆跨越了当时文学作品中的爱情红线,我对修改者思想之幵放深表钦佩。可见,只要是优秀编辑,偶有“神来之笔”,真能为拙作平添些许精彩,我也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综上所述,足证我过去发表、出版和被转载过的各类文学作品,就其文字的校勘考灯而言,是相当粗疏芜杂的。现在,有机会亲自编选这本文集,对我主要作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订正;终于在戊子岁末毕其全功,可谓如愿以偿,深感欣慰!今后如有人检阅或选用拙作某些篇章,即以“2008敦煌版”一《趟燕翼文学精品集》为准,以保持原作面貌。

2008年岁末于兰州雁滩阳台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