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可以说是引领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重要的启蒙者。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我流落省城兰州,主要搞版画创作。我一度寄宿在一家书店里,有机会阅读了大量的当代文学作品。其中,最吸引我的作家是沈从文和巴金。就在这些高手、巨匠们的影响下,我于1947年试写了短篇小说《地震》。正巧,上海开明书店举办一项征文活动,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将我刚脱稿的“处女作”,投向遥远而神秘的大上海。不料“歪打正着”,竟被录取,并编入一本名叫《忘不了的事》一书中,于1948年正式出版了。那时候,叶圣陶、巴金都兼任开明书店的编辑;我确实不知道两位大师是否看过我这个无名小卒那篇自发投稿,但我主观上总认为他俩是看过的;那么,巴叶二老,也应该说是我想象中的“导师”了!那时候,我如果能到上海,在少年人狂热感情促使下,我会带上《忘不了的事》,登门去请叶圣陶先生和巴金先生签名留念,我想,他们是不会拒绝的吧。
可惜,陇海远隔万里,我自然无法实现我的“追星”梦。直到30年后,我才面对面见到了巴金。
1979年初冬,中国文学艺术界第四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我有幸参加这次盛会。当我在广阔的人大会堂落座后,便不住向主席台作远距离了望,想一瞻我心目中久已钦仰的艺术大师们的风采;可惜,恰似雾中观花,只见到模糊轮廓,根本认不出哪是茅盾、哪是巴金。有一次,作协主席团单独开会,李季叫我去列席。我去得稍微晚了一步,会议已经开始,有人正在发言。我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来,看到那发言者是一位霜鬓苍然、和蔼可亲的老人。有人告诉我,这就是巴金。他衣着朴素,声音平缓,一点也没有权威人物衣冠楚楚、体态轩昂的气派。他当时谈话的内容,我已记不清了。我的印象是,巴金并不是一个口若悬河、妙语联珠的演说家;他睿智的思想与火热的情感,主要是通过他那支酣畅淋漓的生花妙笔表达出来。你想探寻他发自内心的微言大义吗?就去读他的书吧!
会见仅止于此。我与巴金先生,只有一面之缘!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十年之后,我竟“代表”巴金,在国际场合酬酢应对,着实出了一回“风头”!
那是1988年秋天,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一个小型代表团,出访北非的埃及、阿尔及利亚两个阿拉伯国家。代表团成员只有四人,委我为团长。出发前,作协对外联络部负责人向我特别关照说:你们虽是人数不多的小团,但仍然是名正言顺的“中国作家代表团”;是代表国家、代表作协组织,代表巴金主席出访友好国家;因此,在访问过程中,必须站在这一高度,不卑不亢,言行得体。既注重外交礼仪,又不失国家尊严。望善自把握,顺利完成任务。我听了深感使命重大,大有临渊履冰之感。
三周时间,两国之行。突然将我这样一个毫无涉外活动经验的“书生”,推到国际交往的前台,这使我如何应付得了!然而,过河小卒,只能向前;每当遇到复杂场面和困惑难题时,我便在心里鼓励自己:怕什么,我是代表巴金说话呢!
试举一例:10月2日,由驻埃及中国大使馆文化参赞陪同,前往埃及国家协商会议大厦,会见其主席阿巴扎(阿巴扎也是一位作家,而且兼任埃及作家协会主席)。一进大门,就看见过道两边,齐刷刷排了两溜军人打扮的好像是“仪仗队”一般的侍立者,摆出一副官府衙门威严森然的排场。阿巴扎在他办公厅内起立迎接。他跟我握手时只感到他又高又胖,就像童话动画片中的巨人形象。我自我介绍:“我是中国作家代表团赵燕翼……”但还没有来得及翻译,他竟晾下我不管,却欢笑着上前一步,与我的翻译关称握手寒暄。因为去年他访问中国时,也是关称担任翻译,他俩是“老朋友”了。当他热火完毕、终于回过头来时,我从容地说:“要是我没有猜错,您就是穆罕默德“赛尔瓦特”阿巴扎先生吧?”一丝愕然的表情,掠过他臃肿的脸庞,随即满面是笑,连连点头说:“阿巴扎!我是阿巴扎!”我说:“我在几年前读《瓦西巴的嫁妆》,就牢牢记住了您的名字。”“啊!”他有点喜出望外地说,“您读过我的小说?”这时候,他才让大家坐下。而他则仍回归他的“太师椅”,就像一位大法官,居高临下,和我们继续交谈。我接着刚才中断了的话题。“我们一向就非常关注埃及文学的成就!”我说,“诸如文学泰斗塔哈丨侯赛因博士的名著《日子》三部曲、陶菲格‘哈基姆的《灵魂归来》、迈哈穆德‘台木尔的许多优秀短篇小说,以及凯马勒‘迈拉哈的传记文学《征服黑暗的人》……等等名篇巨制,我虽然不懂阿文,即使中文译本,也让我读得人迷!”“啊!”他听我如数家珍似的背出一长串埃及著名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时,不禁发出一声惊叹。“还有《人生一瞬间》,也是一部吸引人的长篇杰作我继续“可惜,作者尤素夫‘西巴伊不幸在赛浦鲁斯遇刺身亡,令人深感痛惜!”“啊啊!”“尤其让我特别佩服的是,贵国当代文学大师纳吉布‘马夫兹的《时光仅余一小时》;而他的《宫间街、向往街、甘露街》三部曲,简直可以挑战诺贝尔!”阿巴扎听了,赞佩地晃着脑袋,连说:“了不起!你真了不起!”我谦虚地笑道:“主席阁下!恕我冒昧问一句,不知您读过哪些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他难为情地笑着,摇了摇头。我紧追一步:“那么,我们巴金主席的作品?”他抱歉地耸耸肩膀,双手一摊说:“中国的文字,太难翻译啦!”我笑着说:“您要是雇用我们的关称做秘书,他会用开罗美妙动听的阿语,天天朗诵巴金的《爱情三部曲》给您听呢!”阿巴扎一听,开怀大笑,场面立刻活跃起来。接下来转换话题,在友好坦率的气氛中,就中埃两国文化双向交流问题,作了一些探讨。并对我们参观、座谈等具体事项,主人也热情地作出了周到的安排。当我们拿出赠送阿巴扎的礼物,代表巴金主席向他深致敬意时,他欢欣鼓舞地说:“啊!这叫我怎样感谢他老人家呢!”这件礼品非同寻常,乃是我国著名国画家高莽、根据去年阿巴扎访问中国时的资料、精心绘制的阿巴扎本人的肖像画。此画神形毕肖,特用中国传统的形式装裱;当画轴徐徐展开时,大厅里发出一片赞美声。
哦!感谢伟大祖国,感谢中国作协,感谢敬爱的巴金主席,是她们为我长精神、鼓勇气、添力量,使我不辱使命,未负重托,圆满完成了这次出访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