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办法很巧妙。可是,却使老画工非常为难了。因为他自己相依为命的独生女儿,巳经长大成人,而且出落得像一尊唐塑菩萨似的美丽可爱。如果待在这目标显露的地方不走,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爹爹!”女儿太平婉言劝解老画工,“三界寺的老僧统,平素待咱父女那样好,今日个要咱们留几天,画幅画儿,咱们哪好意思推辞不画一一爹!您就答应了吧广索白草叹口气说:“唉,孩子!你说的都对;只是,要画一大幅壁画,岂是三天两日能画得完的!爹只怕……”
“您别担心,爹!”太平姑娘笑着说,“人手不够,孩儿我帮着您画。还有三界寺的小沙弥拾得,也叫他搭手涂涂颜色;咱们一齐动手,画起来不就快了嘛!边关上还有咱们的曹将军带兵守着呢,您怕啥!”
老画工经不起女儿极力撺掇,这才答应下来。连日来父女二人,依据洞窟墙荤大小,设计描绘好了画稿底样。又找出各种矿物颜料,细细研磨调配。这一.天,父女来到吴家窟,看经卷藏好没有,只见窟门外三层木楼下,到处堆满了书卷。小沙弥拾得和吐蕃喇嘛悦希婆,两个人抬一只柳条编的大箩筐,继续搜寻各寺院、各人家抛弃了的经卷、书籍,都一箩箩地抬来。怀智禅师则待在洞窟里,忙着把这些经书、佛画、幡幢,收放到大窟甬道右侧的那间复洞里去一一这个工作,他们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了。
画工索白草,从小就随父亲在莫高窟干活。他清楚地记得,这吴家大窟甬道里的复洞,很早以前,就被督料总管当做盛放杂物的库房。那时,市面上的纸张很贵,而寺院用纸又特别多;督料便按照老例,从外面收购、募化废纸,不断充实他的小仓库。所以这洞子里经常堆放着老账本子、废契约,过时的历书、户籍册,残废的道经、吐蕃经,学生的旧课本,官家废弃的文书案卷,僧尼个人的佛曲变文,市井传抄的医卜杂著,胡人外道的蛮文夷书……一股脑儿塞在里面。凡寺院抄写经文、裱褙佛画幡幢、记账目、描画样、书字据、出告帖、糊窗户、包东西、签发度牒、投寄书札……需要用纸的时候,督料便把这些旧书残卷拿出来利用。直到今天,洞子里还有许多历年剩余下来的这样的废纸。怀智禅师就地摊平了,便在这一层软垫似的废纸上,排放上三界寺数万卷佛经卷子以及其他图画书籍。索家父女见老禅师累得满头大汗,便急忙动手相帮。五个人又忙了一天,这才把要藏的图书器物,都归置妥帖。然后,用土坯将洞门封砌起来。又将整面墙壁,抹了一层细泥。只待泥干之后,再来绘制壁画。
这时候,沙州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与瓜州回鹘王子苗那,共同组成回汉联军,正在瓜沙二州相邻的边境地带一东据芦草沟,北依疏勒河,展开了抗击侵略者英勇壮烈的战斗,有力地阻遏了党项军,不得长驱直人敦煌。这无异于为怀智禅师封闭藏经洞,争取了时间。
敦煌的气候是非常干燥的。初春时节的季候风,又日夜不停地在鸣沙山中狂吹。只几天工夫,那洞窟新抹的泥皮,就被风吹干。琬在,老画工索白草,开始在墙上打画稿。画工的女儿索太平,带着小沙弥拾得,描线涂色。洞窟里光线很暗,怀智禅师和悦希婆,每人各持一支粗大的蜡烛,为作画的人照明。
这条甬道的一面墙壁,有一丈九尺高,两丈三尺长;要绘制这样大面积的壁画,需要画工时时屈膝弯腰,爬梯子上架,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可是,太平和拾得两个年轻人,却对这个活儿干得津津有味。他们一面画着画儿,一面说着话儿:
“喂!你为啥叫拾得?”
“我刚生下不几天,就叫娘老子扔到戈壁滩上,在野狼还没有来得及叼走的时候,正巧僧统爷爷路经那里,就把我捡回寺院,所以叫拾得。”
“这么说,你一出娘胎,就是个小和尚了?”
“阿弥陀佛!这叫做命该如此!”
“年纪轻轻,当和尚有啥意思?还不如趁早还俗呢。”
“还俗干吗?”
“可以娶老婆呀,傻瓜!”
“不丨我怕……”
“怕啥?老婆又不是老虎,怕把你吃了!”说着,太平姑娘格格地笑了。站在一旁,为他们持烛照明的吐蕃喇嘛,因为不大懂敦煌土话,只听清“老虎”二字,以为他俩是在谈论壁画,便接口说:
“不,那不是老虎;文殊菩萨骑的是一头狮子。”
姑娘和小和尚一听,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在多日恼人的战争气氛中,这实在是一次难得的欢笑啊!
绘制壁画的工作,日日夜夜,紧张地进行了13天。86岁高龄的怀智禅师,一直陪伴画工描绘完供养菩萨脚下最后一朵莲花花瓣,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唔!夙兴夜寐,惨淡经营,总算办完了这件大事一老禅师欣慰地笑了。于是,即兴口占一偶,五:
贝叶万劫不朽,
文章千古传奇。
孔壁汲冢开阖,
显晦终究有时。
这期间,据守边境的汉回联军,终因势孤力单,抵不住党项精锐大军的猛烈攻击。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将军,力战捐躯。回鹘首领苗那,率残部退回敦煌县城,打出“沙州镇国王子”的旗号,一面向于阗、龟兹的回鹘国王求援,一面加固城防工事,作长期坚守的打算。看来,党项骑兵的铁蹄,无可避免地要将这塞上沙州踏平了!
怀智禅师将寺院剩留下来的一匹骡子和一头毛驴,赠给画工父女,送他们趁黑夜翻越鸣沙山,抄一条捷径,前往渥洼农村投亲去了。老禅师本来还让拾得也跟随索家父女一块儿去;可小沙弥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他的僧统爷爷,只好作罢。
是的,僧统爷爷,很老很老了!僧统爷爷的心血,都快熬干了!僧统爷爷需要静养,需要别人的帮助;在这个时候,拾得不来照顾僧统爷爷,更有谁来照顾僧统爷爷呢!
这一天,清晨,拾得烧了一瓦盆净手的热水,轻步来到僧统爷爷的方丈。朦胧中,只见禅师穿着全新的僧衣,盘腿端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小沙弥连叫几声:“爷爷!净手了!”都听不见回应。仔细再看时,却见有两道鼻涕,从老禅师的嘴唇上长垂下来。
啊?拾得不由大惊失色;他曾经听别人讲过,道行高深的僧人,是如何“坐化”死去;“啪嚓”一声,瓦盆失手落地,摔成几瓣,小沙弥忍不住失声号啕起来。
吐蕃喇嘛悦希婆跑来一看,见怀智禅师巳经溘然“圆寂”,便对哀哀哭啼的拾得说:
“莫哭,莫哭,老禅师涅盘了!你赶快去敲钟,我在这里念经——送他老人家魂灵升天吧!”
洪亮的钟声,从三界寺钟楼上鸣响,在三危、鸣沙群山幽谷间回荡。16岁的小沙弥,仿佛看到苍然白头的怀智禅师,庄严地端坐在飘拂缭绕的五色云中,由轰然长鸣的钟声托着他,向高高的远天飞升,飞升…
“咣!咣!咣!咣!”小沙弥只顾敲钟,连寺院外有人大声咋呼,都不曾听见。
此时,巡逡于三界寺红墙外的两个党项骑兵,勃然大怒;其中一人,抽箭弯弓,瞄准站在钟楼上兀自敲钟不休的小和尚的背影,“嗖”地射了一箭。
“咣!”大钟最后轰鸣一声,便停止了。
强劲的飞箭,深深穿透少年僧人的背部;拾得踉跄扑到栏杆边,可怜的小沙弥,在他生命将逝的时候,还不曾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出现了什么毛病,便倒撞下钟楼去了!
当惊骇万状的吐蕃喇嘛,拔闩打开寺院山门时,没提防两匹战马腾跃而入;悦希婆一见是两个党项兵,不由一阵狂怒:
“党项强盗!豺狼!该死的元昊狗!”他用吐蕃话高声叫骂,顺手捡起拾得扔下的那把钟槌,大吼一声,直向面前敌人扑去。
一个党项兵手起刀落,将悦希婆砍倒在地,骂道:“这条吐蕃老狗!”
“呸!”另一个党项兵也厌恶地啐了一口,说,“又是一个吐蕃寺!”
大火烧着了三界寺!
这座建造于盛唐时期的宏伟庄丽的古刹,顷刻之间,升腾起熊熊烈火,为那三位死去的僧人,举行了悲壮的葬礼。
光阴荏苒,时移世易。悠悠岁月的脚步,终于迈进到19~20世纪交汇处;由于某种自然应力的作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那面古老的封墙,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正如当年三界寺怀智禅师口占“偈语”所预言的那样:“孔壁汲冢开阖,显晦终究有时。”于是,深藏密闭了八百余年的文化艺术宝窟,终于在清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重见天日,而令世界为之惊叹。也从此演绎出一部中华无价文物宝藏惨遭破坏、掠夺和流失的伤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