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窃听独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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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国大哥

牛水灵在金家院外窃听被金建国撞见,着实吓一身冷汗,但大国大哥有大度量,就放了她一马。

且说金建国父亲死后,他作为长兄,必须担起重担,走在弟弟妹妹前面,起个带头作用。几十年来如一曰。起早贪黑任劳任怨,无私无畏地奉献出自己一切。

他不但要弟弟妹妹好好地活着,还要他们念上书,成为有用的人。这个大哥在母亲面前是一个孝顺儿子,在弟弟妹妹面前是一个带头模范,在情感方面也是一诺千金的男子儿。

这个男子汉常年在外参加挖水库,修公路,建学堂,还集体摊给一家人的税费。春夏秋冬住在荒郊野外,蚊虫叮咬,寒风侵袭,再加上沉重的体力劳动,剧烈地摧残着他的身体。把他和同龄人放在一起显格外厚重。不管风吹雨淋日月照晒,他总像一个笑眯眯弥勒菩萨宅心仁厚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他在林场伐木,将山上原木运到山脚。一根麻绳套在脖子上,两脚蹬地,身体使劲往前倾,就像纤夫拉纤、牛拉犁一样。拖着两根原木就像拖着两个巨大的怪物,一点一点往前移动。下山坡的时候,由于下冻,脚底抹油,饿狗扑食般扑在地上。两根原木像两个活物,一个从头顶飞过,一个从腰间窜出,拖着他东碰西撞,滚来滚去。当他醒来时,周身是伤,满脸是血,腿骨骨折,勒骨撞断,头上一个窟窿。遍体鳞伤。

上苍已经让金家人苦不堪言了,如今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还重重地跐了一脚,痛得金建国肝肠寸断,差点危及性命。这牛马日子何时是个头?

医治尚不细说,却说金家日子越来越艰苦。孩子们数九寒天还穿一件单薄衣裤,赤脚板。那衣裤补丁盖补丁了,破烂得没法再下手缝补,久经雨淋日晒,近似朽烂了。金建国没等身体完全康复就出门了,拖着病怏怏身体四处寻找苦力。

天下做苦力人历来被受歧视。不但得不到社会的尊重,还得不到人们的同情。金建国也不例外。

落后山区,人们总以为坐在高楼大厦写写画画才是出习,坐在政府大楼办公才是争光耀祖,其它都是棒棒(苦力)。金建国在县医院旁一个私人商铺做蜂窝煤,也就是社会最底层黑灰渣。

金建国起早贪黑筛煤,和煤,运煤,晒煤,堆煤,进进出出,宛如一根烧焦的黑木桩子在煤场里移来移去。他先把煤块敲碎,把细泥参拌在煤里和匀,团成小山,这是做蜂窝煤初期工作,再把煤山向四面扒开,宛如黑乎乎的苦难坑,然后往坑里灌水。这是一个眼力活。水注多了,煤泥稀,蜂窝煤立不起来,水注少了,煤泥拌不均,蜂窝煤也做不成。所以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苦力人总是在夹层间生存。

往煤坑里注水时,必须用煤耙在煤坑里来回搅拌。在搅拌中稍有不趁,决了堤,黑乎乎的水就会冲出来。那架势宛如难民冲开边境防护网,四散逃跑,满地打滚,金建国要迅速而准确无误的把缺口堵上,不能让黑水泛滥,殃及池鱼,即使堵不上漏洞,他也不会朝难民们开枪,也不会朝难民们开炮,更不可能拳打脚踢,因为他也是难民。

这样的场面往往弄得金建国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什么鞋子、裤子、衣服全要湿个透,还忙一身臭汗。不过,金建国是一个细心之人,一般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搅拌煤泥的时候,就像吕大头搅乱赤北空山劳动人的安全一样,使劲儿乱搅,从不顾老百姓的死活。金建国搅拌的目的是让煤、泥、水彻底拌均,三者合一,做出一流的蜂窝煤,而吕大头搅拌的目的是让全人类苦不堪言,自己获取更多财富,然后妄加评论,遮盖嘴脸。

金建国要把煤坑周边干煤泥铲往煤坑中间,就像吕大头往赤北空山人民饭碗里扬沙子一样,然后把煤坑中间稀煤泥搅拌出来,使煤、泥、水,三者充分发生关系。这种关系说得好就是同仇敌概,说得不好就是同流合污。当四周煤泥逐渐收拢,彻底浸泡后,才能团成一座黑乎乎的大山。

在团成煤山之前,金建国要一边调拌,一边拍打煤山,就像面包师傅和面一样,要的就是那个匀称。煤泥抓在手里感觉松散而又十分均匀,做成的蜂窝煤烧起来才足够猛。

做蜂窝煤少不了煤气枪,煤枪少不了水,就像机器少不了润滑油一样。金建国在煤山旁刨一个土坑,灌满水,煤枪在水坑里一杵,就迅速而卖力地将煤枪压在煤山上,两个膀子飞快的左右转动,就像狗熊在树上蹭痒痒一样,来回摆动,然后提起煤枪飞到晒煤场,大拇指按下推煤杆,只听”嘚”的一声响,一个黑不溜秋的蜂窝煤就做成了。

一个,两个,一趟,两趟,飞快的来回跑,一行,十行,放着晒。晒干的蜂窝煤搬进煤房勾肩搭背地码起来,宛如黑色的金字塔。这个活是在战斗中运动,在运动中战斗,属于苦力活。头发丝儿也得使劲。一天下来总是累得腰酸背疼,脚手抽筋,全身上下没得一点干净处就连最隐私处也是煤泥浆。

所以,金建国的脸是黑的,鼻孔里是黑的,指甲缝里也是黑的,只有那两片不薄不厚的嘴唇后面牙齿是洁白的,真是:

近黑者非常黑啊!

金建国眨巴着眼睛,活像一个黑泥鬼。

“场长,弟妹要书学费,能不能帮忙先支点钱?”金建国低三下四的恳求场长,生怕他不同意。

场长看他大半天,好像不认识他似的,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你搞错没有,还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借钱?”

也许是金建国做事扎实,也许是金建国为人诚恳,场长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好好给我干,到时候少不了你的钱。”

然后狠狠地撇了金建国一眼,转身要走。金建国见场长要走,就一趟子跑到他前面挡住去路。场长不得不立住脚,不然撞在金建国衣服上,要惹一身脏臭啊。

场长脸色阴沉,怒目斜视脏兮兮的金建国,好像在问:“好狗不挡道,你是什么狗东西呢?”当他正在纳闷时,金建国又先说了话:

“场长,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才求求您帮帮忙。”

金建国厚着脸皮,带着乞求的眼神望着场长铮亮的长脸,继续说道:

“您就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们乡下人吧。”

煤场就在马路边,人来人往。一个黑泥人挡在一个西装革履、手持体面公文包、气度非凡人前面拦住去路,算咋回事呢?仿佛一个叫花子挡住市长进酒楼的通道,这不是要逆天吗?

路过的李九背着竹篼停住脚步望着他们,细听他们说些什么,而另一个过路的张八也停住脚步看他们要干什么,细听他们说些啥,就这样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越聚越多,把煤场围得水桶似的。围在外圈的人不知道围在内圈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卯起卵子往里钻,或是惊讶的,关切的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儿了?”

围在圈里的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圈外的问,他们就故作深沉,假装做出,惊,奇,怪,险,苦,痛,悲,这些表情来诱惑圈外的人,嘴里还发出啧啧声。其实,圈里圈外的人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大家故作玄乎,瞎起劲,吊住过路人的胃口。

在赤北空山只要不是自己家的事,一切事都是事,一切事都是把戏,一切事都是儿戏,就算是自己家的事,那一定是惨事、冤事。既然是戏,就得有人围观,没有人围观的戏,那就不是戏。往往观戏的现场,人山人海,交通堵塞,不是事也就围出事来了。

金建国给弟妹借学费的事跟围观人半根毫毛的关系也没有。但是,他们就是心甘情愿的干耗时间,瞎起轰看热闹。所以穷山沟沟里的人在享受眼福的同时寻找着灵魂深处那份莫名其妙的安慰。这种安慰就是人们常说的幸灾乐祸。越是经济落后的地方,看热闹的人越不少。他们不但希望看到热闹,还喜欢添油加醋,把事情扩大化,神奇化,致使看热闹的队伍更加庞大。

场长望着他不放心地说道:

“我是第一次遇你这么个主。钱可以先支给你,但你得给我写一个字据。”

场长脸上虽然还生着气,但是心里得意惨了。他觉得自己很聪明,断定眼前这个破烂货不会写字,更不会写字据。要是不会写字据,他立马就走。一来给围观者一个交代;二来教育一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佬;三来显摆一下场长之威风;四来表明自己足够仁慈大义,并不是不关心疾苦人的生活,而是苦力汉没有本事拿。场长还津津乐道往宽处想。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他最真实的想法,写在下面以供大家思考:

“我给他下一个套套,设一个圈圈,让他钻。若本事大就钻过去,若没有那本事就勒死你。”

这就是有钱,又有点事儿的那种鳖三想法。

围观人群沸腾起来了。他们即将从一个黑煤泥人身上看到天大一个笑话;围观人群又安静下来了。他们仔细打量着黑泥人:两条筋红背心湿透了,裤子更是破烂潮湿,一双胶鞋就是从煤泥堆里刚拔出来似的,又黑又湿,只有那两片嘴唇和那一双眼睛一动一动的,显得十分滑稽;围观人看得很仔细,他们不但看见金建国脚上伤口,还看见伤口在流血,头上伤疤还没有长出头毛,自然看得清楚,金建国站在那里还护着腰部疼痛。这些围观人都看见了,但是谁也没看见金建国洁白牙齿后面那颗闪亮的心,始终没有人看见这颗心到底要干嘛。。

场长和围观者都静静地注视着金建国,等他回答写还是不写。当金建国说完“我写字据”以后,那双眼睛就钻进了人群里,仿佛在寻求帮助,又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由于脸黑看不出他的表情,那钻进人群中的眼神就像黄鼠狼钻进鸡圈里,把围观群众钻得乱轰轰,叫嚷嚷。大家以为金建国在看他们,寻求他们帮助。所以人人神情紧张,眼睛躲闪,不停往后退,给丢人现眼的金建国空出一个大大的场地,足可以摆三两小桥车。

围观群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怪有意思的莫名其妙,怪有意思的神经兮兮,生怕黑泥人找他们代笔似的,每张脸都表现出一副不情愿。当金建国目光悄无声息落在场长油光滑亮皮包上的时候,也就是黄鼠狼从鸡窝里钻出来了,围观人群立马就平静下来了。虽然偶有三两声没得底气的叫唤,那叫声也引不起什么共鸣。

围观人群目光被金建国眼珠子调来调去,发出奇异光芒,正好折射到二楼窗户玻璃上,造成严重光污染,致使室内一位女士抹起了眼泪。

场长看了看自己油光滑亮的包包略意会,脸微微红,恍然大悟,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我有,我有,我有,------。”他一面说,一面熟练地拉开包包,赶紧取出纸和笔,快速递到金建国眼前。但是金建国没有立马去接,致使他白净的双手浮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尴尬。原来,金建国将双手在大腿上,衣襟上,胸口上,手心手背上,来来回回擦,好像要把手上黑煤泥和老茧擦去,漏出白白的肉才对得起那漂亮的笔和洁白的纸。

而围观人群有些狂躁,他们不会考虑一个潦倒之人的感受,只想看到最后结果。很不满意金建国做事啰嗦,场面难免有些闹哄哄,叫嚷嚷。意思是说“你会就会,不会说一声,全赤北空山不会识字写字据的人多如牛毛。你装什么腔?作什么势?怪尴尬的,怪别扭的,怪讨厌的。”

关你们屁事!你忙赶紧离开啊。站在这里看什么热闹?起什么轰?金建国会不会写字据跟你祖宗八辈八竿子打不着嘛。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眼神光怪绿篱四处游荡,表现得非常无趣。

金建国接过纸笔犹豫不决,他不知道从何写起,就抬头望着场长的脸,希望他给他一个数数。但这个举动让围观人群始终吃不透,因为黑黑的脸确实无法判断他在思考什么,就像无法看见他内心深处对弟妹的爱。其中一个油光滑面的围观男人嘴里叼一只喜鹊烟,颇不耐烦地撂下这么一句话“山大无柴烧,牛大使不得”就气冲冲走开了。围观人群带着赞同的目光送他出二百五十步后才收回心思。

金建国很轻地问道:

“场长,您能支我多少钱?”

说完就右腿立地,左腿高抬,支起左手把着的纸和右手握住的笔,纹丝不动,好似钉在了地上。只要场长一发话,他立马就要写的姿势。

围观人群目光随着金建国声音齐整地落在场长脸上。他们渴望场长说出一个连孔夫子都写不出的字或数字来,好让这个黑泥人难堪,然后瘫倒在地上,大家往他脸上吐口水。

场长好像明白了围观群众的心声,就恨恨地看了金建国一眼,又温柔的看了看围观人群,他笑了。然后,他不屑一顾地说道:

“那就支你…肆…拾…贰…圆?”

场长把四十二元说得飞快,嘴里含着冰块似的,还有些含糊,非常不自信,生怕辜负围观人群一番美意。他那双眼睛在围观人群脸上晃荡,好像在征求大家意见:“我这一招是不是够毒辣?”随后,他又忙手忙脚地补充了一句:

“数字要那个写法。”

那个写法大家都知道。围观群众就是他肚子里蛔虫,自然知道那个写法是什么写法。金建国也心领神会知道场长心思了。等场长话音一落,围观群众视线齐整地落在金建国脸上,手上,伤口上----,宛如万千绣花针扎进他的身体。大家不约而同靠近他,挤成一团。肩膀挨着肩膀,你的屁股顶着他的前列腺,他的头在他和他的头之间,也就是人重人。围观者的眼里全是蔑视和哼哼声,“要钱给你,你得有种拿。”

金建国觉得听错了,两个耳朵像申城东佘山和西佘山高度警惕地树在那里,又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想法。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他的顾虑,写在下面以备大家参阅,如下:

“人民老师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八块钱(1984年),场长要支给他这么钱?多么好的人啊!”

他差点掉下感激的眼泪,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不敢下笔写,便目瞪口呆望着场长一句话不说。

场长是什么人?

全天下最聪明的人,酝酿大半天才说出数字的人,他会说错吗?他就是说错了,你金建国也得写,要不然他瞟你金建国一眼甩开步子就得走,围观者吐你金建国一身口水嘻嘻哈哈就得走,天上白云变成乌云哭着鼻子就得走来,……。

大家见金建国稳起不说话,又不写字,还故意抬腿握笔望着场长,他们为这样的行为感到非常不满,就躁动起来。有的说这样写,有的说那样写,还有的在自己手心中比划起来,但声音十分轻,偷偷摸摸,窃窃私语那种模样,生怕黑泥人听见。他们相互间还满意地点点头,就像听领导作报告听入神一样,称赞彼此真才实学,满脸奉承相。

场长瞟了金建国一眼,催促道:

“快点写,我还要去市里开会呢!”

放你爹的狗屁,你妈妈的呸!一个煤场的个体户,只有一个雇员的商人,爹是干部的后生,看把你嘚瑟得,看把你祸害得,你说你还要去市里开会?开你娘的追悼会吧?

金建国一听场长要去市里开会,生怕耽误他的时间。立马笔尖舔纸,纸吻笔尖,沙沙响,就像男人吻着女人发出的响声,温馨,滋爽。

漂亮钢笔字工整地杳然于纸上,干净流畅,劲道稳沉,优美含蓄,就像金建国本人一样,里外朴质,从而至终。

那漂亮的钢笔字看看场长,又看看围观群众,然后就目不转睛望着赤北空山瓦蓝瓦蓝天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建国每多写一个字,场长脸色就变深一点,当他把字据写好以后,场长的脸色已经变成酱紫色了,像乌紫乌紫的茄子一样。场长站在那里开始懊悔。他不想支给金建国那么多钱,但是他是场长,说话得算数,就从包包里掏钱,那种痛苦,比身上割肉还要难受。他抬头望着围观群众的眼神让人十分费解,好像在说“狗日的,我上了你们高级当。”

所以,他拿钱的手在颤抖,心血已经凝固,活像一个要死之人,真想把吐在地上唾沫舔回去,可他是好面子之人,是煤场场长,他要去市里开会的干部,只有忍痛割爱了。

一个体面光鲜的场长在煤泥人面前说话不能不算数,围观人群都看着他呢,大家都等着他给黑泥人数钱呢!当他从漂亮包包里拿出四十二元钱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他把四十二元钱塞到金建国的手里转身就走,忘了字据和钢笔还在金建国手里。难道他真去市里开夜会吗?还是怕金建国脏了他的手?

吕大头窃听器很快将这件事传到牛水灵耳朵里。牛水灵在赤北空山正儿八经发了言,钱秀才起稿,她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几个臭钱,就祸害得没了人样。百家姓除了赵,你张口就是钱。钱,钱,钱,钱是你祖宗么?你祖宗那个熊样,熊样,熊样。龟儿子,身外之物,何必当真,有则宽使,少则紧用,何必调侃善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