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母亲不再喊了,她静静地站立在河堤上。半晌,母亲突然轻声对我说;你知道桥在哪里吗?我听出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不由自主地朝母亲贴紧了一些,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突然闪亮出那盏通明的煤油灯光,那团我和伙伴们点燃的野火也似乎在我眼前燃烧起来,我突然脑子里似乎一亮,发疯似的趴在河堤上扯拔着野草干藤,我将它们扭成一支火把送到母手里,母亲这时也像突然醒悟了什么,迅即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柴将火把点燃了。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座桥竟奇迹般地就在离我们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显现出来。
许多年后,母亲和我一样,总忘不了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忘不了那晚举在我们手中的火把和在火把照耀下显露出来的桥。母亲有时还会把那晚的故事说给别人听,有人听过后便说那晚我们是遇上了迷魂阵。这是一种迷信的解释,母亲对此未置可否,甚至不以为然,但她说了一句挺有意味的话:在夜间行走,拥有火把和拥有手电筒大不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有过夜行的经历,但有过夜行经历的人往往都会有一种超然的经验,母亲的这句话,是一个有过夜行经历的人在穿越了夜之后,所获得的超然经验中的一种吧?
去看望一位家长
总记得前河生产队那个叫清和的同学。清和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是由他奶奶一手带大的。我不知道我见过清和的奶奶没有,就是见过,现在我也记不起她的模样了,但多少年来,我只要想起这位老奶奶,脑子里总会浮现起一个饱满而“真实”的形象。这个饱满“真实”的形象,与年迈、沧桑、善良,坚毅、平和等词语连在一起。清和的影子我还记得一些,他身子单单痩痩的,他似乎和别的孩子不怎么合群,总在人面前显得胆怯怯的,很少说话,他是不是怕别的孩子和他打架?其实他是不会招惹谁的,他不惹谁,也不会有谁要找他打架的,或许在他单痩的身子里,有一颗更脆弱的心?有另一种更敏感更沉重的怕?
我母亲那时很喜欢清和,对清和的奶奶也记得很深,母亲曾回忆说,清和上学的第一天,就是他奶奶送来的,后来,她又专门找个礼拜天到学校看了母亲一次,和母亲说了一下午的话。我那天不在场,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母亲也不能完全记起来。话好像只是和孩子有关,只是与家庭相关,但我相信,她们的那次长谈,充满了那个下午,将那个下午的时光涂上了一种色彩,我能想象和理解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倾诉,以及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倾诉的聆听,她们一个是孩子的老师,一个是孩子的家长,一个是有一定文化知识的人,一个是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妇人,但她们在孩子和孩子之外,必有许多心灵相通的地方,必有许多相互慰藉和相互温暖的地方。此时,她们那次长谈的话语,连同那个涂上了一种色彩的下午,似乎又一缕缕从时光的远处飘到我眼前,并在我心里幻化成琴弦一般的流动。
一天放学后,清和没有马上回去,胆怯地对我母亲说,他奶奶想我母亲去看看她。清和没再说别的,但很快,屋后奶也专门来告诉母亲,清和的奶奶病在床上好几天了,怕是不行了,全队的人都去看过她了,昨天,清和的奶奶说,她记得全队的人都去看她了,但有一个人还没去看她,这个人就是我母亲,并说母亲没去看她,是不是嫌她家太脏了,嫌她太老了。母亲听到这时,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泪花,当即说,晚上就去看望清和的奶奶。
晚上,母亲带上我去清和家。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外面有风,清和领着我们从村子的里面进去,在幽深的屋巷里左拐右绕地穿行。这幽深的屋巷对我来说曾是那样的神秘,在这屋巷里,一户人家连着一户人家,一扇门套着一扇门,就像是一个永都走不出去的迷宫。有一回,为了探寻这神秘的迷宫,我夜里跟几个同学去钻这幽深的屋巷,一头跌进一条阴沟里,浑身有臭又湿又冷,狼狈不堪,让我着实感受了一回老屋屋巷的深不可测。
现在,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走着,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我不知道跟母亲去看望一个人包含着什么,但我隐隐约约又感到另一种神秘。到了清和家门口,我和母亲闻到一股强烈的蚊烟香睬,进屋,里面已经坐着几个村里的女人,她们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让我琢磨不透。我们一进屋,那几个女人便领母亲进了里屋,但把我拦在了门外,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把我拦在门外,我老老实实在堂屋站着,强烈的蚊烟味熏得我头晕,按说冬天没有蚊子,为什么要点蚊烟香呢?我发觉不仅堂屋点了蚊烟香,还有蚊烟香从里屋飘出来。
许多年后,母亲告诉我,那天清和家里一共点了好几支蚊烟香,都是他奶奶吩咐要点的,他奶奶是怕我母亲这个“先生”嫌弃屋里的异味。此后,这蚊烟香所发出的一股特殊的香味总在母亲记忆里熏绕,让她一直记着一个乡村老妇人的高贵与洁净。
那晚,我终究没能看到清和奶奶的模样,我只闻到了一种气息。几天后,清和的奶奶离开了世界。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死亡,我只知道,我永远也见不到清河的奶奶了。
一些零零碎碎
我的小学留在我记忆中的,有完整的故事或人,也并不必有完整的故事或人,只是一些浮光掠影,一些零零碎碎,而这些浮光掠影零零碎碎同样如一串串的珍珠,总在我回望的目光中充满着,跳荡着,明亮着,让我周身的血液新鲜起来,活泛起来。那时有个年轻的赤脚医生,常常背着一个药箱来学校给人看病,药箱上的那个红十字十分显眼,这个乡村医生不仅让我认识了那个红十字药箱,也让我见识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就像玩魔术一样,比如扎针、拔火罐……那么长的针扎下去不痛吗?那么烫的火罐贴在背上不烫吗?银针晃动,火光扑闪,童年的我心中的疑惑也随之明明灭灭,玄玄乎乎:痛,成为一个问题,不痛,也成为一个问题。而那位乡村医生玄乎的脸色,那些被扎针的人,或者被拔火罐的人,那种欲死欲仙欲罢不能的表情,使我心中的那些问题更复杂化了。
我知道一个同学家住在河对岸的村庄,那是个很小的村落,叫毛屋,或是叫茅屋吧?虽然只隔一条河,但我从没走进过那个村落,也不知道那个同学的家是村落的哪一户人家,但每到晚上,那边村落的一户人家总会准时点亮一盏光线很微弱的煤油灯,我常常望着那盏灯,心里莫名地希望那盏灯就是那个同学家的。其实为了证实到底是不是,白天只要问一下那位同学就知道了,但我坚决不问,就像我坚决地要常常望着那盏灯一样。
我曾和一只鹁鸪有过一次对话,那是一个下午,肯定是星期天,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校边小河旁玩沙子,突然一只鹁鸹在头顶叫起来:“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鹁鸪叫得不紧不慢,而且节奏分明,看上去似乎洋洋自得。我玩性遂变,丢开手上的沙子,抬头寻找头顶上的鹁鸪,但天空太大,不知道那只鹁鴣藏在哪棵树顶,我忽然想以一种方式激怒鹁鸪,让它露出头来。我的方式也许鹁鸪意想不到,它叫一声“咕咕——咕——咕”,我就喊一声“咕咕莫咕咕”,如此反复多次,鹁鸪果然被我激怒了,不过它仍不愿露头,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反击我,改变了叫的节奏,不再不紧不慢的一声声叫什么“咕咕——咕——咕”,而是一声连着一声地叫“咕咕咕,咕咕咕……”让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但这没什么关系,我仍觉得我赢了,偷偷傻笑了一下午,晚上在梦中,还接着得意地笑。
在那间不足三平米厨房,我曾说过一句让母亲当时大笑,而自己许多年后一直觉得脸红的话。那次,母亲买了一斤猪肉弄熟了,让我馋得直吞口水。但母亲盛了一小碗让我送给屋后奶家,我老大的不情愿,但还是送去了。没想到屋后奶笑眯眯地叫我捧回去,留给我自己吃。这可正中我下怀,乐颠颠地真把碗捧回来了,并跟母亲振振有词地说,是屋后奶让我捧回来的,她说让我留着自己吃。没想到母亲也和屋后奶一样笑了,说,那是屋后奶客气,你懂不懂?“客气”,这对我说好像又是一个新问题,我只得老老实实又送过去,这次屋后奶接了,并说,你妈妈真客气!又是一个“客气”,这个词在我脑子里反复回旋,忽然,我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喜滋滋地对母亲说:妈妈,我懂事了!“你懂事了?”母亲猛地对我睁大了眼睛,许久,她也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说:“好!你懂事了,好啊!”
但我真长大后脸红了,我想:什么是懂事了?我真的是从那时懂事了的吗?
四十年了,从我随母亲离开前河小学,就再没回去过。如今,那所带有临时性的学校早就被拆除了,村里的人和许多同学都极少再见过面。故地,曾经熟悉的人,似乎留下的只是一些一晃而过的影子。但就是这些影子,就像寓言,划破了时空,让我在许多年后的回望中,感受岁月的幽深,情感的丰富……让我内心感到充足、踏实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