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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年波光(4)

一年中最后的时间到了,疲于奔命的过客,脸上写满张皇与烦躁。在不可解的矛盾中,在亲密与对立中,在世事的纷纭中,在喧嚣的虚荣中,我的思绪游离于群体之外,逃离于这样短暂的沉寂。这一年中难得的片刻,它是否隐藏着某些神秘的暗示,或是季节的骚动,或是生命的蜕变,或是灵魂的顿悟,或是一段心路的检阅?这一切当然都不会有答案,但它肯定存在于这样看不见的黑暗中。

街上的霓虹灯妖娆地跳动在夜色的暧昧里,让一些陌生的路人演绎着经典的故事,制造着粉饰的繁华和虚拟的离愁别绪,历练着无以言说的欢乐和痛苦。我仰望苍穹,默然祈祷,命运是不可知的,是谁的手在冥冥之中,安排一切,天空为何也是这样失望?大地为何也是这样迷茫?

夜露已深,寒风瑟瑟,院子外的草坪上凝结着一层白霜,黛青色的天空中悠悠地飘下几朵雪花,像是那迷路的星星偏离了自己的轨道,茫茫然不知道将落入何处。荒莽的大地在黑暗中接纳和包容着一切歌声和欢笑,一切粉饰的繁华和沉默的忧伤。曾经迷恋着普希金的《冬晚》:

我们在这颓旧的茅舍里,

屋里凄凉而且幽暗。

我的老妈妈,你怎么了,

默默无言地坐在窗前?

可是听着这旋风的嘶吼,

亲爱的,你渐渐感到疲倦?

还是你纺车的单调的声音

使你不由得在那里困倦?

我们且饮一杯吧,乳妈,

我不幸的青春的好友伴,

以酒消愁吧;那杯子呢?

它会让心里快活一点。

请为我唱支歌,唱那山雀

怎样静静地在海外飞;

请为我唱支歌,唱那少女

怎样在清早出去没水。

我们且饮一杯吧,普希金,我幸福的温暧的好友伴!请听我唱支歌,唱那夕阳的美色是怎样的闪烁壮观,唱那岁月的心田是怎样变成无法逾越的沧海。你曾是我青春的好友伴,你曾伴着我度过多少温馨的清晨和无数个漫长的黄昏。

我们已经远离那颓旧的茅舍,却不能逃离那旋风的嘶吼。我在这样晚冬的黄昏,从句号中走出来,再走进一个更加巨大的句号,在温暖和幸福中冬眠。迷路的雪花飘荡在我的头顶,落入我的眼中,又从我的眼中溢出,像两颗温暧的泪珠,也像两个冰凉的句号。

关于雪天的日记

——2008年1月15日

清晨,我睁幵眼睛,几只麻雀在我的窗台上跳跃,那麻雀虽然跳跃着,却是默默的,它们不出声,它们也怕惊破了那一片梦幻的世界。一片白光从窗玻璃里照进来。我习惯留一边窗帘不拉上,总是想让月光和阳光在最初的瞬间光顾我。今天早晨照进我房间里的一片白光很有些异常,那光的白色不同于阳光的明媚,也不同于月光的阴柔,它的那种白,梦幻似的,好像张爱玲70年前上海公馆里的白炽灯,晃晃的,白得剌目和眩晕,一种预感让我快乐得欣喜若狂。

我因欣喜而激动,仿佛一个相知多年盼望已久的朋友就站在我的窗前。我赶紧起来,平素我一般要在床上赖上十几分钟才愁眉苦脸地穿衣服。

推开窗户,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惊呼起来:“哇,老公,快来看呀,下大雪了。”于是老公也赶紧爬起来。如果儿子在家,看到这覆盖原野的白雪该是怎样的欣喜啊!儿子一定会急急忙忙穿上靴子,跑到院子外面去堆雪人。记得有一年也是下了一场这样的大雪,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准别人从我家门前走过,不准人家踩碎他的白雪。可惜儿子今年在深圳,深圳看不到这样美妙的雪景。

地上的积雪已经淹没了皮鞋,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漫天满地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头天和公司老总约好今天与县商务局的人一道到安庆市商务局去办理产品进出口相关手续。看着白茫茫一片不知如何是好,打电话问老总,老总说行动不变,因为年内时间紧张,也许明后天化雪路上就会结冰,车子更是无法开出,于是我们一行只好上路。老总的妻子也要跟着去玩,这样的天寒地冻,还有如此雅兴?大概所有人都对雪景怀着一腔纯净的浪漫情怀吧!

我们从太湖出发时是八点半,因为高速路封闭了,只能走105国道,车子一路小心慢行,走到潜山大桥上还是发现有车冲下栏杆掉进河道的痕迹,路上全是雪亮的透明体,不知是雪还是水。好在还没有完全结冰,原野里全是白茫茫的雪海,树木和村庄失去了本来的葱翠与浑黄,变得面目一新。雪,覆盖了所有的龌龊和不堪,遮蔽了所有的凸凹和不平,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雪把树枝压得弯着腰,不时有树枝“咔嚓”折断,我们看见一只黄鼠狼从路边跑过,车上的人都惊呼起来,好不快乐。还没到潜山就一路堵车,大部分是那种大货车,又高又长,像火车的车厢,人站在旁边都感到害怕,一辆接一辆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前面有一辆车坏了或是出了一点小事故,后面的就都得停下来,你越是急着抢道,就越容易把道路堵起来。雪地里堵车虽说是件令人心焦的事,但是人们还是没有平时的焦躁,变得温和而平静,虽说那看不到尽头的车子长龙一样地排着,可是却没有了晴日里那种喧闹的噪声。沿途都有交警站在那冰天雪地的路上疏导,令行人心里感到温暖。人们只是默默地坐在车上等,前面的车开一点,后面的车也往前开一点,前面的车停下,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下,并不按喇叭,也没有怨声载道,好像是互相都能理解。在这样纯洁干净的世界里,人们的心里只有柔情和宽容。

我安然若泰地坐在车上看着路边的雪景,近处的村庄,远处的高山都被白雪覆盖,雪花像天上下凡的精灵,一路旋舞着美丽的风姿,招来世人的惊喜和爱慕。人总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会太远,我好像并不急着看那万紫千红的春天,我想让这美丽的雪景延长一些时间,让我慢慢欣赏,细细品味,让我看个够。

我们到达月山时已过中午点,只得匆匆在路边小店吃过午饭,下午一点半到达安庆,平素只需1个多小时的行程,今天花了5个小时。

到达安庆时因为还没到上班时间,我们就在街上转悠,老总和他的夫人到光彩大市场购物去了。我们几个人下午两点半到商务局去办事,事情很顺利就办成功了。因为车子还没来,我和副总及县商务局的几个人只得又到街上转悠。

安庆的街上虽然积雪都被踩化了,可是风很大,冷风吹得路边的雨篷“哐当”作响。另外两个人到商场里去买东西,我站在街头拐角处避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离我不远的街角里说话。那是两个气质上都非常优雅的中年人,那男人骑着自行车像是从远处匆匆赶来,羽绒服的拉链也没拉上,只扣了几粒扣子,露出里面的花色羊毛衫,他把那自行车停在路边,俩人就站在墙壁边说话,俩人都笑得很灿烂,好像有很多话永远都说不完一样。我开始以为他们是兄妹,后来越看越不像。因为那女人看着男人说着笑着眼泪突然就汹涌地流下来,那男人说:“风真大,你的眼泪流下来了。”那女人就转过身去擦眼泪。我看见女人擦着眼泪转过身来那眼睛里满含着柔情和幽怨,我的心当时就刺痛了一下,我知道那眼泪不是因为风吹的,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泪水。女人说:“风真大,你骑车出汗了吧?你会感冒的,回去吧!我走了。”男人还是没有走,还是站在那里说话。女人又说:“风真大,你会感冒的,你回去吧。”他俩把这句分别的话反复地说着,终究还是没有行动。

他在那女人心中也许就是宛若天神,她在那男人心中可是张爱玲说的“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那街头灿然的笑容,那雪中的柔情,那风中的话语,可是那男人和女人生命中伫立着的温馨和忧伤?

那女人又说:“风真大,你会感冒的,我真的走了。”女人就叫了一辆的士,钻进了车里,她回头望着男人,我没有看见她的眼泪,我想她肯定是流泪了。男人默然站了很久,才推着车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今天的风真大,我看见男人的头发被风吹起,我看见别离和忧伤在风中战栗。他们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也许就是永世的别离,人生无常,谁又说得准呢?

我们下午三点半从安庆往回赶,回来的时候走高速。一路上也是堵车,因路况不好,车子开得很慢,高速路上还一路都有撒盐车在撒盐。本来我今天要参加县里的政协会议,上午报到,下午开幕式,我只得请假一天,一心以为晚上赶到政协会上去吃晚饭,同时参加会议的朋友还给我占着位子,可是一路堵车,我们到达太湖县城时已是八点半,只得跟着老总到饭店去吃晚饭,还陪着他们喝了一碗黄酒,老总是浙江临安人,浙江人都喜欢喝黄酒,他们在那烧开的黄酒里面打上两个鸡蛋花,说是温补的。在浙江,女人坐月子都是喝这个。我们这里人并不习惯这种喝法,但喝了几次觉得也还是很好喝的。晚上九点多到家,匆匆敲下一些文字,我已经很久不写日记了,我的青年时期倒是每天都写日记的,人到中年变得懒惰又散漫。但是今天我莫名地感动着,一些情怀总是与雪有关,于是写了这样一篇关于雪天的日记,记下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这样一份特别的感动。

我们的湖,我们的雨季

山峰在秋天的雨幕中安静而神秘,岚气、村庄上空的炊烟、斜斜的雨,都缭绕在一起,仿佛梦境一般。它们没有自己的颜色,它们的颜色与湖水和秋雨已经融为了一体。但是凭经验和感觉仍然知道那是山。这些山依次向我们逼近,顷刻间就到了眼前,可它仍然是神秘的,因为我们不能走近它,不能走近的东西永远是神秘的。

它与我们之间隔着浩瀚的湖水——我与另外三个人一起乘坐一艘快艇,在花亭湖的雨雾中穿行。

在雨中游花亭湖当然不是刻意安排的,只是不期而遇。生命中时时处处充满着偶然。

这快艇的小舱只能坐三个人,因此必得有一个人坐在舱外的雨中。这个人当然应该是我,因为他们是客人。

我虽然有一把伞,可在水上快速行驶时不能打伞。看来,一个人拥有的许多东西都是这样: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突然就仅仅成了一种装饰。

雨水打在脸上,有些轻微的疼。不过时节还在仲秋,只有凉爽而没有冷的感觉。头发也湿漉漉地滴下水来,我只能在水中努力地睁开眼睛,注视着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一座座岛屿,仿佛急匆匆要到哪儿去的是它们——这是生活中的一种常常掩盖了真实的相对论。

我们的身前身后都是水,上下也是水:雨落进湖里溅起圈圈涟漪,与艇后掀起的鱼尾形冲天白浪同时并存于一个湖中。刚刚离开的二祖慧可的道场,朱湘故里,赵朴初陵园,此刻也仍然与我们并存于一个空间,但离我们已显得那样远,不是我已经忘记,而是这些人离我这一介平民的生活真的十分遥远,遥远得就像那缥渺的山峦,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并且,我现在必须面对的是,倾泻而下的雨和这苍茫的湖水。

雨落在水里没有声音。雨和水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但它们在相互接纳的瞬间却做着无声的搏击,它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在搏击中拼命保持着自己本来的面目,开出它们自己本色的花,可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融进了彼此。这一点人做不到,人永远是独立的,永远不可能做到彻底融入,即便是两个相爱的人,也只能偶尔对望和欣赏;若能走进彼此的内心,也只是交流和沟通,但仍然必须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思想,哪怕你在爱得至深时是多么的想融入对方。

行至湖心处,两岸的青山都不见了,湖水浩渺无边,水天相接,整个世界都由水构成。乌黑的云朵向湖面压下来,云朵仿佛也因此有了重量,这雨中的景致与晴天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样的景致能给人以惊喜和快乐,但不免也心生畏惧,这湖水有多深,它和人心一样深吗?它是无论怎样努力也探不到底吗?即便探到底了你也仍然不能知道它里面隐藏着什么,它有鱼虾之外的东西,它有深深的淤泥,和藏在淤泥之中与一个地方有关的历史。

沧海桑田。花亭湖相反,这儿曾经是桑田,仅仅是几十年前,清冽冽的小溪才变成了浩瀚的湖泊。它是怎样由桑田变成沧海的?我们的脚底下曾经是谁的故乡?谁的墓碑在冷水中战栗?这片湖水和湖上的岛屿珍藏着多少过客的悲欢离合?不知道。可能谁都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秘密,很多东西已经沉入了时光深处。

不过我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就像我们此刻都坐在这艘游艇上,却仍然不需要知道彼此的过去,甚至不需要知道彼此的姓名,虽然命运在这一刻让我们共同进入了这个湖,进入了这个秋天潇潇的雨季。在那惊涛骇浪中,我们挨得那样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我把头挨近舱口的时候,脸上能感觉到他们呼出的热气。在这样一个瞬间,我们共同经历着刺激,欣喜,愉悦,焦虑,迷茫,甚至于就是生离死别。这样的偶然对于这个湖和我的生命会有别样的意义吗?当然没有任何答案。

这几天的游客很多,但现在他们都不知隐身到什么地方去了。突然出现的是几只黑色的水鸟,在雨中仿佛从天而降。它们通体黑如墨漆。有一只甚至要撞上我们的游艇了,但它飞得极快,闪电一样,翻身就不见了,眨眼间又在远方的空中望着我们。它们这样在大雨中翱翔,绝非仅仅为了捕食,那么,搏击长空就是它们所渴望的吗?我们几个人都不说话,只有水浪在喧哗,但这喧哗的声响反而更加衬托出湖中的静,那是一种苍茫和辽远的静,是一种感觉自己被孤立了的静,仿佛这就是一个渺无人迹的世界,仿佛这世界里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人。

这种体验,让我对自以为熟悉至极的花亭湖有了仿佛是第一次到来的感觉。

熟悉的地方也有风景。

游艇靠岸后,我不由得再一次回头张望:烟雨迷蒙中的花亭湖,虚灵氤氲,安静婉约,远山层峦叠嶂,缓缓起伏。真正的境由心造。霎时间,想起读过的一首词:

雾笼青山可有风?

野桃花已尽、水淙淙。

闲听古寺一声钟。

藏幽径,啼杜宇,水云空。

这时,竟然真的有一阵钟声悠悠地传来,那是西风禅寺的钟声,那轻扬的音波,就像凉爽的西风,吹拂着花亭湖,吹拂着我们,荡涤着凡尘俗世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之物,也为游客拂去心中的尘埃……

重返天罗山

“重返故乡就意味着已经失去了故乡。重返,是一次寻找。”我的一生都将是这样一个重返和远离的过程,每一次重返其实就是心灵的一次寻找,离开虚荣和嘈杂,离开繁华和喧闹。寻找故园的安逸和宁静,寻找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心境,寻找经年中流逝的点点感动和爱意;使自己的心境进入旷达、澄澈的状态;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和远离,生命就是这样在不断的重返和寻找中从孩童到暮年,从青丝到皓首。

可是那些失去的,还在原处等着我去重返吗?就像我们不可能回到童年一样,故园也在变化,它像我日渐苍老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芳华,已经在风霜的侵蚀中改变了最初的模样,它和无数的生命一起,不断地丰盈又不断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