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德里旧区的拆迁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
石库门弄堂口,红底黄字的标语挂起来了:
拆天拆地拆天地,安民安心安民心。
隔开五米远,又一条标语,白底黑字:
不签协议不交房,祖祖辈辈悔难当,愧对人民愧对党。
很难判断写出这些标语的人的文化程度,但从他的文字里你能明显感受到阵阵杀气。
哪里拆迁,哪里就不太平。
雨仍然下个不停。腊狗只穿一条内裤,手里提了一把生了锈的菜刀来居委会门口闹事,声音响得隔开一个菜市场都能听到。正在家里复习高考的罗小明被搅得心烦意乱。
街坊邻居们都天生好事,听见腊狗响亮的骂娘声,都立马扔下手中的活儿,甚至连麻将也不打了,都趿着拖鞋打了伞,从四面八方出发,趟过泛着恶臭的脏水,不远千里走到居委会门口来凑热闹。胡老太太还因为怕来晚了占不到前排的好位置,走路走得快了些,结果一跤跌在泥水里,起来时,发现手腕上八代祖传的雍正朝的银镯子被水冲走了。她弯腰在水里乱摸了一阵没摸着,急得嚎啕大哭起来。她好不容易给自己的傻儿子找到个外地女人做媳妇,人家全看在胡老太太答应把银镯子给她的份上才肯留下来做媳妇的,现在银镯子没了,那女人肯定不愿嫁,没有媳妇,何时才能有孙子呀!胡老太太心里一急,扯开喉咙大哭:“孙子呀,我的孙子呀……”
居委会前已经黑压压挤了一大群人。人们整整齐齐呈扇形排开,后排的人还拿了砖头垫脚。最前面给腊狗留出了两米见方的空间,恰似留给腊狗表演的舞台。
腊狗光着膀子,挺着个大肚子,左边的****上莫名地伸出一簇黑色的毛。他一边骂娘,一边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前排围观的老阿姨们看见腊狗挥起刀来,都吓得连连尖叫,但是又不肯后退,充满期待地想要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居委会!强盗杀人放火你管不管?”腊狗涨红了脸,唾沫星子乱飞。他一边乱骂,一边用那把生了锈的菜刀一刀一刀劈着居委会的木门。居委会的阿姨们大呼小叫地在里面乱窜,门早已经锁上了,几只眼睛透过磨砂玻璃上的窟窿,紧张地朝外面张望。
腊狗手舞足蹈,声如震雷。旁边菜场里卖菜的老农都停下手里的活,津津有味地听。腊狗一连骂了二十多分钟,连半公里外五十三中学的门卫都能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每一句话。
事情是这样的:
腊狗一大早就抱着个脚盆去公共澡堂洗澡,到了澡堂里,他脱了衣服裤衩泡到水里才发现肥皂没带,澡堂离开家不远,就两分钟路,腊狗决定回去拿。他就把脚盆在澡堂里一放,只穿着一条裤衩裸奔出来,但是走到家门口一看——爷爷的!房子呢?房子没了!不会吧!腊狗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昨天晚上喝多了,眼睛里看出了幻觉,他掬起一把泥水洗了洗眼睛,再看,哇靠!房子真的不见了!黑瓦红砖的一层半小屋,带着半开的老虎窗,外加半间自己搭的灶披间,一道不见了!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原本有房子的地方变成了一块平地,只有那道竹篱笆还留下了一半,倒下的老石榴树倚在竹篱笆上面花枝乱颤!这帮****的拆迁队,动作也忒快了吧!老子从家里到澡堂来回总共也就三四分钟时间,你们三四分钟时间就把我的房子给拆没了!还有没有王法?他奶奶的!腊狗瞬时怒火中烧,冲进隔壁王月妹的灶披间抢出一把菜刀就直奔拆迁办而去,但转念一想,不对!拆迁办里人多势众,而且还都在额黑社会混过,都是能打架的主儿,自己单枪匹马,贸然行事必然会吃亏。还不如先去居委会闹上一闹,居委会里都是一帮缩头乌龟,先把他们闹怕了,兴许主任出来说句话,到时分新房能多给个三五十平米做补偿。于是腊狗提刀直奔居委会——先骂他二十分钟再说,给他们个下马威!
“畜生,你们到底出来不出来?”腊狗在居委会门口大骂。
围观的人一个劲儿给腊狗叫好。
腊狗拼命用菜刀劈门,门就是不开,居委会阿姨躲在门背后吓得尖叫。
远处,人群后面,一辆自行车缓缓驶来,大半个轮子浸在水里,像开船一样,所过之处,轮子后面划出一道“V”字形的波纹。车上不见人,只见一个雕塑般的黄雨披,头上一顶绿帽子,帽子底下,本该是脸的地方是一只巨大的猪鼻子,猪鼻子上架着一副五六厘米厚的啤酒瓶底眼镜。原来是居委会的陈主任来了。陈主任每天上班都迟到半个小时,他总是不以为然地说:“居委会本来就是混日子,迟到几分钟算个逑事!”没料到,今天迟到碰上了倒霉事!要是他今天不迟到,他也可以安安稳稳和那几个尖叫的居委会阿姨一起躲在门后面喝茶看戏,但是他迟到了,他被腊狗逮了个正着。
其实,只要陈主任远远地看到形势不对,早可以骑着车掉头就跑,可是他高度近视,常年戴着啤酒瓶底眼镜,加上今天又下雨,披着个雨披,老婆给他缝的绿帽子又没有帽檐,他眼镜上全是水珠,根本啥都看不清。一路上他都是闭着眼睛,凭着习惯骑过来的。等骑到居委会门口真正看见腊狗手里明晃晃的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想掉头就逃,但是不巧被人认出来了,看热闹的群众一起朝他喊:“陈主任,别走!居民要反映问题呢!”
围观的培英姆妈和邓邓姆妈还热情地向腊狗介绍:“这是我们居委会的陈主任,对我们可热情了,居民有什么问题啊,都找他!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儿!明年他还要当人大代表唻!”
腊狗一听,挥着刀就过来了。
陈主任想骑车走,可是哪里走得了!居民早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他一惊,车龙头没把稳,车轮在水里的砖头上一磕,连人带车“哐”一下栽倒在泥水里,猪鼻子上沾满了黑色的泥浆。
腊狗一把抢上来,抓住陈主任的领口把他提起来,瞪着眼睛厉声问:“拆迁办的人趁我出去洗澡,把我房子给拆了,你们怎么解决?”
陈主任刚来,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加上被吓了一大跳,磕磕巴巴习惯性地说:“……呃……这个……这个……不归我管……”
“什么?畜生!你说这不归你管?光天化日之下强拆居民住宅你跟我说你不管?他爷爷的你还是人大代表呢!看我不拔了你的皮!”腊狗恶狠狠地说。
“哎呀,我不是人大代表呀……”
“娘的你不是人大代表人家会乱说?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我姓什么!”腊狗说完,突然松开陈主任的衣领,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记火辣辣的耳光扇在陈主任脸上。
陈主任“哎唷”叫一声,摔倒下去,趴在泥水里直哼哼。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惊呼声。只有培英姆妈和邓邓姆妈愣在那里,心里悄悄嘀咕:不是说他是人大代表吗,怎么现在又说不是了?到底是不是呀……
陈主任一边在泥水里挣扎着,一边骂道:“我可是……居委会主任,你个瘪三,你……竟敢打居委会主任……”
“老子今天打的就是居委会主任!”腊狗大吼一声,跳进泥浆里骑到陈主任身上,照着猪鼻子就是狠狠两拳,瞬间,鲜血像火山爆发一样从陈主任的鼻孔里喷出来。
人们看着再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赶紧喊停。腊狗根本不听劝,她一手拿刀,一手掐住陈主任的脖子,就这样,一个裸体男人和另一个穿着雨披的男人抱在一起在泥浆里打滚。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去叫腊狗的娘来!”
这一喊倒是提醒了正打得起劲的腊狗,他一下子愣住了——“叫我的娘来?我的娘在哪里?我去洗澡的时候她正在房子的阁楼上睡觉呢……房子……房子没了……娘在房子里!娘哪?我的娘哪?这帮混蛋拆房子都是用炸的,轰隆一声房子就成了一堆瓦砾……我的娘还在房子里呢,我的娘还在房子里呢!”
腊狗直愣愣站着,手里的刀“噗通”一下掉进水里。
“会不会他的娘真的就被埋在废墟里啦,那可是作孽啊!”居民们纷纷议论。这腊狗都四十出头了还没个媳妇儿,也没个正经活儿,吃吃喝喝还好赌,就靠老娘的退休金供着过日子,平日里老惹是生非,街坊领居没有一个看见他不避开的,亏得老太太人缘好,人家才把腊狗当个人看。
“要是腊狗他娘正被埋在里面,唉,那可真是作孽呀!”邓邓姆妈掏出手绢擦起了眼睛。
“他腊狗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这么邪乎的事情,活了大半辈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培英姆妈低声说。
陈主任从泥浆里挣扎着探出头来艰难地说:“腊狗,你……你别胡说……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腊狗飞起来就是一脚。陈主任被踢得飞出去四五米远,身体在空中转了两周半,重重摔倒泥水里,半晌不见起来,只看见水面上“咕咕”地冒着气泡。看样子陈主任是摔到窨井里沉下去了,下雨发大水,窨井盖子都是开着的(根本就没盖子,早被偷走了),浑浊的水里什么也看不见,人们蹚水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摔到窨井里沉下去。陈主任多半是沉下去了,要出人命了。
但人们都看着腊狗,也顾不得去救陈主任了。
腊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汗水和泪水,冲向了自己的老房子。他已经想好了,要是老娘真被埋在里面,他就提刀去拆迁办,一定要一刀杀了那个到处乱拆强拆的拆迁办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