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寂寞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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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笑容

大学毕业后,我本打算去国外,然后再也不回来的,可是,我没有。因为临近毕业,妈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最近还好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给出了简单的答案,还好。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很糟糕了,不可能更糟,所以会一直维持在还好的水平,改变不了。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打算?有,我要离开,离开所有我熟悉的地方,所有认识我的人。不知道能不能重新开始,但要做到舍弃,我有勇气,一直以来我都在积攒着勇气,能让自己不再回望来时路。可是,还没有等我回答,妈妈紧接着问道:”要不要出国?“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我?是因为了解我吗?不,你从来不曾了解我,没有人了解我。为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卑微的自尊,我用尽所有的勇气拒绝了。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没有想到一个”不“字耗费了我一生的勇气,说完之后,我感觉自己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蜷缩在黑暗的床脚哭泣,因为流泪是唯一不耗费力气的事情。

在一段盲目的工作之后,我离开了,我要看尽所有的风景,只为逃避身边的一切。妈妈领养我是为了给外婆一个交代,对于她,我出色的完成了我的使命。为了协助我顺了的完成,她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别人眼中闪亮的自己,却不曾教会我如何在嘈杂的世界里游戏,于是,我成了一颗弃子,被世界遗弃的千万人中的一员。我融不进别人的生活,我努力过,为的是给自己的存在增添一份证据,但是最终以失败告终,就如同我在妈妈的生活,程若然的生活中那样,虚无的活着。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对于妈妈,我曾经是她的全部。

我在满是高等学府的繁华都市里寻不到文明的足迹,在遍地开发的自然风景地嗅不到质朴的气息,渐渐地喜欢上小孩,却又在他们满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朗诵声中看着他们的嬉闹变成殴打。才发现,自己早已远离世界而去。经过各式山川,我来到了一座贫穷落后的山村,自愿做一名小学老师。我喜欢孩子们用崇拜的闪着光的眼睛看着我在山顶拉小提琴,不是我自恋骄傲,而是我喜欢看到他们眼睛里透露出的纯真。他们总是在我结束后送上礼貌的掌声。那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光,甚至妈妈来电话时,我的话语也变得轻快,听得到妈妈在电话的那端笑的很开心,多年之后,我总会想到那里,一座破败的小屋,十几对光亮的眼睛,和一张张脏兮兮的笑脸纯净的如同最美的湖面。我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面庞,在我看来他们都一样,和我一样,是被遗弃的可怜的孩子。而之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做楚荷的女孩,她本命不叫楚荷,而是楚荷花。我到的第一天,她对我说:“老师,你真漂亮,衣服也漂亮。”我笑着说声谢谢。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大小不一,有的上衣大了,裤子却短了,有的正好相反,这些是从大城市捐赠来的,这是他们与外面的世界的唯一联系,他们显得异常珍惜,总是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用以表示自己对捐赠衣服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善心的崇高敬意。有些调皮的男孩玩闹的时候还会脱掉,整齐的摆放在一旁,只是他们没有发现,他们穿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有多滑稽。那天我告诉他们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生活态度,是我非常敬重的,就是时刻保持整洁的仪容,以面对整个世界,这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老师自己却做不到,老师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也改变不了原已成型不得改变的内心。你们说那个对呢?”所有人都在表示不知的时候,她举手起身,那顺畅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胆怯,看的出在她的心中早已有答案,而那个答案就是:老师,我觉得第一个对。

那之后,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穿着自己原来破旧但干净的衣服来上课的,任何时候,你都能轻易的在人群中看到她,不是她比其他孩子高,也不是她的衣服是最破旧的,而是她的脸庞,是最白净的。唯一让我感觉到她还是如同其他孩子一样的是她和他们一样的悲惨命运,都是电视上经常出现的“留守儿童”,但去年她不再是了,她的爸爸回家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他。他的爸爸在外工作时失去了两条腿,得到十几万的补偿。

“我从来都不知道十万是多少,我只能认到20,那是我见到的最大的钱。老师,你见过十万的钱吗?”谈到他爸爸时,她这样问我。我摇头表示没有见过,她有些失望。

“本来我以为我会见到的,可是他们带给爸爸的只有五万,他们说其他的钱是税款,被收走了。不过,我觉得能见到五万的大钱也是好的。可是,家里的叔叔伯伯们又拿走了一些,最后剩下多少,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我见了一百的,红红的颜色,很漂亮,老师你见过吗?”我点点头,她笑了。她识字很少,也很慢,但是很会算账,她说她很早就会算了,因为奶奶不会算,她怕别人骗奶奶的钱。她似乎对除了算术之外的任何科目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小提琴,她总是在傍晚吃过晚饭就跑到我这里,在落日余晖的山顶听我奏响。

“想学吗?”她用力的点点头,表现了惊人的肯定。她学的很快,她还教我唱山歌,每次听到我走调的声音,她都会掩口而笑。

那是一天的清晨,太阳努力的从山间的浓雾中探出脑袋,带出万丈火红的丝线,我坐在山顶,听她演奏完整的一曲,我突然想到了家,想到了妈妈,她曲调背后想要走出山区的渴望相比我那时想要出走的感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想我是多么的懦弱啊,我用尽一切的努力只为逃离纷杂的世界,在边缘寻求一份心灵的安宁,而她却勇敢的昂首阔步的想要走进去。我看着眼前的孩子,她的脸不再稚嫩,而是坚定的如同脚下的大山,她的眼睛依旧闪着光,代替童真的是一份决心。当她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感到一丝恐惧,电话铃声在我尴尬的笑时想起。

“你妈妈快不行了。”我没有说话,挂掉了电话。至今,我也没能清晰地说出那时的感受,可能自己的脑袋真的是一片空白吧。我把小提琴留给了她,一种预感,我再也用不上它了,也是离开的时候我对她说:不如你就叫楚荷吧。

我清楚的记得是我离开的十年之后,她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黑色波浪长发,长长的假睫毛挡住了她暗淡而依旧坚定的目光,血红色的唇,自信而又满足的微笑,她身后那把小提琴显得格外醒目。

“高老师,您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挺好的。”她张望着我的办公室,看着各类的教育书籍,说:“您还在当老师啊,不过,比之前好多了。”是啊,比之前好多了,这一个办公室就抵得上十间那时的教室。妈妈去世后我开了这所补习学校,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是很适合做老师的,可是慢慢的现在的我也可以跟别人随口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可以一脸正派的像各种家长收取各种补习费用,可以将就身边的一切而安心。

“你呢,在做什么?”她笑笑,回答说:“我还在挣钱,已经出来两年了,也没挣多少,不过我认了一个有钱的爸爸。”这次她笑的很尴尬。

“你家里呢?怎么样了?”她摇摇头,说:“没有了。”

我很疑惑,是什么让一个年仅18岁的少女变得如此坚强,又是什么让她生活的如此执着。我不禁想着我的十八岁,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已经很模糊了,我发现自己老了,过往的岁月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

“对不起。”她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不,真的对不起。”她认真的看着我,我继续说道:“或许,我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不该让你们对外面的世界抱有幻想,不该给你们离开的理由。”

“不,高老师。在那些令我们陷入疯狂的捐赠的漂亮衣服被送到我们眼前时,我们就开始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幻想了。”

“可是,我并没有帮到你们。”

“你是没有帮到我们,你也帮不到,那里的人是劳苦的骨头贫穷的命。但是你,你让我们有了对抗的勇气,你让我们有了在外面的世界里生活下去的决心。不仅如此,也是你让我还了解到了,我们的贫苦卑微,我们的可怜和可恨。”我听不懂她的话,我应该感到骄傲还是惭愧。她解答了我的疑惑:“高老师,我的第一个十八年,你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人。其实,我是一个自卑的人,自卑到骨子里的人,我从来不跟别人讲我的出处,蹩脚的普通话会出卖我,我就努力说的更流利,以至于忘记了家乡话的发音。你知道吗?我是许多姐妹里唯一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她们总说我该去参加比赛。”说到姐妹时,她低下头,声音也变得低了。

“这一切我都要谢谢你。我,我。。。呵呵,老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啊?”我不觉得看她的方式很奇怪,所以很奇怪的她会这么问。

“嗯?怎么,很奇怪吗?”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我们的对话。进来的是一个老师,看到她之后,说了句对不起。她连忙起身,向对方说:没关系。

“高校长,这位是?”我刚要开口介绍,她抢先道:“我是来拉赞助的。不打扰你们了,再见。”

“哎,楚荷。”听到她的名字后,她看着我,眼中闪着泪光,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个山顶。

“高老师,愿你身体健康。”随即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她有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她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一直都是。她送来了小提琴,是想与过去做个了断吧;她不透露与我的关系,是为我保留一个好的名声吧;她被自己的名字感动到流泪,是因为那个名字已经十年没有被叫过了吧,以后也再不会有人叫了吧。我突然很想舍弃现在的一切,再回到那个地方,祢补自己所犯下的罪,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罪。我只是凭自己的喜欢,留在那里,接触她们,我从未想过,他们内心最真的渴望是否真的如他们的眼睛所看到的那样简单。我也从未想过,我们百般掩饰,把最复杂的关爱送到最纯真的他们面前时,是否会污染那份干净。

那一天,我永远的失去了楚荷,可能十年前我离开的那一天就已经失去了。我始终没有勇气放手现在的一切,因为我成了一个世故的俗人。我开车来到七岁之前生活的孤儿院,领养了一个调皮的男孩,因为我不想成为母亲,也不想那个孩子成为自己,我要避开如同诅咒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