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文功武治宋太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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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纳土归宋(2)

像“扼吭而死”一样,“疽发背卒”也是史书记录中常见的死亡方式。“扼吭”就是用绳索勒住咽喉,自缢;“疽发”就是背痈,西医说法是背部皮下蜂窝组织急性弥漫性化脓感染。

留从效已矣。

他出自寒微,但与其他藩镇比较,算是少数知晓人间疾苦的地方长官。史上说他“在郡专以勤俭养民为务”,在清源诸州,生活节俭,注意养民。他不嗜奢华,平常穿的衣服都是素布,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公服比较讲究,但他却将它放在府厅中门的侧面,出门办公时才穿上。他常说的话是:“我素贫贱,不可忘本。”我一直很贫穷,出身卑微,不可忘本。

他在漳泉地区实行开科取士制度,名曰“秋堂”,每年都有“进士、明经”得到提拔。这是在乱世中施行文官制度的尝试,很了不起。

留从效对泉州地区的经济文化展开,也是有功之人。

他曾对泉州城重新修缮、增广增高。据记录中的说法,泉州城高近六米,周长二十里,比闽国前身威武军,当时的第一任节度使王潮建设的泉州城扩大了七倍。城内面积增大,于是可以“开通衢,构云屋”,还蠲免了多项遗留的苛捐杂税,清源军的士庶可以自由贸易,以此招徕外国商人。他还在环城种植刺桐,史称“刺桐城”。后来,大宋时期,泉州成为中国对外经济往来的第一大港,史称“刺桐港”,这个中国南方大港,其规模和繁华程度,那时几乎可以与埃及亚历山大港有一拼。多年经营的留从效确是桑梓功臣。

他还有一个德政,很少被人提及。闽国君王有两个女儿嫁给他管辖地区的人为妻,留从效很恭敬地对待她们,常常会给她们丰厚的赠予。虽然王氏闽国不是他颠覆的,但作为臣子,在闽国被南唐消灭之后,他仍然向南唐称臣,就是不忠。他用厚待王氏后人这种方式抚慰自己内心的不安。可以看出此人心灵的隐秘处仍然存有一点柔软的东西,乱世中,心灵的柔软是一剂能够略略化解邪僻酷毒、凶妄戾气、冷漠无情的解毒剂。留从效愧怍中不忘故主的人伦道义,一如赵匡胤厚待柴氏后人一般,是人类政治行为中的伦理之善,值得表彰。

乱世中,留从效实际管理漳泉诸州十七年,州郡之内,很得百姓爱戴,史称“部内安治”,辖境之内,平安有序。

地震

留从效没有儿子,就将哥哥留从愿的两个孩子留绍錤、留绍鎡过继过来。他病重时,留从愿在守漳州,留绍錤在金陵,而留绍鎡尚幼。这时,清源军的实力人物张汉思、陈洪进二人发动兵变,张汉思自称“留后”,以陈洪进为节度副使。也有一种说法是:留从效死后,留绍鎡主持“留后”军府事,一个多月后,陈洪进污蔑留绍鎡,说他想召唤吴越人反叛南唐。于是,将留绍鎡抓起来,送到南唐,并且推举当时的节度副使张汉思为留后,自己做节度副使。

陈洪进,乃是留从效老乡,也是泉州人士。史称此人“幼有壮节”,少年时期很有壮士风范,也曾读书,修习兵法。年轻时,人们都认为这是个人才,有勇略。在闽国时曾参与过几次战役,有功,升为泉州副兵马使。

他跟着留从效杀黄绍颇时,众人议论要将黄绍颇首级送建州王延政,以此请他出兵为援。但是由谁去送这个首级,当初却颇费了一番周折。原来,没有人敢出这趟差,因为道路险阻,福州朱文进到处设卡,此行恐怕凶多吉少。只有陈洪进担心事情久了再生变故,那样,这一场“泉州兵变”就不知道会有什么结局。于是,“独请往”,独自请求来做这个事。他成功了。

现在,留从效没有了,兵强马壮的陈洪进就动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他也确实找到了机会。

就资历言,他不如张汉思;就实力言,他远超张汉思。但他并没有贸然行动,甚至还在推举张汉思,做出“节制”而又“当位”的姿态。

张汉思则属于比较谨慎的人物,年纪又大了,治理军府事,往往力不从心。于是,清源军大小事务都由陈洪进来决定。久而久之,陈洪进有了专断的倾向。这事让张汉思做着牙将的儿子们看了不爽,胆子大一点的,就有了图谋陈洪进的念头。张汉思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感到了陈洪进这个人物确有不同于凡俗的地方,对他有了戒心。

延宕着到了夏天四月,张汉思做出了一个决定:除掉这位可能的祸患。

他找了个名头,搞了一场超级酒席,大宴将吏。泉州的方方面面都请到了,府厅大院都是人物。隐秘处埋伏下了刀斧手,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擒了陈洪进,然后给个罪名,当众一宣布,这事就算搞成了。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酒过了几巡,眼瞅着就要令下,看上去,陈洪进一条性命已经没有别的机会了。张汉思做事谨小慎微,几步棋算计得几乎相当艺术,没有任何人透露消息。就在这个紧急当口,意外发生了。

地震。忽然地震了。

往事,按部就班地运行时,忽然出现转捩点。就在这个“偶然性”的地震事件中,历史出现了另外的可能性。犹如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一生在为私生子儿子恺撒·博尔吉亚执掌最高权柄,做好各种铺垫,眼看就要成就大事之际,父子俩人都没有料到的是:教皇忽然中毒而死。于是,所有的权谋铺垫都变成了没有结局的故实,悬想中的“可能性”像一炷香燃后的烟缕,在空气中消失了,不见了,没有了,踪影皆无。“偶然性”在众缘和合的“耦合”力量中,显现了近于决定性的影响力。

这一场地震,让清源节度使张汉思的府厅栋宇摇晃、梁柱作响,大厦将倾,所有的坐立者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惊慌中,张汉思的同谋认为这可能是老天有意惩戒谋杀者——陈洪进很可能是膺有天命的大人物。于是,同谋者在那一个瞬间转换为背叛者,他将节度使的阴谋告诉了节度副使。陈洪进闻言,迅即离去。众人惊悸而散。

从此以后,张汉思更加担心陈洪进,经常配备戒严般的警卫保护自己,史称“严兵为备”。

一把锁头换来节度使大印

陈洪进两个儿子都是泉州指挥使,多次要带领部下直接攻击张汉思,陈洪进没有允许。他知道,张汉思也有儿子,那样一来,拼的就是血肉,胜负难料,且不雅,传扬出去,就是武夫火拼,诸侯间会轻看了我。

一直到有一天,他经由长考,觉得已有胜算,就在袖子里携了一把大锁头,带着两个儿子,几个随从,穿了平常的休闲装,很安详的样子,踱步到节度使府中。当时有值班的卫兵几百人,散在各处,陈洪进就以节度副使的名义给他们下了命令,要他们散去。

陈洪进随即走入内宅小院,将房门在外面锁上。然后又让随从叩门,张汉思来见,一看,已经走不出大门。

疑惑间,他听见随从对他说:

“郡中军吏都拥戴陈将军做咱们清源军‘留守’。众情不可违啊。请大人将节度使大印拿来。”

张汉思再不明白,也知道五代乱世的“规矩”。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惊慌恐惧中,从门间将大印送出。受电视剧影响,一般人以为这个官印会很大,至少像半个鞋盒子那么大;事实上,节度使印玺不大,一般只有六七厘米的边长。门从外锁,门向里开,两门缝隙间距不小,足可容得节度使大印递出。

陈洪进用一把锁头换来了节度使大印,迅速召集将校官吏,告诉他们说:

“汉思昏庸、老糊涂,不能治理军府大事,现在已经主动将节度使大印授予我,从此以后,请我来管理清源军事。”

诸将吏平素也知道陈洪进的彪悍和胆略,事已如此,顺水推舟,史称“将吏皆贺”。

当天,就把张汉思转移到别的住所,又加严兵看护。

随后,陈洪进草拟了表章,给南唐朝廷——这时,南唐中主李璟已经病逝,后主李煜继任。李煜按照历史惯性,继续执行“羁縻政策”,任命“留后”陈洪进为清源军节度使,并郑重地授给他节度使的权杖“节钺”。

两头下注

这个期间,太祖赵匡胤已经平泽、潞(均在山西),下扬州,取荆湖,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后蜀、南唐都在风雨飘摇中,陈洪进极为恐惧。他一面维系与南唐的附庸国关系,一面又极力讨好新兴的大宋帝国。他派遣亲信牙将魏仁济走小路到达汴梁,送上归附的表章,自称“清源军节度副使、权知泉南等州军府事”,表章中说到了张汉思“老耄不能御众”,太老了不能统御清源军士庶,现在我陈洪进暂时领任州郡军政事,“恭听朝旨”发落。表章中,他不敢自称“节度使”,只说自己原来的正式职务“节度副使”,等于向大宋讨好,不承认南唐给他“节钺”的合法性,期待着大宋对他重新任命。

赵匡胤派遣朝官给陈洪进颁下诏书,安慰了陈洪进。此时,南唐也在极力讨好大宋,两国划江而治,正在“友好和睦”中。所以赵匡胤同时又给李煜颁诏解释清源军事,诏书说:

“泉州陈洪进遣使奉表言,为众所推,因而总领州事,以诚控告,听命于朝。观其倾输,尤足嘉尚。但闻泉州昔尝附丽,尤荷抚绥。然变诈多端,屡移主帅,恐其地里辽远,制御有所未遑。朕以书轨大同,恩威远被,嘉其款附,己降诏书。盖矜其远俗便安,不必以彼此为意,想惟明哲,当体朕怀。”

泉州的陈洪进派遣使者奏上表章说,他被众人拥戴,所以总揽州郡军府事,现诚心实意来告知,愿意听命大朝发落。看他的奏章,应该是倾心输诚,很值得嘉赏。但听说泉州过去一直附属于南唐,更得到你们的安抚。不过清源军变诈常有,多次换主帅,朕担心他那里地理遥远,管理起来可能有不能尽意之处。朕因为正在做着统一大业,恩威已经到达遥远的地方,所以表扬了他的归附诚意,已经给他降下诏书。朕这样做,主要是考虑到边远地方随俗而安,谁来任命他为节度使这事,你不必挂在心上。想来你也是个明白人,可以理解朕的本意。

这一番话是说继续维系大宋与南唐的友好关系,但又棱角四见,大有敲山震虎的意思。

李煜看到陈洪进两头下注,大为不满,但如何回复大宋,也是难题。李煜朝中也有人,就起草了回复表章说:

“洪进多诈,首鼠两端,诚不足听。”

陈洪进这人多诈术,做事首鼠两端,实在不值得相信他。

这个表章向赵匡胤表达了南唐的不满,又从道义上打击了陈洪进,暗示了如果有一天讨伐清源军,也是事出有因。更深一层意思就是提醒赵匡胤不希望大宋与清源军走得太近。

陈洪进给大宋上表章在乾德元年,公元963年,这个时候,赵匡胤正在计划攻取南汉。南汉在今天广东一带,清源在今天福建一带,南唐在今天江西、安徽、湖北一带。如果南汉被攻取,往东一拐就是清源军。现在,南唐西面的荆湖之地已经被大宋收复,东面的吴越早已跟大宋保持政治一致;如果南汉、清源再被大宋收复,南唐就要四面受敌。这是南唐非常恐惧的地缘政治变异。李煜给赵匡胤的回复,事实上透露了这种担心,他正在以微弱之国的最后一点政治勇气向大宋帝国表达国家独立的意思。南唐实在不希望清源军与大宋走得过近。

赵匡胤理解南唐的忧惧,但帝国一统在所必得,所以又给李煜下诏,重申前议,告知他不必担心。李煜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听凭清源军周旋于两国之间,不做应对。

陈洪进从此开始公开向大宋朝贡。三年后,建隆四年,清源军向大宋进贡白金万两、乳香茶药万斤。

李煜得到消息后,感到来自南北方向的威胁,借着与大宋睦邻友好的政治时机,再次向赵匡胤上言,请求取消对陈洪进的节度使任命。

赵匡胤再次回复李煜,表达了三层意思:一、对清源军的任命不能取消;二、南唐不必担心,大宋目前没有攻取南唐的意图;三、南唐应该理解帝国一统的趋势。李煜收到来自帝国的消息,知道无法变更这一趋势,不免更加忧惧。

又过了几年,太祖赵匡胤改清源军为平海军,更授陈洪进节度使节钺,并任命他为泉州、漳州观察使、检校太傅,还赐给他一个荣誉称号:“推诚顺化功臣”,为此特意铸印给他。陈洪进的两个儿子也分别被封赏为平海军节度副使和漳州刺史。陈洪进对大宋帝国更为恭顺,更多的进贡物品源源而来。

程德玄机谋善断

陈洪进在大宋与南唐之间周旋了十几年。

但他每年给这两个宗主国进贡,这就需要厚敛于民。他为了更多地榨取民间财赋,开始卖官,而且是强卖。他规定,凡是家财在百万以上者,必须按照规定阶梯性缴纳财帛,藩府则给一个荣誉职称,一个清闲的府官,可以免除劳役。他治理下的州郡与留从效比,幸福指数下降。

等到江南平定,李煜归降,远在浙江的吴越王也开始向大宋表示愿意效忠,开始频繁地往帝国朝觐。这时候除了山西的北汉,尚未纳入大宋版图的割据势力只剩下吴越国和平海军(即原来的清源军)。

这让陈洪进更不自安。他想,他得比吴越国表现得更忠诚、更恭顺一些,就派出了自己的儿子陈文颢前来朝见宋太祖赵匡胤,并带来名贵乳香万斤、象牙三千斤、龙脑香五斤。

太祖很愉快,下诏,召他“入觐”。这是进一步确定陈洪进“归顺”的仪式。陈洪进可能有过犹豫,但他最后选择了听话,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贡品,前往东京汴梁。但他刚翻过武夷山,走到南剑州(今福建三明市)时,得到了太祖驾崩的消息。他当即决定,返回藩镇,举办丧礼。

太宗即位后,给陈洪进加官检校太师。

第二年四月,陈洪进继续太祖朝故事,亲自到东京汴梁来朝见太宗。太宗也很愉快,派出特使,翰林程德玄,南下六百里,到安徽宿州去迎接这位南部藩镇大员。程德玄,是大宋历史上神秘人物之一。赵炅未称帝时,他就在王府做干事。当初太祖逝世,太宗入宫,他就有赞助之功。这次迎接陈洪进,准备乘船渡过淮河时,遇到暴风,淮河上浪涛骤起。众人皆惊恐失色,请求暂停南下。程德玄说:“我带着君王之命,须按期到达宿州,岂能逃避风险延误日期!”于是做了一场祝酒仪式,据说风浪很快就停息了。此人机谋善断,这次太宗派出他来迎迓陈洪进,六百里返程路途,俩人当有机锋游说。程德玄可能是影响陈洪进最终纳土归宋的人物之一。

来到汴梁之后,太宗给了他丰厚的奖赏,赐钱千万、白金万两、绢万匹,又增加他的“食邑”,也即扩大他所享有的封地、增加他所享有的赋税。还封赏了他的两个儿子做官,一个做了团练使,一个做了刺史。

陈洪进纳土归宋

太宗对他的礼遇规格如此之高,陈洪进在想:下一步怎么走?平海军,这个远在漳州、泉州的僻远之地,继续保持割据状态吗?旁边那个吴越国国王钱俶,早已在称臣纳贡,就差纳土归附了。

这时,陈洪进的同乡幕僚刘昌言向主人上了一“计”:纳土归宋。将漳州、泉州等平海军所辖之境,归入大宋版图,终止藩镇世袭制度,接受大宋帝国管理。

陈洪进应该感觉到了宋太宗的强大气场,更感觉到了中国一统的大趋势。在宿州与程德玄一见后,北行途中,二人应该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不纳土、不归宋,是否有前途?大宋统一战争如果有一天轮到平海军,依目前实力态势,平海军能坚持多久?陈洪进认识到刘昌言的意见,事实上为平海军设计了一个免于杀戮流血的最优前景。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也是一个唯一正确的选择。陈洪进接受了刘昌言的谋划。

随后,他上了一封言辞恳切、文字优美的表章,向太宗表示了“纳土”的愿望。表章中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