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5:文功武治宋太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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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王禹偁、柳开、潘阆(1)

王禹偁乃是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一个人物,又总想着“致君尧舜”,于是,开始了“抗疏雪铉,请论道安罪”的司法历程。他坚决不同意太宗的“勿治”主张,坚决要为徐铉雪冤,坚决要求治道安的诬告罪。终于有了结果……

磨面为生要致君尧舜

王禹偁,就是《建隆遗事》传说中的作者,如此,他似乎是一个史学家。但《建隆遗事》伪书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不足以评价他的“文人成就”,他主要的成就在政治和文学。

政治上,他提出了一些建议性意见;文学上,他是宋代著名散文家、诗人,他的诗自成一派,史称“白体诗人”,白居易风格的诗人。这些,都是推演大宋“文治”的个人成果,但更有意味的是他的行为方式。

宋太祖出生于927年,宋太宗出生于939年,王禹偁出生于954年。他是在太祖太宗之后出生的人。他出生六年后,大宋建国,他是生在大宋前,长在大宋后,耳闻目睹的都是大宋气象。

他出身贫寒,世代都是种田人,据说他家“以磨面为生”,可能有个小磨坊。但他很聪明,九岁时,居然能写文章。太平兴国八年(983),他在而立之年,登进士第,“释褐”即被授予成武县(在山东)主簿,县秘书,后来又迁大理评事,大理寺的干事,参与司法审讯。第二年就正式做了长洲(今江苏苏州)的知县。这对正处于青壮年,又是苦出身的读书人来说,是一种很大的激励。他于是对仕途有了自期于圣贤的志向。

杜甫曾有诗“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做官就要“致君尧舜”,要辅佐君王,让他成为可以与历史上的尧舜相媲美的圣君,让天下风俗回归三代时期的淳朴样子,男耕女织,各自当位;老有所养,幼有所爱,鳏寡孤独都有邦国照应,残疾人能有合理安排,等等,这种境界,就是“天下大同”,致力于这种事业,就是“天下为公”。史称“以道事君”的大义在此。杜甫的这几句诗,很精确地概括了古来士大夫出仕的目的性和价值观。

年轻的王禹偁,熟读唐诗,也读圣贤书,有了与杜甫同样的志向。

他写诗道:“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我出生在了一个好时候,我的志向并不卑下,我要做到辅佐君王成为尧舜那样的人,我的学业,之所以辅佐君王的思想资源,根基在孔子和周公。周公名姬旦。

他志向“不卑”,因此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道义担当。于是在做朝官之后,敢于在陈述意见时直言,讽谏很大胆。他知道自己的直言富有道义价值,甚至在诗中自诩“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我还要磨一把斩断奸佞的宝剑,打算自我开始树立一面直言的旗帜。为此,他甚至多次得罪太宗。

《端拱箴》与《御戎十策》

端拱元年(988),王禹偁被提拔为右拾遗,并直史馆。拾遗,还是谏官,太宗内心其实还是想听到他的直言。史馆是文职的荣誉所在,文臣在史馆工作,都有一种自豪感。王禹偁还是坚持初衷,不改直言之习。恢复朝官不久,他就写了《端拱箴》,文中很多犀利言辞,继续批评朝廷,批评太宗。他说:

天生蒸民,树之司牧。开物成务,膺图授籙。爲君实难,惟辟作福。在以欲而从人,不以人而从欲。位既尊大,时惟开泰。渐忘焦劳,或生懈怠。乃有谏诤,乃陈箴诫,箴诫惟艰,斥君之过;谏诤惟艰,救君之祸……

天生黎民这么多人,要为之树立一个管理者。通晓各种事物者可以接受天命,成为君王。为君不容易,因为只有君王才能作威作福。所以君王要以自己的欲望服从他人,而不能以他人的欲望服从自己。但是在君王这个位置上久了,年景也好了,君王就会渐渐忘了过去的焦劳,有时就会生出懈怠之心来。于是,有我们这些谏官的谏诤,陈述古往今来的道义;谏诤的艰难在于指斥君王的过错,谏诤的艰难也在于救护君王的灾祸……

他的意思是君王生活过于奢靡,其实这个指斥并不真实。宋太宗在历代君王中,生活可能是相当平衡的。他不奢侈,也不作态故求简朴。后宫连粗人宦官都算在内,不过三百人。但太宗对这类批评,心里有数,所以一般也不苛求。收到他的《端拱箴》之后,还给他加官,做左司谏,知制诰。

王禹偁过了一段风光的日子,还给皇上献了《御戎十策》,讨论边庭战略。大意说“外任人,内修德”,边防线上要多布置间谍,离间西北外患之敌。

又赶上一个灾年,冬旱,王禹偁上疏,认为这种天象意味着“君臣之间,政教有缺”,他要求,对外,停止每年要购买物资,对内,则停止工巧之技。近来城外掘土,往往破毁人家的坟墓,要重新礼葬填埋。外州有些发配的罪犯,如果不是贪赃之罪,可以释放。他还要皇上下诏,从皇上开始,下至百官,再到不担任宿卫的军士,边庭将帅,都要减少俸禄,以此来上答“天谴”,下服“人心”,每个月递减,一直到雨足而后停止。还说他自己在朝臣中,虽然家最贫,俸禄也最薄,但愿意带头减少俸禄。他认为用这个办法,“但感人心,必召和气”,那样就会解除冬季干旱问题。

带头减少薪俸,这个新鲜。但太宗并未采纳。

道安尼姑案

几年之后,庐州有个尼姑叫道安,千里迢迢来到开封府,状告一个人:她的弟媳妇。具体案由,今天已经很难复原,但知道的结果是:所告不实。也即诬告。恰好这个道安的弟媳妇是名流徐铉的妻子的外甥女。当时徐铉知道此事后,可能给开封府判官张去华递了条子,于是张去华没有判道安弟媳妇的罪,反而把道安从开封府“械送本州”,作为诬告犯罪分子,戴了刑具,遣返回庐州了。道安不服判决,又再次千里迢迢来到开封府,击登闻鼓,状告“徐铉以尺牍求情,去华故不为之”,徐铉给开封府写信为他太太的外甥女求情,所以开封府判官张去华故意不治理此案。

这事惹恼了太宗。他痛恨冤案。于是交大理寺“推问”。王禹偁恰好刚刚提升为这里的主管。但王禹偁审理的结果是:维持原判,此案就是道安这个尼姑诬告,没有影子的事;徐铉、张去华是干净的。太宗不放心,又经过刑部宋湜等人复审,结果是继续维持原判。递上来的结果是:张去华审判正确。

很奇怪,太宗不想给道安治“诬告”罪,猜想他的心思可能是:这一伙子人,徐铉、宋湜、王禹偁、张去华,难免不勾结一气,欺负人家一个女尼。于是“有诏勿治”。别人听了这个结果也倒罢了,但王禹偁乃是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一个人物,又总想着“致君尧舜”,于是,开始了“抗疏雪铉,请论道安罪”的司法历程。他坚决不同意太宗的“勿治”主张,坚决要为徐铉雪冤,坚决要求治道安的诬告罪。终于有了结果:他再次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而且连宋湜、徐铉、张去华一道贬。徐铉已经很老了,遭贬不久病死。

太宗对王禹偁是又烦又爱。他知道这个文人性格刚正不容他物,就告诉宰相要告诫他。然后重新提拔他做了朝官,并直弘文馆。

但王禹偁做官久了,俸禄确实不高,感到了生活的压力,于是要求补一个郡官,多一点收入,以便于奉养老人。于是皇上又命他知单州,并赐钱三十万。他到单州才十五天,又被召回为礼部员外郎,再知制诰。

但王禹偁“直言”的性情一直不改。

太祖夫人皇后病故,葬礼不够规格,群臣的丧服不像给一位皇后下葬,怠慢了这个开国皇帝的皇后。王禹偁认为不公,于是与宾友说:“皇后曾经母仪天下,应该用旧礼,隆重下葬。”这不算“劝谏”,应该是背后的牢骚话,但有人将这话汇报给太宗时,他不想收回,也不“悔改”,坚持自己的意见。于是这位做着翰林学士兼知审官院的朝官,拜罢为工部郎中,知滁州。太宗给他的罪名是“轻肆”,轻薄、放肆。

为了证明罢黜王禹偁的正当性,太宗还对宰相解释:“人之性分固不可移,朕尝戒勖禹偁,令自修饬。近观举措,终焉不改,禁署之地,岂可复处乎。”人的性格真是不可移易。朕曾经告诫过王禹偁,让他自我修饬,不要太过轻肆。但看他近来的行为举措,始终没有改变。宫禁翰林之中,这么重要的地方,哪里还能让他继续待下去呢。

太宗也确实曾经当面告诫过他,对他说:“卿聪明文章,在有唐不下韩、柳之列。但刚不容物,人多沮卿,使朕难庇。”爱卿你的文章成就,如果在大唐,不会在韩愈、柳宗元之下。但你这个人太刚硬,不能包容其他人。这样就容易让人阻碍你,如此一来,朕也无法庇护你。

这一番话说得很知心,史称“禹偁泣拜”,王禹偁哭着拜谢了太宗。

以夷制夷

王禹偁在朝廷期间曾经为对付西夏李继迁,贡献过一个战略意见。他认为朝廷多次讨伐李继迁,而李继迁依旧今天投契丹,明天归大宋,摇摆不定,此人可以不必劳动大宋力量去征讨他,只需要公开声明并列举他的罪状,晓谕边庭番汉各部,设立赏赐,给予高官,只要这样做,用不了多久,李继迁不是被擒获,就是被枭首,边庭诸部落人自会立功。这也是“以夷制夷”的一种韬略。对付李继迁,似乎也只有这一招最好使。而后来的结果也确实如王禹偁所料:李继迁在内部被人所杀,西夏曾经一度归附大宋。

到了真宗朝,王禹偁成为宿臣,得到真宗的敬重。

咸平四年(1001),王禹偁知黄州(今湖北黄冈),在任期间,州境之内有两只老虎搏斗,其中一只死,被吃掉一半。这一期间,还有群鸡夜鸣,一个多月了都不停止。冬天时,天上打雷。这类现象,弄得朝野不安。王禹偁上疏,引用传统经典《洪范》关于天人感应的说法,自己检讨,认为此事当应在我王禹偁身上。真宗当时正有泰山封禅的大典安排,他在百忙中赶紧派遣使者乘坐驿马到黄州去安慰他,并为他做法事消灾。法事期间,使者问道教主持人,主持人说:这事应在守土者。真宗惜才,听说后,觉得不能让王禹偁“当其咎”,就给他转移州郡,让他到蕲州去做知州,这样也许就能偏离开所谓的天上惩罚。王禹偁很感动,给真宗上了一份感谢信,内中有“宣室鬼神之问,不望生还;茂陵封禅之书,止期身后”这样的字样。这都是不吉祥的文字。“宣室”,是汉代未央宫的宣室殿,汉孝文帝曾在这里向贾谊请教鬼神之事;“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寝,汉武帝曾有封禅大典的故实。王禹偁的意思是:有天人感应这类鬼神之事,我并不奢望还能活着;至于陛下您一直要效法汉武帝,准备泰山封禅的大事,我只期待能在我身后施行。这些话说得就像“谶语”一般,史称“上异之”,真宗很惊异。果然,王禹偁到了蕲州,不出一个月就死了,只有四十八岁。

“谶诗”与“势利”

王禹偁故实多。

《宋史》对他的评价是“词学敏赡,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写诗填词有功夫,很机敏,很丰富。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敢于言说,喜欢评价人物,直身行道是他的基本品质。他常常跟人说一句话:“吾若生元和时,从事于李绛、崔群间,斯无愧矣。”元和,是唐宪宗时期的年号,宪宗时,大唐出现短时间的兴旺发达局面,史称“元和中兴”,而李绛、崔群,则是元和年间敢于直言的大臣。王禹偁这个说法,大有“恨古人不见我”的自诩。

他小的时候,当时已经是名流的毕士安,正在他所在济州做事,听说这个小孩子有才,就去看他。王禹偁正在推碾子磨面,毕士安就让他以《磨面》为题,作一首诗。王禹偁当即对道:“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著力,便是转身时。”毕士安一听,很惊奇,就将他留在子弟间读书。有一天聚会,济州太守出了一个诗句:“鹦鹉能言争似凤。”坐客一时对答不上。毕士安就将这个诗句写在屏风上。王禹偁见了,写了一句在下面:“蜘蛛虽巧不如蚕。”毕士安一见,叹息道:“经纶之才也!”治理国家的栋梁之才啊!于是给他穿上士大夫的衣冠,呼他为“小友”。等到毕士安做宰辅时,王禹偁也开始入朝掌制诰。

古来大见识有二,一为识英雄于微时,一为料结局于事先。毕士安有慧眼,王禹偁有天才。此事,成为一段文坛佳话。

史上记录的“谶诗”“谶语”很多,王禹偁这里就有几个案例。他有《病鹤》诗,内中两句道:“埋瘗肯同鹦鹉冢,飞鸣不到凤凰池。”大意说仙鹤即使死了,也不会跟鹦鹉在一起同葬;尽管仙鹤飞鸣高蹈不会到凤凰池。凤凰池是朝廷政事堂、中书省的譬喻。这诗一语成谶,王禹偁这么高的才华,这么高的志向,最后却没有做到宰辅,谶语成真。

淳化年间,他做梦写诗,梦里念给太宗听,还记得其中一句是:“九日山间见菊花。”醒来不知道啥意思,第二天,就被贬,到商州去做团练副使。到了官邸之后,满眼都是菊花。

即幻见真。这类“谶诗”故实,可以看作人们对他诗才的肯定。

犹如所有人的丰富性一样,王禹偁也有“势利”的一面。

太宗想周知天下事,因此有规定,即使是很疏远的小臣,有意见,也可以到朝廷来面见直言答对。王禹偁反对这个制度,认为不可。他上疏,奏章中有一句话:“至如三班奉职,其卑贱可知。”三班,是低级武官,当时设东﹑西﹑横三班。做武官入仕,先做“三班借职”,转“三班奉职”,然后,一级级升迁,最后可以做到节度使。“三班借职”是没有品级的。王禹偁这话一出,得罪不少人,而且流传开来,史称天下“盛传其语”。到了他自己被贬商州,有一天是“国忌”之日,他跟着太守到寺庙进香,天还没有亮,朦朦胧胧,也看不清什么。佛殿之前,有一个人仿佛穿着紫袍,端着笏板,王禹偁认为这人可能官阶不低,就想跟他聊聊天。这个人将笏板收起,对他说:“某即‘可知’也。”王禹偁听不懂,这个人解释说:“公曾经上疏言‘三班奉职,卑贱可知’。某今即官为‘三班借职’,是即‘可知’也。”史称王禹偁听后“怃然自失”,很惊讶,若有所失,怅惘了半天。

王禹偁瞧不起“三班”应该是一低级错误。他忘记了他原来也曾在家里“磨面”,连“三班”也不是。各类人皆有时运不济之时,落魄不是本质,何况初入仕途,“三班”不过是一个初阶,前途如何全在未知之间。所以这个故实看似嘲弄王禹偁,实则是对世相的一个讽喻。人性中的“势利”,古今一致,大宋也不例外,王禹偁一代名流,也未能免俗。

贬谪文化

王禹偁曾经谪守齐安郡(今属湖北麻城),此地荒凉,各类供给都很困难。但在聚会时,也有营妓作陪。不过此地的营妓模样不佳,王禹偁就写诗说事:“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也喜欢。”回忆过去我在西京洛阳看“牡丹”(暗指洛阳营妓)时,稍稍颜色差一点,就提不起兴趣。到而今,来到这个寂寞的山城里,看到野草一般的鼓子花(暗指此地营妓)也心生喜欢。

营妓,是大宋的一个制度性规定。也称官妓,在各州郡多有,用来“给事”不带家眷的官属。官妓有身价,高低不等,一般都来自“勾栏”,也即风月场所。宋代“勾栏”很“发达”。南宋试图革除这类规定,但还是有零星存在。事实上,营妓,也即随军妓女,是一个世界性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