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奥朗则布的做法很有现实意义--他爹为了给他妈修坟,已经快把整个王朝的家业都败光了,难道非要等老爷子再给自己修个坟,直接把国家搞破产?--泰姬陵既然已经出现在大地上,确实不应该再有第二座一模一样的陵墓了,尽管会有色彩的区别。
这座在寂寞中被创造出来的建筑,如果出现了复制品,并且以一种只怕会显得笨拙和愚蠢的方式对称地分布,会破坏整个故事和建筑本身的完美,并且破坏那种寂寞孤绝的氛围。
一个因丧偶而寂寞、伤心欲绝的男人,若一定要去修建一对夫妻建筑,尽管会在心理上获得某种满足且迎合许多观众对于一切爱情故事的大团圆癖好,却会把整个故事搞得自相矛盾和充满反讽色彩。
连暂时离别的情人或夫妇,如果真心思慕对方,也往往不愿意看见鸳鸯蝴蝶,不想让外界的成双成对来反衬自己的形影相吊,这个男人除了一心找虐,何苦定要搞出成双的陵墓来刺激自己?所谓的黑色陵墓,多半不过是说说罢了,偶尔的念头,不一定非要去实现。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泰姬陵都注定是寂寞的建筑。
它诞生于一个寂寞的故事,收容了一名美丽皇后寂寞的死亡,陪伴了一个皇帝寂寞的后半生,最终守护着这两个人的寂寞相对。
它自身也始终独一无二地寂寞着。既具备寂寞的形式,也拥有寂寞的内容、气质和基调。
我们这些从世界各地,带着各种目的和心态,热情地跑来看它的人,也许会有一些逐渐了解和懂得它并且真正喜欢它,却永远无法改变它的寂寞。
因为它早已经历得太多。它一问世,就见证了一段爱情和两段寂寞,并从此寂寞地站在这里,一晃就是三百年过去了。
在朱木纳河边,在阿格拉的蓝天白云之下,它的寂寞被北印度灼热的时间侵染了几个世纪,像它自身的色彩一样单纯、安静却根深蒂固;尽管它并不排斥成千上万的人--也许就像我一样--穿越不止一个国家,即使冒着炎炎烈日,也要跑来看它一眼。
面对这样一座寂寞到极致的建筑,人们不必发出什么画蛇添足的赞美,只需要无声地看看,然后,安静地走开。
谜题、困境与现实
像其他很多带有谜团的著名建筑一样,泰姬陵不光本身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也给历史遗留了一些具有争论性的话题。
长期以来,人们早已接受了这样的说法:沙杰汗出于爱情、悲痛和回忆,更是为了信守自己在皇后临终前对她的承诺,修建了这座陵墓。但是一个名叫高德波尔的作者在名为《泰姬陵》一书里提出了不利于这个观点的一些证据。
高德波尔的证据之一是“两万名工人22年建成泰姬陵”这个数据未必可靠。他认为,该数据出自法国商人塔尼维埃的印度游记,可是该商人旅印之际,泰姬陵尚在建造中,他本人并未亲见。塔氏本身也不懂当时流行于莫卧儿王朝的语言,无论波斯语还是印地语或乌尔都语,这一来源多半是道听途说。
另一方面,这名法国商人的同时代欧洲旅游家颇有一些是到过印度的,这些人从来没有提到过泰姬陵。
此外,一名穆斯林学者在谈论阿格拉的文章中,提到泰姬陵时说过这样的话:陵墓原址,本是某印度教王公的圣殿遗址。
高德波尔根据这些材料推断认为,泰姬陵不是沙杰汗从头新建的,这位皇帝大概只是在印度教圣殿基础上,进行了翻修和改造。
人们不光为谁是泰姬陵的真正建造者产生争论,针对该陵墓的艺术风格与流派,也曾经提出过种种说法。印度史学家马宗达(R.C.Majumdar)在他撰写的名著《高级印度史》(AnAdvancedHistoryofIndia)中,对相关问题及各种观点进行了一番综述与讨论。
虽然英国史学家史密斯自信地认为,泰姬陵是欧亚天才结合的产物,其中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大师的设计,但他的话遭到印度学者莫因·乌德·丁的反驳。后者声称,那些法国或意大利建筑师既不可能参与设计,更不可能参与建造,泰姬陵真正的设计者是来自波斯的伊萨大师。
马宗达本人同时表达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泰姬陵的建筑特色并非彻头彻尾的独创,实际上它的风格与古印度苏尔王朝的舍尔沙陵墓、莫卧儿王朝的胡马雍陵墓和比贾普尔的纪念馆都有传承关系;甚至那种在大理石上镶嵌珠宝的方式,也早已在西印度和拉贾斯坦艺术中出现(马宗达这里说得比较谨慎,没有认为这种镶嵌是印度特有的;实际上霍克斯写的《人类历史》提到过,美索不达米亚人也喜欢用同样的方式来镶嵌建筑)。第二,对白色大理石和一些印度装饰元素的大量运用(同样属于西印度和拉贾斯坦等地区影响),令人联想到波斯风格其实并没有在沙杰汗的这些建筑中占主导地位。第三,莫卧儿王朝时期,印度与西方世界尤其是地中海国家已有交流,在当时印度一些地方确实存在欧式建筑,泰姬陵受到某些西方艺术风格的影响并非完全不可能。
马宗达的这种说法虽然非常委婉,但也比较清晰地提出了他自己的观点:泰姬陵是在印度风格为主的基础上,受到波斯风格较大影响,同时也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筑艺术的因素。作为最著名的印度史学家之一,他的看法是比较可信的。
但是马宗达在《高级印度史》中没有具体地谈论波斯风格的表现。实际上在细看泰姬陵时,会发现这座陵墓至少在三个大的方面具有波斯遗风。最明显的地方就是花园中的狭长水池,这几乎是直接将波斯园林建筑中最重要的一个元素移植了过来。在波斯风格的园林中,水池不光美化环境,更巧妙的用途在于像镜子一样倒映那些亭台楼阁,既提供倒影,又增加视觉上的深邃感和玄妙感。至今世界闻名的伊斯法罕城“四十柱宫”,其实只有二十根圆柱,因为倒映在宫前水池中,数字就翻了倍。
泰姬陵的另一个重要的波斯因素就是它的殿堂内墙也做了精细的装饰和镶嵌,这种做法在印度本土的各种建筑中极为罕见,是非常地道的波斯建筑手段。在它之前和之后的大量印度建筑,就算非常著名的,也往往是外墙华美无比,里侧就非常朴素乃至粗糙。
更多的一些波斯影响体现在泰姬陵的各种细节上。实际上如果仔细看那些装饰性的花纹,包括主殿两侧的清真寺墙壁,都会发现大量的“一茎七花”图案。这种图案非常对称,顶上一朵花,然后两侧均衡地各自分布三朵花;它们的叶片经常也是对称的,偶尔可能还会增加两朵对称的蓓蕾。这个图案非常有别于印度常见的莲花或者其他卷曲、纤长的花叶装饰。它其实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原型,这就是波斯的胡摩草。
胡摩在印度叫苏摩,外观很接近中国人叫作“大蓟”的一种植物,但是在古代印度和波斯都被认为是最神圣的植物,通常用来酿酒;它在波斯语和梵文里的名字高度接近,是人们推论波斯和印度同样源出中亚雅利安人的极重要证据之一。胡摩草的图案,历来被公认为最早出现在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俗称拜火教)的建筑和美术中,别的地方类似的图案基本上都是受波斯的影响。如果在中国发现类似的图案,则表明当地受到祆教(拜火教在中国的分支和变种)影响。
我们在泰姬陵侧面和东边那座直接建在峭壁上的、已经非常残破的清真寺一带转悠,刚拍完上面遗留的胡摩草图案,发现天色变了。一片乌云漫卷过来,遮住半个天空,下面是朱木纳河灰白的水面,刚才色彩明丽的画面变成了水墨的感觉。天气的瞬息转变再次提醒我这是印度的雨季。
不过这次的雨没有成气候。一开始就是雨丝飘着,我们打着伞,在园子里顺着那些树丛行走,发现松鼠在枝叶和草地上跑来跑去,也有一些鸟。后来甚至有几只蝴蝶飞出来了,这表示连雨丝也完全没有了。只有天空还淡淡地阴了一阵,没过多久,又变回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从原路走出去,沿着东门的墙根往北,就看见道路变得狭窄,和小巷子一样。地面上摊放着好多红砂石板,一些工人拿着锤子和凿子,在那里“叮叮当当”地敲打。在这样暑热的天气里做这种费力的体力劳动,他们真是让人钦佩。
手艺人的忙碌提醒我注意看那些围墙,确实发现了非常破旧残损的部分。有的地方的石头缝隙里还长出了青草。估计最近正在进行又一轮修葺。自从入选“世界七大奇迹”之后,印度对这座陵墓看得应该是更重要了。不光从园子里上大理石主殿要脱鞋并且穿上小工提供的雪白崭新的鞋套,陵寝内部也不再允许拍照,虽然那里放着的只是空棺而遗骸都在地下室。这样的保护和维护意识,也是外界推动的结果。
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泰姬陵不光要面对自然界的风雨侵蚀,还要对抗人工造成的严重污染。阿格拉本来就是个以工业为支柱产业的污染较大的城市,泰姬陵周边曾经存在铸钢厂、炼油厂、火力发电站、皮革加工厂、砖窑等企业,陵墓上的大理石越来越多地发黄,甚至有的地方腐蚀掉落。很多环保专家警告说该地区污染超标10倍,但当地企业继续运行。直到1996年底,印度最高法院下令,要求泰姬陵周围70公里之内的292家污染严重的企业必须在第二年年底之前关闭,当地的污染源才有所减轻。同时政府在周边种植了10万棵树来治理污染,并要求周围1.04平方公里的地区使用液化石油气和天然气作为燃料(印度有非常多的柴油车,一发动就染黑半条街),车辆则必须使用无铅或低铅汽油。
但是,所有的保护和维护措施中,最重要的一点其实不是政府本身能够完成的。那些在围墙外面忙碌着的手艺人,大多数只是看着不大起眼的普通穆斯林,却是泰姬陵能够长期存在下去的首要保证。这座陵墓的光彩是由他们和他们的祖辈维持着的。
当年那些能工巧匠,在22年的修建过程中,很多在当地娶妻生子,或者将家小搬迁至此。陵墓竣工之后,大量的手艺人散布到阿格拉附近,很多甚至就在泰姬陵周边定居。他们当中主要是加工宝石和大理石的匠人。这些人把精湛的手艺一代代传递下来,并在附近形成了不少作坊。一般情况下他们都自己养活自己,如果有维护的活儿干,就由政府临时出资雇用。他们几乎可以被认为是在用手艺变相地守护着泰姬陵。
在周边的街道上,很多商店都出售精美的雕刻,尤其是那种大理石镶嵌珠宝的工艺品,诸如桌面、茶几等,多半是出自这些手艺人后代的劳动。这些东西通常价格不菲,尤其是嵌花大理石,报价往往是几万印度卢比,在印度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好多商店里陈列的泰姬陵缩微模型,同样是大理石做的,一般也是从这些手艺作坊卖出来;有的仔细看看,工艺也堪称精细,并且是白色大理石为主。美国电视剧《越狱》里似乎就出现过这么一个缩微版的泰姬陵模型作为道具。
我们从那些正在忙活的工人身边走过,一直向北走了一段,发现一些杂乱矮小的房子,有的几乎就是窝棚,分布在山坡上的草木之间,其中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估计这地方就是朱木纳河的南岸,再往前走下去,要不了多远就可以到河边了。那些房子里,很可能住的就是这些手艺人吧。两三名穆斯林妇女牵着孩子从一个小房子里出来,正迎着我们这个方向,我们就离开这一条小路,回到大门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