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对他说,我们要去泰姬陵,不必到汽车站了,就在这里先停一下吧。小伙子笑了一下,让司机把车靠近那个路牌,停了下来,等我们拿好行李下车,他“啪”地关上车门,汽车一溜烟向着阿格拉市继续跑了。我们就站在Taj这个词的正下方。
投宿记
在大巴中摇晃了几个小时之后,人们很容易对脚踏实地的感觉有更深刻的理解。
我非常主观地喜欢上了这个让我觉得踏实和安静的地方。但是这种状态持续了不超过三分钟。至少有五名车夫忽然从黑暗中出现,包围了我们,他们的运输工具大概有突突车、人力车和出租车这三种。每个人都在说:去泰姬陵吗?坐我的车!起先还能勉强分辨谁在说话,接着就是一片吵嚷之声,仿佛我们在尼泊尔的珀列瓦汽车站或印度的苏瑙利小镇上那种场面的重演,而且现在是凌晨接近一点的样子,四下漆黑,灯光昏暗,这情形诡异得太过了。
所以我要求他们不要这么紧密地包围我们,并且告诉他们:我们不会坐任何人的车,只想散步。就在这条通往泰姬陵的路上,我们走了大概有一百米的样子,后面有一辆突突车跟过来,非常坚持和执著。我停下来,向那两名坐在车上的印度人看了一眼。他们中的一个说:120卢比,很便宜。我说:20卢比,我知道很近。不然我们自己散步过去。
然后两个数字彼此角力了几个回合,20打败了120,我们上车了。
这次针对泰姬陵的投宿地点,之前我圈定了泰姬陵南门外的三个地方,分别是传说中的HotelKamal、ShantiLodge和ShymaHotel,主要依据是前人的评价和推荐。我们知道这些车夫,虽然肯以公道价送我们去那里,但更看重的是后续的步骤--帮与他们有默契的旅馆拉客,从中抽取回扣,当然代价会转移到旅客身上。这样的人我们没有理由从道德上去评价,这是他们的一种谋生方式,但是在我们希望旅行得更自主和更有效率的情况下,能够不受他们的意见左右,会省去很多潜在的麻烦。所以那两名印度男人刚开始介绍说去住哪些店好的时候,我坚决地打断说我不需要住店,把我们扔在泰姬陵南门就好,有先来的朋友会去接我们,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了。
也许他们习惯了“你原来订的饭店A不好,我们介绍你去饭店B”的思路(据说以前也有过无论如何拒绝都被这类车夫拉到他们偏好的饭店门口等案例),这次忽然碰到有人不需要住店,他们感到有些意外了。其中一个人试图劝说:自己住不好吗,为什么要和朋友一起住呢?我说:好朋友住到同一间店里会更方便,你不觉得吗?他微微摇头表示同意,最后在泰姬陵的南门边上停了车。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转盘,对面是一条三岔路口,一条是我们来的路,中间那条有点幽深的巷子的入口被一盏大灯照得雪亮,上面一条稍微宽点的街道通向一个缓坡上的一片住宅。
这时候一点也不困,甚至也不觉得累了,微微有一点热但不是太强烈。我其实很想在泰姬陵大门外的台阶上多坐一会儿,这里真是很幽静。这座巨大的陵墓同时也是一所声名卓著的完美花园,里面那些植物对环境的影响透过大门能感觉到,所以空气里有一种花香水汽的味道。要是稍微离远一点,就会觉得空气恢复了阿格拉本地的干燥,那种湿润清新的感觉会越发微弱。更令人愉悦的是,暗夜中悄悄飘起了微微的雨丝。
可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小觑印度车夫的本领。我们高兴地坐在那里聊天,几乎忘记投宿的事情了,四周却渐渐聚拢一批突突车、三轮车、出租车。这是我来到南亚之后面临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围攻,我相信之后也不大可能有机会遇见这样的盛况了。十多个印度男人坐在各自的车上,呈扇形包围住我们这一小群中国人,就像一支布局严整的机械骑兵队伍,并且越逼越近。他们中的大多数像看疯子一样盯着我们。有些人开始试图接近和推销他们的服务以及他们提供的旅馆,不管你怎么摇手、直言拒绝和用目光表示不悦,他们永远无视,同时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他们认为合适的旅馆。在这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从他们的车上下来,向我们靠近;离得最近那个已经是在伸手摸着我的胳膊说话……那种情形,看起来完全像一场聚众抢劫的前奏。
我相信任何人处在这种状况下都有理由变得恼怒。我随即发现自己正在用一种非常严厉、冰冷和生硬的语气对这一群印度人说:我不需要住店!离我远点儿!让我安静一会儿!
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表达方式之一,我永远不想看见任何人对我这样说话;但是面对这么一群无礼到极点的人,一个人实在很难保持温柔敦厚。
那些车夫稍微往后退了一点,我又坐下,继续刚才的聊天,不理睬他们了。我真希望他们赶紧都从我面前消失。这个时候甚至对当地警察都有了不满:泰姬陵这么重要的地方没人值勤或巡逻,难道印度没警察了吗?
不知道哪个车夫心有灵犀,感应到了我心中闪过的“警察”概念。他们似乎商量了一下,竟然帮我们把警察叫来了。我估计他们是希望警察叫我们离开,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去坐他们的车,同时不得不住他们介绍的店。但是那两名警察的行为非常符合我对印度旅游警察的推测--在这个对游客非常欢迎的国家,警察总的来说遵纪守法,对旅人通常堪称友好。他们做事异常干脆利落,只扫了一眼,开头第一句就对所有那些车夫说:“滚开!”接着,他们来到我们身边,微笑着用英语说:欢迎参观泰姬陵,但这个时候不适合在无人处久留。
这两名警察都在四十岁上下,穿着制式服装,一个长得像萨达姆并且留着同样的小胡子,另一个长得像卡尔扎伊,有一个类似的鹰钩鼻。鉴于这里是伟大的泰姬陵(墓主是穆斯林),加上相貌的暗示,我觉得他们必须是穆斯林,而且几乎不可能是改宗印度教的。
一般情况下,能说一点点印地语的外国人,为了表示不掺和宗教、种族等问题,如果碰巧又知道一点点乌尔都语的话,在遇到当地穆斯林时,优先要做的事就是把具有浓重印度教色彩的印地语改组成散发着伊斯兰纯洁光芒的乌尔都语;反之亦然。这种改组在技术上非常简单:两种语言文法存在极大的雷同,只是词汇有较多差异,类似于印度教徒称某个事物为土豆,穆斯林称同一个事物为洋芋,其实事物本身没有变化,但不同的词汇指称会携带有宗教、文化、种族等方面的差别,关键是要把合适的词汇表达给合适的对象--据说有人曾经因为在南印度某处的印度教狂热帅哥那里错用带有宗教歧视色彩的乌尔都语词汇,反遭心仪对象暴打,这是语言改组失败的不幸例子。
这样的改组如果顺利,会极大地拉近与当地人的心理距离(像当地车夫那样更容易唯利是图的人除外)。同时,如果说印地语或乌尔都语的人因为不熟悉另一种语言的基本词汇而无法改组,这个时候的最佳方案是忘记当地语言,直接说相对平稳的英语,而不要继续说那种一张口就可能冒犯对方的语言,免得话越多越被仇恨。
因此,在这两名穆斯林警察跟前,我那点破破烂烂的印地语立刻变成了同样破烂却能唤起他们内心情感的乌尔都语,当然我的名字也立刻从极具印度教特色的阿肖(Ashok)改成饱含伊斯兰韵味的阿穆(Munir)。这俩人原本风轻云淡地看着我们,忽然听到对他们来说异常亲切的乌尔都语,脸上的笑容随即从带着距离的彬彬有礼变得颇为热情。他们对我的称呼也从大路货一样的“萨西布”(Sahib,先生)变成独具伊斯兰教风情的“朵斯提”(Dost,朋友)和非常亲昵的“帕伊”(Bhayi,兄弟)。
我们在那里八卦了一会儿,中间免不了夹带发自我们内心的几许恭维和几许感谢。那俩警察兴高采烈,其中一个忽然拔腿就跑。过了一会儿一看,他领着个皮肤深黑的印度人过来了。两人带着一点儿居高临下和微微不屑的态度吩咐了那人一番,对我们说:这个人倒还挺老实,会带你们去找住处,放心跟他走吧。
我们谢过了他们,然后坐着老实车夫的突突车离开,中途回头一看,两名穆斯林兄弟也在往这边微笑招手,并且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搬了两把椅子过来,直接坐在那盏金光四射的大灯底下不动了。看那架势,他们是要彻夜捍卫泰姬陵南大门的安宁平和,顺带帮助或许会步我们后尘而来的异国旅客。
从警察对老实车夫的微妙神情看,此人多半是印度教徒且种姓比较低。说话之间,他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语都越发显示出关于他在当地身份地位的更多信息。这时候已经快两点了,好在他是本地人,一听我们提供的那三家店的名字就知道该怎么走。不到5分钟,我们已经被他先带过去的两家拒绝,服务生都不带开门的,直接在里面睡意蒙眬说:客满。
到最后一家ShymaHotel的时候,车夫跑去打了半天门,里面才出来一个至少有60岁、头发接近全白的印度老头,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比较善良的印度教徒。他的面部轮廓略显立体,目光平和中带着倦意,厚实的嘴唇看起来温和而感性。
在这名外表同时兼具好心肠和锱铢必较双重特征的印度教老大爷面前,我的名字自动从阿穆变回阿肖,刚才的乌尔都语顺势改组回印地语。他听到我能说点本地话,立马来了精神,人也变得清醒了许多。老实车夫刚才听过我们和警察聊天,此时略带惊讶地看着我。我学术性地看了他一眼,他就“嘿嘿”一笑,到一边去了。
印度教大爷自称姓薄。他说他是这家店的管家,老板长期不来。他说这一带的旅店位置都非常好,除了外国人,印度本土的人也喜欢住这边;正好晚上才走了一批客人,不然不会有空房间。我们笑嘻嘻地边聊天边砍价,模式类似于--
薄大爷:阿肖哇,你是中国人啊。中国好啊,北京要开奥运了。每个双人间400卢比,大爷我说的是实在价。
我:啊,那印度代表队肯定也会去是不是?你最爱看什么比赛?100卢比有几间我都住,到时候陪您看电视得啦。
薄大爷(略有些恼怒):那敢情好……你要住下来,咱们就看看电视聊聊天,早上我给你们做饭吃,我手艺可好了。可是孩子啊,这样的房间就算两年前最少也要150才能住到,现在都什么行情了,全世界物价都翻番了……
最后说到250这个价格时,他非常犹豫,并且再三和我确认:你们是自己知道这个地方问过来的,还是被他带过来的?言下之意,如果是老实车夫发掘的我们这些顾客,他将按江湖规矩给出必然要转嫁到我们身上的回扣,价格肯定低不下来。
我说来这里是我们自己的主意,但是坐了他的车。薄大爷又和老实车夫说了几句话,意思同样是查问客源来历,老实车夫咧嘴笑道:他们自己来的,警察叫我帮着送他们。这时候,薄大爷终于下定决心,接受了250卢比的价格。
两点刚过的时候,我们在薄大爷的ShymaHotel安顿下来。头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在戈拉克堡通往德里的火车上,我们买到了铺位。这样的快节奏奔跑已经持续了两天。
这两天里,我们从尼泊尔的加德满都一路南行到戈拉克堡,接着向西穿越恒河平原,经过德里又一直往南跑到阿格拉,除了错过勒克瑙之外,时间安排上没有出大的差错,给后面的旅途留下了足够的回旋余地。这时候我们决定稍微调整一下,要在泰姬陵旁边多待一天,而不是按照原来计划的头天晚上到第二天下午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