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能有什么新奇风景的所在。库马尔说他要介绍朋友给我们认识,又要过相机去拍照,说他的一个朋友来给我们合影。那个人从人群中出来,和库马尔嘀咕了一会儿,估计全是旁遮普方言,反正我听起来音节都似是而非,因为旁遮普语的元音和印地语及乌尔都语有所差别。这时候他们说带我们去更远的一个地方玩。我拒绝了:还下着小雨,我们都有些累。于是库马尔勉强把相机还给我,不自然地微笑着,大家互相道别,他一直往后退,退到人群中,转身走了几步,消失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这小小的插曲让我回忆起小莫在加德满都讲的印度旅游记:他多次被骗,有一次被一名印度小伙子借过Mp3去听,结果那人骑上摩托就跑。
从这些好笑的经历中,他总结出一点经验:大多数情况,路途中的印度人若上来搭讪,多半是有所求或有所图。根据这一路走过来的情况印证,我认为他是对的,但是不包括真正的锡克人。至少,我们没有遇到过这样行事的锡克人。
属于阿迪格兰特的夜晚
中午彬子问我们是否一起从这里去巴基斯坦。阿姆利则是边境城市,穿越瓦伽关口就可以过境到巴国。签证都在尼泊尔办好了,可以直接入境。
当时小莫曾提醒说,这地方不允许步行穿越,只能坐火车过境。打听了一下时间,这一天并没有火车,只有周一和周四两天才能坐上。我认为,为了给后面的路途留出更多时间,提前过去也好,于是大家一起出发到那里,碰碰运气。
收拾了行李后我们租了车,彬子骑着他的自行车,去瓦伽边境。
路上彬子说:印巴边境搞得这么麻烦,当时他从苏瑙利进印度,都没人问他,直接就进来了,没看见什么关口之类的。
这话很让我意外。我都还记得当时那两个盖章签字的印度人的样子,入境管理处的办公室也还算明显,虽然我们路上问人了。
更要命的是,他虽然有签证,可是不盖章就进来,也存在被印度人当作偷渡客处理的可能性--这个国家的官员对他们的国土大概有特别的热爱,在办理签证的时候需要每个人出示返回机票,免得人滞留该国而不思归。尤其是他又是中国人,如果被额外另眼相看,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说起这件事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番,果然觉得会有问题。彬子犯愁了一阵,后来说:不管怎样,也得硬着头皮去试试了。
这大概也是唯一的办法,总不能再从阿姆利则返回到苏瑙利,重新走过。当然我们也提醒他赶紧找出中国驻印度使馆的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
在边境,大家果然被无情地拒绝过境了。印度边防说,有几个国家的人都不允许从这里陆路穿行,其中似乎包括中国大陆、巴基斯坦、印度和斯里兰卡的人在内,大概有六七个国家。我们不是唯一被限制的。
不过,本来也就是尝试,正好可以在金庙停留一晚。
就在说话的那会儿,一名华人男孩背着包过来,摸出个绿皮护照,盖个章直接过去了。显然他不是中国内地的,在这个时候省了些工夫。
我们调头回来,彬子骑车先回去。剩下的人沿着路走走,就当是散步,其实想去看看那个必须坐的火车究竟在什么地方。
路上人很少。沿途的水田旱田,如同中国南方的常规景象,也没大区别。走了大概几公里,穿过一个荒芜的小村和里面狭窄的街道,看见远处阿塔里(Attari)火车站的牌子,算是看见了庐山面目。从这小小的火车站到阿姆利则市内还有八公里,到金庙距离更远,大家就坐车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叫上彬子,大家一起去阿姆利则城中逛了几间书店,买了一堆书,我找到了马宗达的《高级印度史》最新修订本英文版(这是不会放过的)。接下来找地方吃饭。就在离金庙不是很远的地方,有个看着外观不错的店,大家进去了。
几天来,这算我终于能放松而且放心地吃的第一顿饭,中午在金庙食堂吃的饭毕竟是人家济贫救苦的,还是粗糙一些,对不起我受了几天委屈的胃。这个晚上就逮着顺眼的东西点了一堆,算是一种弥补。习惯印度饭菜的人,就着奶茶吃当地饭菜,风味还是不错的。阿姆利则菜式虽然和印度别处大同小异,但调料下得略少一点,不如南边地带的热辣猛烈。
晚间回到金庙里面去散步。这是个很晴朗的夜晚,月光满地,池水也给照得明晃晃的。地面上躺着一些睡觉的人,旁人自不会去惊扰他们。一些锡克教徒在池边或坐或跪,看起来很虔诚的样子,也有人下到池水中裸身沐浴。这时候的水并不冷,只带着轻微的凉意,庙里有几处流水漫地,均需涉水过去,光脚走着其实很舒服。
在这样灯月交辉之际,锡克教金庙看起来确实颇有超凡脱俗之感。它的倒影落在池里,和本体对称地呈现出来,又有灯光、月光和水光一起辉映,这场景的宗教感就显得特别浓厚,虔诚的教众也许更可以联想到他们的圣典中的种种说法。
庙里有喇叭放出唱诗的洪亮声音,这是教中上师在念《阿迪格兰特》。回廊边的小房子里能透过玻璃看进去,缠头帕的小伙子对着一本小茶几那么大、比砖头还厚的巨型书本在那里念,看架势就很有神学博士或宗教学博士的派头。
这种巨型大厚书,大概算是南亚至西亚一带的某种特别景观,从外观和质地上都把书神圣化,或许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敬重知识的遗风。帕慕克在他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里讲了很多给金粉写成的大厚书作细密画插图的故事。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更是围绕一部神秘大书中的词条,串出各种各样的玄妙精微故事,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品。
这个时间去池中金庙里的人很多。我随着人流,走过栈桥,到楼里看了一圈。这金庙内部的装潢极为富丽,各种色彩斑斓的繁密花纹看得人眼晕,无法静下心来去分辨它们是什么,只好拍照放着,闲了再慢慢辨认。很多人坐在二楼窗口,听着吟诵的圣乐,看池中晃动的光影,静享锡克教圣地提供给大家的平和安静的夜晚。
这样的夜晚,是锡克人的夜晚,是游人的夜晚,更是属于《阿迪格兰特》的夜晚。
第三次邂逅
头天我们已商量好,要在第二天上午出发去坐越境的长途汽车,据说这是另外一种渠道,不准确的消息表明,大概每天都可能有一趟。不过这个汽车过境方式以前没太听人提起过,只能现场到那地方去问情况。
彬子一早就赶过来,我们收拾好行李,一起去他住的地方。正在说话,外面又开始下雨。他是全副武装,下雨对他大概不是障碍,对我们会有一定的影响。
刚走到门边的时候,外面进来两个人,正是刘师傅和小高。
这是我们在印度的第三次邂逅。大家终于聚齐,都觉得是一种缘分。以后的路就要两队人马合而为一前进了。
他们俩觉得金庙没多少可看,宁可这天一起走。于是在雨稍停时,大家出来找车,往传说中那长途车站过去。
阿姆利则市内的道路状况不太好,尤其是在这样雨水连绵不绝的季节,下雨天问题就凸显出来。几辆三轮车划水而过,污水溅起老高,沿途通过一些低矮的住宅。路上看见的行人以锡克人为主,印证了“这个城市里95%都是锡克人”的说法。
车站边儿上是一个很大的水洼,三轮到那里就没辙了。大家只好下来,搬着行李涉水而过。我的小拖鞋在这个大泥坑里蹚着水挪动,有一些不便。本来带了运动鞋,从到尼泊尔当天就没穿过,一路都是趿拉着拖鞋到处乱走,在多雨的印度,夏天其实很自在,这样尴尬的情形倒是头一回碰到。
这中间彬子怒了,发泄了几句。他的东西收拾得比较轻巧伶俐,野战经验丰富一些,我们现在的大部队里有老有小,拖拖拉拉,确实对他构成了轻微的拖累。后来大家在车站里找地方,问车次,碰到的人说话含含糊糊,不清不楚,都很难获得准确的信息。
小高和我分头打听,最后都找到一个17站台,这里的司机说是去瓦伽边境,我们问是否可以过,他坚定地说可以。大家半信半疑,只能坐上去试试了。彬子也骑着自行车跟在车后一起往那边走。算起来这已是我们第二次试图过境,真是很不容易。
事实证明我们被司机忽悠了,汽车开到瓦伽边境就停下来,乘客星散。我问司机:不是说可以过境吗?他说:都只有上午才过,下午的车不许过去。
这时候再理论下去是没有意义的。彬子直接骑车回去了。我和大家商量说,也就原地返回吧,就当一路欣赏了阿姆利则的田园风光。刘师傅希望可以再去试一试,小高也非常支持。于是我们第二次去叩关。
出境管理处的办事员说:这是规定,中国人不许步行过去的。
我试图让他能够变得更灵活一些。印度小官吏的腐败我们在从尼泊尔入境时已有所领教,他们工作中的弹性令我印象深刻。
但是这个人并不索取费用,他和我交谈了几句,无奈道:我也说不大清楚了,我叫我的上司来和你们说。
一名三十来岁的印度男人被从里面的办公室叫出来,他看起来不太热情。我抱怨过境途中遭遇的困难。我说我们只是游客,希望能够在合法出入境的时候更方便一些,这要求毫不过分;几乎每个国家都在为游客创造便利条件,但是你们给人制造障碍,这让人难以理解。莫非这是“不可思议的印度”带给人们的不可思议情形之一?
这个衣冠楚楚的家伙刚开始很不耐烦,现在开始冷静地对话。他回答说:您知道,这规定并不是针对某一个特定国家公民的歧视……然后他历数了这些国家的名字,又说:他们也都不被允许步行通关去巴基斯坦。
我说:歧视性地对待一个国家的游客和歧视性地对待更多国家的游客,都是同样的不合理。不是说这歧视的覆盖面广它就不叫歧视了。火车一周才两趟,汽车根本找不到,步行不允许,让人怎么过去?无论是多是少,我们这些游客都给印度的经济带来了收益,更何况印巴分治不是我们造成的。我对你们的过往表示同情和遗憾,但是给我们的旅途增加麻烦,并不是减轻你们的历史伤痛的最佳方式……
这半天折腾下来,我觉得累了,话说得很不好听。他登时不高兴了,带着被冒犯的恼怒表情,涨红着脸沉默片刻,才又冷冰冰地说:我不评论这规定是否合理,但是我需要执行上级的命令。这是印度外交部的规定,除非获得印度外交部特许,指定的国家公民不可以步行过关。我非常抱歉!
话说到这地步,自然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可想了,我们这一行人只好再度返回阿姆利则,去金庙过夜。看来注定要坐周四那一班火车过境,别的方式确实指望不上,要提前走是甭想了。还好周四就是第二天。
当天晚上刘师傅和小高在金庙的住宿遇到了一点困难。他们离开后的床位被新来的人占了。管理客房的锡克老爷子叫他们到我们住的这边碰碰运气,结果这边的老头直接把他们推给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孩子,说他们家有地方。
我们一路跟着去看了看,出了金庙还得走一大段路,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的,最后进了一个黑暗狭窄的小阁楼,以它的设施和印度物价来看,收费还挺高。这诸多的不利之处,让大家立刻否定了这个小孩的家庭旅馆,重新回到金庙去。
晚上我们在金庙内外到处游荡,小高就在门口那片摊点买了一堆旅游纪念品,诸如带锡克教标志的吊坠、戒指之类的,也不知是银的还是不锈钢的,看起来白晃晃的,我也没拿过来细看。他有收集这种小玩意的癖好、耐心和韧性,这种事情做起来往往很琐碎,而且带起来又麻烦。但是就我从尼泊尔到印度这些天,每一回见到他,冷眼旁观了多少次,常常见他为了买这些东西乐此不疲,并且是出自真正的兴趣,这是很让人佩服的。
彬子因为白天冲大家发火,晚上就不和我们一起活动了,也可能他长期以来已经习惯独行,其实是无法长久忍受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我记得他讲过好几次孤独出行的故事,诸如在梅里雪山的冬天,如何一个人在小山村里度过;以及如何从墨脱帮朋友带出大堆虫草,中间还必须经过一片有很多藏獒的草场等等。他、小莫和我在加德满都某个宾馆的顶楼露台上,聊过两次闲天,他们都喜欢单车旅行,比较吃苦耐劳,有较多的共同点。我相信,他们在旅行中收获的各种体验,也很可能比我们这些坐着车到处跑的人丰富深刻一些。
后来大家分开,各自去溜达了一会儿。第二天从阿塔里车站坐火车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之前我们的两次尝试算是企图提前的举动,但没能成功,这一条火车之路看来是无法避免了。这也意味着当天晚上将会是我们在金庙的最后一夜。
在金庙二楼闲坐时,我再次碰到转悠过来的刘师傅和小高,我问他们住宿的进展,问他们是否愿意和我共住一个房间,他们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在锡克老爷子的帮助下,他们在那片公共住宿区搭了两个地铺,说是夏天这样睡觉也不会有问题。
于是,我们这一群人,由于各自的路线不同,先尼泊尔告别,又印度分分合合数次,最终稳定地会集成一个更壮大的旅游小分队。
从那以后,大家一道离开印度,并一起到过巴基斯坦的拉合尔、白沙瓦、拉瓦尔品第、吉尔吉特、苏斯特,以及在中国南疆的塔什库尔干;除了吃饭因为各人的口味和身体状况不一样,有时候没有办法在一起凑合外,我们都在共同解决住宿和行路问题。
这支在印度境内邂逅了三次的旅游小队伍跨越的地理距离还是比较可观的,粗略估计的话,也得有几千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