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的时候,云皎终于联系到了莫旭晟,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哑,说是过去那边水土不服,生了病,不过好在今天他们一家三口就要返程。她也没做他想。
云皎开车去机场接莫家父母和小弟,驾照是她大二时候考的,一路还算顺利。只心说现在春运高峰期,机票昂贵,叔叔阿姨是一向节俭惯了的,看来确实是有要紧的事。
她想过很多可能,都有充分的理由建立起完整的逻辑,独独没有想到出事的是莫旭东。
机场的航站楼隐没在灰蒙蒙的空气里,近几年这座城市的空气污染越来越严重,虽然她戴了口罩,还是觉得口鼻难受的紧。接亲属的人站在隔离线外,或四下张望,或小声交谈。
旭晟个子比旭东还要高一些,每次见面都会率先找到她。所以云皎完全不担心,只是望着通道出口。
他们乘坐的航班已经抵达,有警察过来开道,人群中有人大声的议论着指指点点。云皎抬头去看,见到的就是捧着遗像垂着头的旭晟,和跟在他后面,抱着骨灰盒相携而行的莫爸爸莫妈妈。
那一瞬间,云皎得脑袋是空白的。她直愣愣的钉在原地,看着越走越近的莫家人。旭晟已经走到距离她不足三米的地方,他也看着她,默然不语,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她完全无法把自己的爱人,和相框里着军装一脸灿烂笑容的年轻人对等起来。
旭东妈妈看见云皎未语泪先流,伤心欲绝的几乎跌倒在地。云皎觉得脚下生了根,一动不能动,仿佛那样她就可以只停留在这个噩梦的幻象,而不用去面对悲伤的现实。
旭晟急忙把相框递到她手上,转身去扶自己的母亲。
云皎呆呆的看着照片,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整个身子直往下坠。可是她不会让他摔了的,绝对不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将她拉走。围观的人都默默不语,目送他们一行四人离开。原本相关部门安排了车辆送莫家人回去,但云皎坚持自己开车载他们。
“嫂子。”旭晟眼里噙着泪,哑着声音试图劝阻。
云皎只是摇头,不断地重复“我没事的,相信我。”又朝莫家父母哀求,“叔叔阿姨,求求你们,让我送他回家吧。”
她记得车子原本就停在北面第三个入口的第二排,可是她走到那里却怎么样也认不出自己的车,来来回回跑了三圈还是没找到,后来终于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到钥匙链,按了几下遥控,听到车子的响声,才转身看到它就在五步之外。
莫爸爸率先坐进了后座,小心翼翼的抱着骨灰盒,接着是莫妈妈,旭晟帮他们关好门后,走到副驾驶落座,提醒云皎系好安全带。
车子驶上回城的公路,云皎双手紧紧的抓着方向盘,心里只有对爱人温柔的絮语:旭东,我们回家。
到了这一步,已然瞒不住莫奶奶,进门后几个人都是一脸颓丧,莫爸爸只简单说,旭东是在1号凌晨的一次围剿行动中遇难。初步调查结果是,警方的行动被提前披露,毒贩早就有埋伏在现场,围剿时那些亡命之徒引爆了运送毒品的两辆汽车,正值南方干旱少雨时,大爆炸引发森林大火,最终导致8死12伤,有五位缉毒警在这次行动中牺牲,包括旭东。
怪不得那晚看演出时,莫名的感到伤口钻心的疼,是因为你在危难时刻,惦念着我吗?
云皎还抱着旭东的遗像,痴痴地看着。如果那天她打电话给他,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或者说,她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记得他说话时的语音语调,从而判断出他当时的情绪,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而不是现在这样,无论她怎么努力回想,都记不清和旭东上一次见面他是什么表情,前一次通电话聊得是什么话题。
整座屋子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君驰集团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派了专人前来慰问,医院的救护车也悄然开到了小区楼下。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莫奶奶得知长孙离世的消息,并没有显出过分悲伤的情绪,甚至连眼泪都没有。张阿姨在门外看着,小声嘀咕,这老太太多半是上了年纪痴傻了,自己的孙子没了,还这样平静。
到了下午时分,莫奶奶一手拉着云皎,一手拉着旭晟,朝她供奉神龛的小屋里走去。旭东的遗像和骨灰盒也暂时停在这间小屋里,老人拿了香给他两点上,自己也点了一炷,对着神明说了些什么,然后虔诚的下跪叩首。
云皎有些不解的看向旭晟,他翻译:奶奶说哥是个好孩子,这一世活得太辛苦,求神明保佑他在天上过得好。听到这里,她再不能抑制的哭出声来。
奶奶回头看她一眼,神情淡漠,似乎十分嫌弃,把香插到香炉里,颤颤巍巍的出了小屋。
下午莫爸爸和旭晟跟着善后工作组的人员去选陵园,云皎负责在家看顾莫奶奶和旭东妈妈。
三个女人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回忆着旭东的种种。到了五点钟,莫奶奶说她累了,要去睡一会儿。老人一离开,旭东妈妈也回了卧室,完全没有心情理会云皎。一时间她有些无措,但她知道比起失去骨肉的痛苦,她的悲伤需要克制,呆坐了十多分钟后,云皎起身去厨房煮了一些粥,无论怎样,总要劝大家吃一点,不要拖垮了身体。
天渐渐黑了,云皎的手机响起来,是妈妈催她回家吃晚饭。
“妈…”听到至亲关切的声音,云皎甫一张口就再度崩溃。
电话那头的戴妈妈被结结实实下了一跳,这孩子一向让人省心,即使那年从山上摔下来,伤的那么严重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恸哭过。当即询问状况。
“他、牺牲了。”云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挤出四个字,便再也无法回答妈妈的问话。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被挂上的,云皎蹲在地上哭了好久,直到溢出的粥刺啦啦作响,她急忙起身去关火。情急之下没戴手套就去握粥锅的手柄,手被烫伤。
旭东妈妈冲进来厨房,一把推开她,把火熄灭,又把粥锅端到另一边,没好气的训斥:“不会就不要逞能,出去。”
云皎抹抹眼泪,黯然走出了厨房。
莫家的房子只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就入住了,客厅里只有一个三人沙发和两把小椅子,墙上挂了一台34寸的液晶电视,是国庆节假期时候旭东叫她帮忙去家电城订的货,新换的。这几日家里只有莫奶奶一个,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云皎走过去,拿起电视柜旁的一块抹布正要擦拭,又被随后出来的旭东妈妈喝住。
她不解的看向这位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对方头发蓬乱,脸上还有两道红红的泪痕,虽是一脸倦色,双眼却似要喷出火来:“我儿子都没了,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回你自己家去吧。”
手里绞着抹布,云皎低低的道歉,“阿姨,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反正我儿子也活不了了。”
“我和旭东是真心相爱,就算他走了,我也会尽全力照顾你们的,阿姨,我知道您是伤心过度,才会发这么大火…”云皎想表明自己的决心和态度。
哪知旭东妈妈完全不领情,只冷冷道:“不需要。你走!我再不想看见你。”
云皎死命咬着唇,还欲说什么,却听到门铃声响起。旭东妈妈抢先一步去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云皎的父母。
旭东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过身后的云皎,推到她父母身前,“来的正好,把你们的宝贝闺女带走。”
戴妈妈一把扶住女儿,顿时也怒火中烧的吼起来,“那孩子出了意外,我们也很难过,娇娇和他谈了这么多年恋爱,就换来你们家这样的对待吗?”
“你还有脸在这吼,当初要不是因为你女儿,我们旭东会考不上大学?要不是因为她,旭东会选择去当兵?我和他爸爸从来都反对的,好说歹说,他都不理会,非要去。”旭东妈妈不甘示弱的倒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怨气。
戴妈妈还欲再吵下去,却被云皎爸爸拉住了。他一手护着女儿,一手拉着妻子,“现在争执这些没有多大意义,我们还是…”
不待他说完,就听得莫奶奶房里重重的摔杯子声音,云皎机敏地健步冲到奶奶房间里,杯子碎在地上,莫奶奶上半身趴在床上,双腿跪趴着地。
“妈,您怎么了?”闻声而来的旭东妈妈一脸惶急,也顾不得管跟进屋的戴家父母。
“上、厕、所。”老人粗喘着断续着说话。
戴爸爸一把抱起老人,放在床上,旭东妈妈跑去拿老人的尿盆。可是等拿来了,莫奶奶又说不想上了,旭东妈妈只好扶她躺好,去厨房拿了笤帚打扫玻璃碎片。
戴妈妈把云皎拉到一旁,悄声说,“快点打电话给莫旭东他爸,老太太怕是不行了。”
云皎蹙眉,“妈,你说什么呢?”
“明显是孙子过世受刺激了。你姥爷去世的前就是这种情况,想上厕所,最后又什么都没有。现在打电话叫人回来,兴许还能见着最后一面。听妈的,快点打电话。”戴妈妈把她落在外面的手机硬塞到云皎手里。
扭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人,云皎发现她干枯的手臂正压在布满皱纹的额头,应该是在努力压抑着情绪。她躲到阳台去打电话给旭晟,叫他们父子赶紧回来。
虽然送了急救,但莫奶奶还是在当晚走了。一时间这个家里的愁云惨雾更加浓重。
按照习俗,老人要先下葬,之后才能安置旭东。
云皎已经被巨大的悲伤彻底击垮,被父母接回家后,就呆在自己的卧室整天的不出来。连莫奶奶的告别式都没有出席。
五天后就是葬礼。前一晚下了整夜的雨,云皎坐在窗前听了一晚上的电闪雷鸣,她把那根项链捧在手心里,仔仔细细的端详,那个金黄色的心形吊坠后面,刻了一个浅浅的英文单词:Love。
是不是爱的不够深刻,她才一次次的错过他的消息,才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天人永隔。
旭东,你不想走的,是不是?
旭东,这些落下的雨都是你不舍的泪,对不对?
她问了很多遍,然而喧闹的夜晚没有给她答案。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云皎穿了白色的连衣裙去送旭东。他以前说过,她穿白色最好看,她一向男儿气概,白色显得娴静温婉,如果她不多说话,那就是他心中的完美女神。
她的爱人,从来不会讲那些花哨的甜言蜜语,哪怕是夸赞都是这样平铺直叙中带着淡淡的刺,可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
今天,最后一次,她想让他高兴,她不会再跟他吵,赢了自己爱的人有什么用呢?毕竟,谁都赢不过命运。
来送行的除了莫家的亲朋,还有云皎一家,莫旭东所在驻地也派了专人过来。
葬礼结束后,驻地代表将旭东的遗物交还给家属。最后一个包裹是给云皎的,用军绿色胶带纸缠着,上面的卡片写着:未婚妻,戴云皎。
她接到包裹的时候异常的冷静,一层层揭开包装纸,看到里面是有一个棕色牛皮外壳的日记本,一沓信以及十几张用过的电话卡。
“由于旭东同志的部分日记内容涉及工作机密,我们已经做了处理。”驻地代表解释,“希望家属节哀。”
旭东妈妈看到儿子的遗物再度哭晕过去,现场的亲友无不动容,悄声抹着眼泪。
云皎却好像突然脱离了人群,站在上方的云端,俯视着这芸芸众生。
在新闻里、在报道中,莫旭东是缉毒英雄,是为大多数人的利益,为大多数人的安危牺牲的光荣的子弟兵。可是对她来说,对于他们这些至亲来说,旭东,只有一个。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他今年24岁,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甚至来不及给亲人留下只言片语。
原本跨年和春节,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可是他年轻的生命却永远停在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狂欢里。
而戴云皎的青春也随着他的牺牲,永远的定格在了23岁。
参加完旭东的葬礼,她就带着行李出发了,只给家里留了一张简单的字条。直到春季开学一个月后,所有人都还联系不到她。
四月下旬的一天,云皎托着行李出现在602寝室门口,皮肤黝黑,骨瘦如柴,把大伙都吓了一跳。
戚苇苇扔掉手中的瓜子,拖鞋都顾不上穿,跑出来把她迎进宿舍。并火速电话通知了宋嫣和刘菡。与此同时,还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深怕一眨眼她就又飞了。
学校里关系要好的同学先后来看她,都不敢多问,反而云皎说的最多,她的长途旅行,她的所见所闻所感,妙趣横生,不见悲伤和抑郁。
五一假期她回了趟家。追问父亲旭东高考那年的事。旭东出事加上莫奶奶去世,那时候一团乱麻,她只当是旭东妈妈伤心过度胡乱发脾气,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她重新梳理,才觉得其中有蹊跷。
父亲见再瞒不过他,只得坦承。云皎受伤那天晚上,他送旭东回去,与那孩子谈了很多。其实无非三俗的那些桥段——旭东家里条件一般,而云皎还小,处事懵懂,又是个固执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姑娘,所以旭东必须要有担当。以后如果真心想在一起,他还需有足够的能力匹配她。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保护,也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对爱女有所图的男人的殷切嘱托。
其实爸爸不知道,那天在山顶上,旭东早就说了同样的话,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克制,不与她过分亲密,不给她过分旖旎的联想,还时时不忘嘱咐她努力进步。他不过比她大了一岁而已,却已经深谙那些并不深刻的现实道理。
他写给她的那些信里,他的日记里,对于他们未来的规划也十分质朴和实际。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家庭不能提供给他更好的条件,但他笃信个人的拳脚和不懈的奋斗,最终将助力他赢得爱情,赢得世俗意义的成功。
可惜,在最俗世的人间烟火里,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个年轻的生命尚未参透的,那便是因时间而莫测的命运。在我们不断的选择决策过程中,满心以为是走在越来越正确的路上,其实,也是在一步步接近最终的消亡。
每当这种时候,人总会特别相信命运这种词,因为除此之外,你找不到更好的对象,去解释和安慰那些悲伤地亲人,让他们明白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为什么偏偏英年早逝。
被命运选中,没资格懵懂。
那之后的年月,戴云皎一心向学,顺利拿到了管理学、金融学的双学位,毕业后经过层层严苛的选拔,进入君驰集团,从小小的业务员做起,一路拼杀,五年后,进入集团总部,成为最年轻的的部门经理,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
而她的爱情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五年里不曾间歇的拼搏,让她没有时间去悲伤。每一次跨年,她都坐火车,回到那个他们互许终身的地方,只是看一眼,就离开。几年里,绿皮火车变成了了K字头,又变成了T字头,后来改成更快的动车,车票必须是实名制的了,没有本人的身份证件买不到票,没有人替她把硬座换成卧铺,也不需要了,在他离开之后,她学会了替他照顾好自己。
28岁,她结识了合作公司的一位高层,叫颜沐清,是她顶头上司的好友,阴差阳错的际遇,加上家长朋友们的努力撮合,一路相爱相杀的两个人在相处两年后,终于决定走进婚姻。
婚礼那天早上,全家人忙里忙外的为庆典准备着。
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是久不联系的旭晟。他的声音变得沉稳清越,和他哥哥越来越像,旭晟说:“云皎,恭喜你。”特意改了称呼。
“谢谢。”云皎克制着不落泪,为这及时的祝福道了谢。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旭晟顿了顿。
云皎沉默下来,握着手机的右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指尖泛白。她等着旭晟的下文。过了很久,久到几乎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却只听他在那头轻轻叹了口气。
“是关于旭东对不对?你说吧,我想知道。”云皎深呼吸一次,才缓缓地说。
“其实旭东的墓地只是一个衣冠冢。”
电话从手中悄然滑落,云皎呆呆的看着门口出神。
门外是热闹的迎亲队伍,颜沐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毫无阻碍的越过她那三个彪悍的舍友组成的伴娘团,抵达她卧室门口,房门洞开。他着笔挺的炭黑色西装,别着新郎胸花,张开双臂,一脸笑意的朝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