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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涧雾香风缭(一)

常言道:种牡丹得花,种蒺藜得刺。

然而常言也未必尽然。宜郎出手相救刘养正父女,且让皮老板在酒楼安置好倩瑛姑娘,本以为三五日即可解脱。哪知如今已过了五日,刘先生仍未归来。这可急坏了宜郎,直觉得好心却带来了天大的忧愁。

自刘先生将其姑娘托付于他后,皮老板认为不能怠慢、疏远,这几日每天都得约姑娘在小客厅一起同桌就餐。可他也不知怎的,已全无当伙计时那种坦然面对貌美女子的心态,在倩瑛姑娘面前只觉拘谨,有时皮老板忙于店务未能前来坐陪,只他二人吃饭时,他更不敢正眼相视。倒是倩瑛显得善解人意,从不多言多语,除了说声“谢谢恩公”之类的话来,便沉默无声。只是见宜郎房中搁有一箱书籍,偶尔朝宜郎借阅几本,回屋后便闭门不出,确也不曾给他增添任何麻烦。

但宜郎也正因如此,只感到度日如年。现见刘先生迟迟不归,真怕倩瑛姑娘闷出病来。这日上午见皮老板进来问候,只好求教于皮老板。皮老板也觉蹊跷,道:“刘先生去星子县来去也不过两天路程,为何至今未归?莫非王府应试有个日子。他须等到那一天方可召见面试。依老仆愚见,公子倘若在此牵肠挂肚,坐卧不宁,不妨将其送到星子县,顺便一道游山玩水,看看庐山景色。”

宜郎心想:“我与倩瑛姑娘可谓是孤男寡女,非亲非故,若结伴而行成何体统?”但因有上次之鉴,也疑自己受礼仪束缚太深,说出倒又似有失江湖人士坦荡之风,是以缄默不言。

正在这时,却听门外传来倩瑛叫恩公的声音。宜郎急忙将其请进屋内。倩瑛先向二人道了个万福,再轻声说道:“小女子在此已呆了五日,仍不见家父归来,实在放心不下,准备明日独自前往星子县寻找家父,在此先向恩公和皮老板禀告一声。”

宜郎急忙劝阻道:“小姐不可如此性急!想那星子县虽然路途不远,但隔山隔水,道路崎岖。小姐单身一人如何走得?”

皮老板却在一旁说道:“刚才我们正在商议此事。如若小姐执意前去,韩公子自然要一道陪同,亲自将小姐送到令尊身边,他方可放心。”

未等宜郎开口,倩瑛姑娘已躬身屈膝谢道:“这般牵累恩公,直让小女子心中不安!小女子无能,只好有劳公子了!”说着便又谢了皮老板周济安置之恩,这才缓缓转身离去。

宜郎此时心中好不为难,寻思道:“皮老板已替我应承下来,小姐又已谢过,明日必得护送小姐不可了!”无奈之下继而又想:“昔日书生柳下惠夜宿城门,因见一女挨冻难挨,便毅然裹在怀中为其取暖,从而博得‘坐怀不乱’的美名。我已是江湖中人,本只需求得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正派仁义,怎可拘泥于男女小节?堂堂男儿竟不如倩瑛小姐那么坦然!这儒酸之气确也要不得了!”想到此处,心胸豁然开朗。

第二日一早,皮老板便让人准备了干粮物品,又塞给宜郎一小包金银,悄悄叮嘱道:“到了星子县切记不可随意暴露武功,听说投靠宁王府的天下能人高士去了不少,其中自有胡作非为、逞强好胜之辈,公子不可与他们一般计较,事妥后即请返回。”

宜郎点头应允,与倩瑛姑娘吃完豆浆、烧卖、茶叶蛋等一应早点,便告别皮老板,陪着倩瑛踏上旅途。

星子县位居鄱阳湖西南,与九江只隔了个庐山。若乘轻舟,毋须费力,大半日功夫即可到达。但倩瑛说她有晕船之疾,又言识得山路小径。宜郎不便违拗,由她引路朝正南行走。

刚动身时,倩瑛步子倒也不慢。可进入山间崎岖小径后,体力似乎明显不支,步履滞重,行如蜗牛。宜郎不由暗暗叫苦,寻思如此走法何时能到星子城?但他亦知一弱女子徒步翻山越岭实属不易,自也不能强求。于是耐下心来,跟在身后边走边观赏庐山沿途美景,倒也心旷神怡,兴趣盎然。

庐山,峰峦重叠,山势奇特。因北濒扬子江,东临鄱阳湖,这江湖水汽向上蒸发,形成弥漫多姿的云雾,将座座山峰遮掩得若隐若现。所以苏轼方触景生情,写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千古佳句。此时已进仲春,漫山奇花异草、银杏绿杉处处争芳斗艳;秀峰怪石、流泉飞瀑更是夺人心魄。加上远处钟磬悠鸣,近处群鸟啁啾,直令宜郎眼花缭乱,竟也忘了时辰。

如此走走歇歇,待到日头西斜、肚子咕叫之时,他方如梦初醒,心中乱了方寸。眼见前面山峰嵯峨巉峻,竟无尽头,这般走法即使再走上一日也难以到达星子。而此处亦无庙宇人家,如何安置倩瑛姑娘?

正忧愁间,忽见倩瑛“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他赶忙上前伸手欲扶,忽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急忙缩回,问道:“小姐伤了没有?”

倩瑛蹙眉答道:“我的脚似乎扭了一下。”

宜郎心头一沉,吐口叹道:“唉,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在这里呆上一宿吗!”

倩瑛偷觑他一眼,却坐在草地上轻声说道:“都是小女子拖累了恩公。请恩公不必烦恼,快点下山去吧。小女子能够照料自己。”

宜郎急忙说道:“在下绝无此意,请小姐不必多心。只因在这深山野岭处扭伤了脚,实难寻到人家歇息治疗。”

倩瑛却幽幽说道:“孤男寡女栖居荒野之中,有辱恩公声誉事大。恩公不必怀仁义之心,还是独自回九江去吧。想恩公乃是武林高人,施展轻功还赶得上吃晚上的热饭。”

宜郎未想到她竟这般劝起他来,肃容说道:“小姐此言差矣!在下此前虽与小姐素昧平生,但我既已答应护送小姐去找令尊,岂可背信弃义、半途而废!再说小姐有疾在身,且又身居荒山,我若顾小节而失大义,将小姐弃在此处撒手不管,万一有何不测,那岂不枉读了一些圣贤书,让天下人责骂、耻笑!请小姐不可再有此顾虑!”

倩瑛星眸一转,柔声道:“恩公果然是正人君子。但我现在寸步难行,只怕到了明日脚伤仍然难好,莫非一直要在此守候到脚伤痊愈?”

宜郎迟疑片刻,鼓起勇气说道:“小姐若能不避男女之嫌,在下或许能用内力顺筋理脉,予以医治。”

“不可!”倩瑛却羞涩低头拒绝道,“小女子虽然出身寒门,却也读过四书五经,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除非可以托付终……”说到此处却咽了下去。

宜郎不解倩瑛话中的含意,只呆呆瞅着西峰天际夕阳余辉,皱眉发愁道:“小姐说得对,只是此处无法安置小姐,如何是好!”

倩瑛不言不语,竟似触及了伤心事,悄然哽咽起来。宜郎顿时惊惶失措,连声道:“小姐不必难过,容在下再想想办法。”

不料她却泣声说道:“小女子一番苦心,竟然被公子视若草芥,不知公子是嫌我贫贱还是嫌我丑陋?”此时她已改口不再称他为恩公了。

宜郎一听不由张口结舌,万未想到倩瑛竟怀有这般心思。眼见她泪珠儿纷纷坠落,心中着急,连忙说道:“小姐貌若天仙,且知情达理,秀外慧中,怎可说出在下嫌弃丑陋的话来?若是那样,我岂不是有眼无珠、良莠不辨了?”

倩瑛泪眼闪烁,轻声道:“那自然是嫌我贫贱了!”

宜郎苦笑道:“在下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实同乞丐一般,岂有嫌贫爱富之心。况且‘知足者贫贱亦乐,不知足者富贵亦忧’。人若看重钱财,则必被钱财所累。在下虽愚昧却识得其中曲直。”

倩瑛这时从衣袖处取出手帕揩去泪痕,却道:“公子果然是知书明理的性情中人,事到如今,小女子也不想隐瞒了。在此尚请公子恕我不得已而欺瞒之罪!”

宜郎吓了一跳,疑惑中急忙问道:“小姐何出此言?”

倩瑛轻声说道:“我并非是刘养正之女,而是出身于南昌一官宦之家。半月前,家父决意要将我许配给一个平素十分讨厌的纨袴子弟,我方负气悄悄离家出走,来到九江躲避。因皮老板、刘养正叔叔都曾在南昌给家父当过差,与我十分熟悉,相遇交谈中便得知了公子情况。于是我故意安排了那场索债,扮成刘养正之女,想亲眼看看公子是否值得小女子托付终身。自那次领略到公子的侠骨义胆和仁慈心肠,小女子便心意已决,只想跟从公子浪迹天涯了。”

宜郎此时惊出一身冷汗,半晌作声不得。他作梦也没想到这一切竟是这位小姐刻意安排好的,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袭上心头。尤其是皮老板竟瞒着他参与了此事,亲疏远近自是一目了然。虽然是出于成全婚姻的美意,但如此铺谋定计的作法令他难以接受。再想起当时情景,难怪皮老板对此事体贴入微、考虑周全,原来全是在他精心筹划之中。

想到此处,他心中顿觉反感,不由拱手言道:“承蒙小姐垂青,在下何如幸之!只是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岂能如此草率行事?况且在下父仇未报,且又流离颠沛、居无定所,哪有心思娶妻成家?”

倩瑛却幽幽说道:“小女子此时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与公子同病相怜。因我也曾在家中学过一些武功,识得一些江湖中人,或可能帮助公子早日找到杀父仇人。至于终身大事,当然要待你我均无缠身之事后再请皮老板、刘叔叔操办。你看如何?”

宜郎急道:“小姐才貌双绝,出身高贵,自应听从令尊大人之命与那人订婚。这一来尽了孝道,二来料也应是门当户对,不致辱没小姐千金贵体。而在下穷困潦倒、愚昧无能,实在不敢高攀。恳请小姐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倩瑛摇头叹道:“诚如公子所言,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我岂能与那个素来不喜欢的人成亲!《乐府》有诗云:‘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两情相悦才是小女子向往的姻缘。”说着脸色一整,低头轻声道:“公子若内心真的讨厌小女子,或已有心上人了,那也就不是两情相悦了,权当是小女子自作多情,斗胆冒犯了公子!但请直言才是!”

宜郎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心慌意乱,连连摆手道:“在下无德无能,怎会讨厌小姐,又哪里有什么心上人!请小姐不要想差了!在下确实未曾考虑过婚姻之事!”

此时天色已黑,倩瑛闻言轻盈站起,道:“只要公子说的是实情,既无心上人,又不讨厌我,小女子就放心了!此事以后再议不迟,我们且寻个避风处歇息如何?”见宜郎默默点了点头,便率先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