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根说到这儿又是一声叹息,接下来不无怜悯地说道:“这个阿里哥真是奇怪,一个外乡人,又不熟悉咱们这儿的山路,眼看着天都快黑了还要往山上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了。我猜呀,阿里哥可能是天黑了在山里头迷了路,结果就失脚从‘往生崖’上掉下来了吧。阿毕叔,您说这是不是天意啊,‘往生崖’也是随便去得的?咱们村谁不知道那是个邪门的鬼地方啊,可阿里哥还偏偏就胡走乱走地走到那个要命的地方去了。唉,只是可怜他抛下的老婆和孩子了,您说说,本来这一家四口高高兴兴跑到咱们这儿寻亲来了,可谁知才几天的工夫,家里的‘顶梁柱’就塌掉了,阿里嫂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这孤儿寡母的,您说以后的日子他们可怎么过哟。”
阿毕叔听得心里也是一阵酸楚,他伤感地摇摇头说:“真是老天无眼啊,阿里虽然来咱们这儿时间不长,可是,这人绝对是个老实人,对谁都一片诚心的,三天前我还跟他喝过一次酒呢,那可真是个好人哪。”
土根摇摇头说:“阿毕叔,您说阿里哥怎么会托家带口从那么远的甘肃跑到路们云南来寻亲呢?他要寻的是什么亲戚啊?”
阿毕叔苦笑着回答:“好像说是找他的父亲吧。”
“他父亲?可是怪了,他找父亲怎么会到咱们这儿来呢?咱这小村子又不是啥有名头的地方,他是怎么知道咱们这里的?”
阿毕叔说:“我也这么问过他,阿里告诉我,他父亲给他写过信,地址是这里的。所以,他就找到这儿来了。”
土根更觉惊奇:“地址是咱们这儿的?那要这么说,阿里哥的父亲应该在咱们村住过了?可是,我从记事起都没见咱村来过几个外人,而且那几个人还是咱村里人的亲戚,哪有阿里父亲这样的人啊?”
阿毕叔皱着眉头说道:“是啊,我也是这么告诉阿里的,可是阿里很固执,不听劝,非要在咱们这儿找人不可,说不找到就不会回去。”
土根苦笑一声:“阿里哥这人怎么‘一根筋’呢?可我跟他说过两次话,虽说交往不深,可听他讲话明明白白,条理清楚的,也不像是这么道理不通的人啊。”
阿毕叔说:“唉,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不再了,死者为大,不要再议论人家了。对了,阿里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丧事谁在操办呢?”
“还能在哪里?还不是在村里的丧堂嘛。阿毕叔,我不跟您多说了,还要去别人家通知呢。先走一步了啊。”
望着土根奔跑着离去的身影,阿毕叔不由得又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毕婶这时也走到他身边,轻声问:“我刚才听你们说话,怎么着?阿里不在了?”
阿毕叔点点头:“嗯,你先给牛打草去吧,我得去丧堂看看。”
阿毕婶急忙说道:“你等等。”
说着,她便跑进房内。当她再次跑出来的时候,手里握了一样东西,径直递到阿毕叔手上说:“拿着这个。”
阿毕叔伸手接住,低头看时,手上已多了一把黑色的长伞。
太平村有太平村的规矩。
村里死了人,停灵要在村里固定的丧堂中进行,阿里的尸体此时就停放在村中的丧堂里面。
只是,和平常的丧事不同,今日赴丧的村民们每人都撑着一把黑色的洋伞,他们撑伞的方式也与平日不同,不是把伞撑在头顶,而是撑在自己的身侧。
当阿毕叔迈步进门的时候,他也同时把手上的黑伞撑了起来,伞尖对着的方向不是天花板,而是停放阿里尸体的尸床。
阿毕叔心中忽然产生一丝细微的愧疚,因为阿里生前忠厚老实,而且曾经对阿毕叔非常友好,而此刻面对阿里的尸体,他竟然要用一把“挡煞伞”挡在他自己和阿里的尸体之间,以免被邪祟近身。他觉得,把死后的阿里视同邪祟,实在是一种缺乏敬意的表现。
一见到阿毕叔,丧堂中先到的村民们便不由自主地迎上前来,有人抢先说道:“阿毕叔,我们什么都没敢动,专等您来主持仪式了。”
又有一人双手托着一张折好的黄纸,送到阿毕叔面前说:“这上面是阿里的生日时辰。”
阿毕叔点点头,接过那张黄纸,随手揣进衣袋里,又对众人挥一挥手,所有人便全都噤声不语了。
这时,忽然有个村民双手托着一只耕犁的犁头递到阿毕叔身前,阿毕叔拿眼睛轻轻一瞟,便把犁头接了过来。而送犁头的村民也够机灵,一伸手便取过阿毕叔手中的伞把,自觉地为阿毕叔撑伞“挡煞”。
阿毕叔缓步走到“凉床”跟前,只见一具周身蒙着白色被单的尸体此时正平放在停尸的“凉床”之上。阿毕叔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抓起被单一角,用力往起一掀,被单便被抛落地上了。
与此同时,阿毕叔便看见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阿里的尸体此刻正仰面平躺在尸床上,生前那张原本英气逼人而又帅气迷人的脸现在已完全改观,脸色惨白,五官扭曲,双目圆睁,嘴巴大张,谁看过这张恐怖的脸都会心生惧意。
阿毕叔也不例外,当他看到这张脸的同时,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右脚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一步。
不过,身为一村之长,阿毕叔毕竟不是寻常村民可比,在短暂的失态之后,阿毕叔很快便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用犁头压在死者的胸口上,又拿过一旁村民送上的一张白布,从白布上面迅速地剪出眼、耳、口、鼻的位置,再将剪好的白布盖在死者的脸上。等到一切停当之后,旁边又有人递上来一把长矛。
阿毕叔伸手接过长矛,把它平行放置在死者的左边,同时把屋顶的瓦片戳开一片,口中高声念诵安息咒语:“红煞黑煞出出,凶煞出,生魂进,亡魂出。”
这时,有人在停尸的凉床下面点起了一盏菜油灯,灯火点燃了香纸,顷刻间,阿里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便哭倒在凉床跟前,嚎啕不休。
阿毕叔心中一片酸楚,他抬起衣袖用力擦了一把眼泪,再从旁人递来的鸡蛋簸里拿起一个鸡蛋在阿里的尸体上方绕了八圈,绕完之后,阿毕叔便像捧宝贝一样捧着这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朝着毕摩(巫师)家的方向走去。
当阿毕叔走到毕摩家门口的时候,他发现大门是完全敞开的,阿毕叔正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去还是先自报家门的时候,从里面已经传来了毕摩的声音。这声音深沉而浑厚,透着某种说不出的威严。
“是阿毕吧?进来吧。”
阿毕叔慌忙答应一声,抬着鸡蛋便快步走进房里去。
毕摩坐在他惯常所坐的神案后面,微闭双眼,似乎在调理气息。他的脸上依然像平素一样,戴着那张葫芦形状的虎面具。
阿毕叔走到神案前一米远的地方,便止住脚步,托着鸡蛋默默站立,静静地等候毕摩示下。
毕摩没有睁开眼睛,却已经感知到阿毕叔已经到了自己跟前,他开口问道:“铜鼓一响,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了。”
阿毕叔谦卑地点头说道:“毕摩神明。”
毕摩张开一只眼睛,透过面具的孔洞看了阿毕叔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他问:“你带了鸡蛋来了?”
阿毕叔就等此问了,闻言急忙跪倒在地上,双手平托,恭恭敬敬地献上鸡蛋说:“毕摩,请验蛋,请您帮助死者阿里择定装敛殡葬的日期。”
带着葫芦面具的毕摩把一只黑色的土陶碗放在一部彝文经典上,再把一块烧热的火炭放在神案下面。随后,他又从神案后站起身来,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只红黑相间的木碗,走到水缸边。
他从水缸里舀了水倒进空碗里,再端起这碗水走回到神案后面,把碗中的水洒在火炭上,顿时热气蒸腾。
阿毕叔长跪在地上,默然不语,他知道这就是被他们彝族人称为“打醋炭”的巫术,表示洁净除秽之意。
阿毕叔宁心屏气,等待下面的重头戏。他知道,接下来毕摩要做的就是“倒鸡蛋”了。
只见戴着面具的毕摩喃喃念着咒语,从经典上拿起鸡蛋,握在手中,同时开始用沙哑的嗓音向阿毕叔询问。
“死者是男是女?生于何日?死于何时?今年年岁几何?一一报上听来。”
阿毕叔急忙从衣袋里掏出那张记录阿里生日时辰的黄纸,大声念了一遍。随后,当说到死者死于何时时,他开始为难地说:“死时未定,应该是昨天半夜时出的事。”
阿毕叔忙道:“对,对。他是失足从‘往生崖’跌下去摔死的。”
毕摩不再多言,抬手便将鸡蛋磕开,打入经书上面的碗中,仔细观察蛋黄蛋白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