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坐在一个大树根上,我坐在一个小树根上。我抬头看树,看到一大坨黑,抬头看天,看到一大片黑。爷在腰里摸索,大概想吃烟。我赶紧打开电筒,照着。爷从烟包里扯了一片烟叶子,放在大腿上卷,刚卷好,戴老师出来了。爷就站起来,客气道:戴老师吃好了?戴老师嗯了一声,说,去学校吧。
戴老师在前面走,我和爷在后面跟着。他不说话,我们也不说话。路上就是脚步声:踢他,踢他。我把电筒照着戴老师的脚,他穿着一双网球鞋,白袜子,裤脚熨得直挺挺的。爷抬了抬我的手,让我照戴老师前面的路。
戴老师打开宿舍门,自己先进去了,我和爷跟着进去。戴老师搬了个方凳给爷,说,请坐。爷就坐下了。戴老师看看我,走到床边坐下。我就站在门口,像挨批评时一样。戴老师说,有什么事?爷看我一眼,清了清喉咙,说,戴老师不知道我吧?戴老师不屑道:一个大队的,三天两头见面。爷说,那是,我在生产队做过会计。戴老师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是前任会计的儿子。爷又说,前年大队还借我来查账呢。戴老师就瞪大眼睛看爷。爷把腰杆挺直了,头也往后仰。戴老师说,董会计还有别的事吗?
爷似乎回过神来了,想起了正事,头就低下来,腰也驼下来,又看我一眼,说,戴老师,刚才我们在路上碰到了。戴老师嗯了一声。爷说,你刚才没回宿舍吧?戴老师盯着爷看。爷又看看我,继续说,戴老师你是直接就去了李家里吧?戴老师说,我做错事了?爷说,你心知肚明呢。戴老师呼地站了起来,指着爷说,你想说什么?我去丈母娘家吃个饭,心知肚明什么?爷说,你捡了我三块钱呢。
戴老师一屁股坐回到床上。爷说,给我说中了吧?你把钱捡走了。戴老师气得把手一指:滚!滚!我吓了一跳,赶紧退到门外,爷却没动,冷笑着说,我不滚,除非你把钱还给我。
戴老师站起来,在床前走了两个来回,又走到爷面前,伸出拳头在爷面前晃,他晃着拳头说,我真想打你一顿。爷说,你要打就打,打完把钱还给我。戴老师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董会计,我没捡到钱,一分钱也没捡到。爷说,那我要搜身呢。戴会计说,凭什么?爷说,要证明你清白嘛。戴老师说,你妄想!爷说,你要证明自己清白嘛。戴老师说,我不用证明,我清白得很。又说,他娘的,平白无故冤枉人。爷说,我么样儿不冤枉别人呢?
戴老师一屁股坐到床上,气得直跺脚。我挨着门靠着,只希望他把网球鞋跺烂了才好。父亲把刚才卷好的烟摸了出来,划了根火柴,点着烟,吸一口,吐出来,做出打持久战的样子。戴老师果然沉不住气,呵斥道:不要在我房里抽你的大蒜叶子!爷说,这不是大蒜叶子,是大烟叶子。
戴老师投降了,问爷:你想么样儿?爷说,你晓得我要么样儿。戴老师就对我挥手,让我走开。爷却说,兔儿不能走,他要做个见证。戴老师气坏了,又没脾气,就把手举起老高。爷就把烟掐灭了,走过去搜身。先摸上衣口袋,空的,再摸裤子口袋,搜出了一张红纸,一张草纸,一个红五星,一把钥匙,还有一包大公鸡。爷退回两步,说,自己鞋脱吧。戴老师坐到床上,把鞋带解开,把鞋子脱下来,扔在地上。爷捡起鞋子,拿到面前往里瞅了瞅,又伸手进去摸了摸,再换另一只。戴老师冷着脸看着,一声不吭。
爷把鞋子放回床边,又退回两步,说,解一下裤腰带。戴老师说:董会计,你太过分了。爷说,解个裤子有什么呢?都是男人。戴老师把裤带解了,干脆把裤子脱下来,往爷脸上扔。爷接住,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戴老师穿了件花内裤,一看就是拿女人的花裤子改的,估计是瑛子姐姐的杰作。我把头扭过去,抿着嘴偷笑。
爷忙了半天,一无所获,一张脸又给失望占满了。刚才勉强挺起来的腰又驼了下去,头也低了下来。爷把裤子递给戴老师,戴老师一把扯了过去,穿上。爷说,戴老师,说句良心话,你真没捡钱么?戴老师指天指地发誓道:我今天要是捡了钱,断子绝孙!爷看到发了这么重的誓,就拱手说,得罪了,戴老师,你莫记仇。戴老师说,滚!都滚!
我和爷就滚出了学校。爷却没往家里走,往叶家里走。我喊爷,你去哪里呀!爷说,你先回去,我到塘边吃根烟。听说去塘边吃烟,我吓了一跳,跑进学校找戴老师。戴老师正捧着茶杯在喝茶,看到我就想拿茶杯砸我。我赶紧说,我爷去塘边了,莫不是要跳水呢。戴老师一听紧张了,放下茶杯,掩上房门,就往叶家里跑。我在后面跟着跑。
爷坐在塘埂上,正看着满塘的水。戴老师说,董会计,你想做么事?爷说,我吃根烟。戴老师说,你莫想不开。爷说,我想得开。戴老师就去扯爷的手,说,想得开就回家去。爷说,你让我吃根烟,我胸口闷。戴老师就放了手,从口袋里摸出烟,散一根给爷。爷接过去,放鼻子前闻闻,又还给戴老师。爷说,我冤枉你了,没得烟给你吃,不能吃你的烟。戴老师就把烟点着,吃了一口,又递回给爷。爷这回接了,吃一口,又吃一口,又吃一口,说,好烟。戴老师就挨着爷坐下。他又点了一根烟,陪爷一起吃。
爷说,日子难过呀。戴老师说,那也得过呀。爷说,望不穿头呀。戴老师看看我,说,有穿头的时候。爷说,承你贵言。戴老师说,前年大队借你查账,查哪一个呀?爷说,查我大侄儿。戴老师说,你大侄儿?董昌禾?爷说,我图表现呢,查得可细了。戴老师说,查出问题了?爷说,查来查去就查三块钱,我大侄儿说不清楚,就跳了这口塘呢。戴老师哎呀一声就站了起来。爷说,那也是一家人呢,老婆细伢儿,人一没了,家就没了,老婆细伢儿都成了人家的了,报应哪。戴老师说,莫讲迷信,细伢儿在这里呢。爷说,钱给大侄儿捡去了。戴老师就喊我:董二娃,你摸摸你爷的头,看发烧没有?我走过去摸爷的头,没烧,冰凉凉的。
戴老师一开始站在我和爷中间,后来也坐下了。爷一根接一根吃烟,他也一根接一根地吃。都不说话,似乎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后来就听见大队部有响声,人声,关门声,估计是知青回来了。胡老师大概也回来了。戴老师就往大队部看了看。叶家里的狗在叫,开始是一只,接着两只,然后一群狗都叫了。
戴老师就有些坐不住。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然后把烟盒捏碎了。我能听见纸张挤压的声音,像黑寡妇的翅膀在头顶上颤动。
爷说,戴老师你回去,我细伢儿在这里,我不跳水。戴老师说,你真不跳?爷说,真不跳。戴老师说,你发个狠誓。爷说,我要跳水我就不得好死。戴老师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又给爷散了根烟,爷接过去,夹在耳朵上了。戴老师走到我身边,耳语说,看好你爷,有事就大声喊,我听得见。我点点头,突然觉得戴老师也是个好人。我就把电筒举起来,照着他走路。他走到学校门口了,我还把电筒举着。电筒光里有几只黑寡妇在飞,黑寡妇振动着翅膀,就像风吹着头发。
我对爷说,回家吧,妈等得着急了。爷说,回去么样儿跟你妈说呀。我说,就说找不到嘛。爷说,要出人命啊。我说,妈比你想得开。爷就不出声了,又去腰里摸索。摸了半天,对我说,兔儿,那边有几棵死方瓜叶子,你去摘下来。我担心我一走开,爷就跳了水,不去。爷说,那我自己去摘。他站起来,往田里走,踩在绿毯子一样的草籽上。我也站起来,把电筒举起老高,照着爷的脚步。
爷又回来了,这回挨着我坐下了。他把方瓜叶子摊在膝盖上,卷成条子,点上火,吃起来。方瓜叶子受了潮,火苗蹿了一下就不往上走了,却冒出一股黑烟,爷就咳嗽起来,接连不断地咳,把腰弯成了圆饼子。爷把卷好的烟扔了,看着塘里的水说,大侄儿把钱捡走了,我要去找他要回来。这话吓得我直冒冷汗,我怕爷想不开跳水,又怕昌禾哥从水里跳起来扯我的脚,赶紧站起来往后退,站在草籽田里。
爷问我:你会游水吧?我说,会。爷说,我要是掉水里了,你能把我扯起来不?我说,不晓得咧,听说快要淹死的人会抱住人不松手。爷说,那是求生的愿望过头了。我说,真的有水鬼吗?爷说,老话说,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我说,水鬼真要找一个人替死才能投胎吗?爷说,老话是这样说的。我说,水鬼应该不会找熟人吧?爷说,找不到生人就只能找熟人了。我说,还是回家吧,妈肯定还等着呢。爷说,回去么样儿说呀。
爷说话像个细伢儿,有么事不好说的,不说都行,还怕妈打他么?反正三块钱也是多赚的,丢了就丢了呗。可是爷想不开,戴老师不会做爷的工作,要是余老师大概能说服爷,胡老师大概也能说服爷。我就向大队部看,看还有没有灯光,结果只看到一个很大的黑坨坨。戴老师的房间倒是亮着灯,这么长时间了,我没喊他,他也不来看看。我爷要是跳水了,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内疚呢?
爷似乎知道我在看学校,就问我,兔儿,戴老师睡了没有?我说,灯还亮着。爷说,我想吃口烟,你去找戴老师要一根来。我说,不去,我一走,你就会跳水。爷说,我不跳水,我还要养一家人呢。我说,妈让我看着你。爷说,兔儿,我真要跳水,你也拦不住。我说,我会喊人来救你。爷说,活着有么事意思呢!下辈子投胎做个粪驼子。我就想笑,爷做么事不好,要做粪驼子。
戴老师房间的灯突然就灭了,我吓一大跳,心就跳到喉咙上来了,戴老师睡觉了,他睡着了我就喊不醒了,爷跳水就没人救了。我一急,就大声喊:戴老师!戴老师!爷就说,你喊个么事!我不管了,拼命喊:戴老师!戴教师!爷说,兔儿,你这是逼我跳水呀!戴老师的房间还是黑的呢,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急得没有办法,就喊余老师:余老师,我爷要跳水了,我爷跳水了!又喊胡老师:胡老师,我爷跳水了。
爷急得直拍脚,骂我:伢儿呀,你真逼我跳水呀,天寒地冻的,你逼我呀!说着就把腰弯了,又坐下去脱布鞋,脱夹袄,还要脱裤子。我就跑过去扯爷,嘴里还在喊:戴老师,我爷跳水了!胡老师,我爷跳水了!余老师,我爷跳水了!这时就听到戴老师在喊:来人呀,有人跳水了!来人呀,有人跳水了!
原来戴老师黑灯瞎火地跑来救人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连成了一片,像把箭一样射了过来。
爷扑通一声跳进塘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