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遗产的舅舅
[奥地利]安岑格鲁贝
安岑格鲁贝(LudwigAnzengruber,1839~1899),奥地利戏剧家兼小说家。重要作品有戏剧《基希菲尔德的牧师》《发伪誓的农夫》《第四诫》,小说《碎石工汉斯的故事》和《瑕疵》等。创作富于民主性和人民性。
《有遗产的舅舅》将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糅合进故事,使之贯串全篇,把原本只出没于童话和传说的小山精、侏儒等可爱的形象变成自己故事的角色,让它们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得作品充满了浓郁的民间民俗色彩。加之语言机智、幽默、亲切,情节富有奇思妙想,时常有滑稽之处令人捧腹,因此作品对金钱支配下的人情世故的描绘便显得格外生动和深刻。
一年的最后一天已经接近黄昏,这时在树林中、丛莽间和大路两旁长满枯草的沟沿儿上,就变得热闹起来啦。小小的山精鼓起勇气钻出来,从大树脚下的青苔垫褥里往外张望,其中几个胆儿最大的,还悬在胡须般从粗糙的树皮上垂下来的藤萝上摇摇荡荡。侏儒们,这些比起小山精来粗笨得多的家伙,也从树根下的洞穴或灌木丛贴地的乱枝中探出了脑袋。大伙儿似乎全都在紧张地期待着。前些日子刚下过一场大雪,微风吹来,便造成小小的雪崩。雪常常掉下去把那些好奇的小东西一群群地埋住,要爬出来,它们就得手扒脚蹬地好一番挣扎,那样子很是好玩儿——而这,便是它们眼下唯一的消遣。
但没过多久,从远处便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叽叽咕咕的低语,“它来了!它来了!”这时喊声越传越近,“它来了!它来了!”大伙儿都行动起来,一边交头接耳,一边顺着大路向林边奔去,“是它!是它!它来了!它来了!除夕来了!”
不一会儿,它果然来到了,这一年中最后一天的精灵,由一大群蹦蹦跳跳的小山精和侏儒们簇拥着走来,这些好奇的小东西在除夕身边越围越多。人们自然不会了解,对于这些兴致勃勃的喜欢逗乐的精灵们来说,跟在除夕背后跑来跑去是多么有趣;因为人们根本看不见除夕,它变幻莫测,诡计多端,使你完全认不出来。
这时,除夕溜进了路边的第一间茅屋里,变成了你所能见到的最标致的小伙子,站在农家女儿的小房前,轻轻敲着玻璃窗,一只手按在心口上,滴溜溜转动着一对褐色的大眼睛,使它的小观众们险些儿笑出声来;那房里的大姑娘呢,也把手按在心口上,同时却垂下眼睑,双颊羞得绯红。除夕正是这样,喜欢变成人们心眼儿里渴望见到的形象,去愉悦他们,或者——愚弄他们!
在第二家农舍里,住着一对儿卡塔琳节西方习俗11月12日为一般人最喜欢的结婚日子。才结婚的年轻夫妇,除夕变成了一只鹭鸶,跳到他们窗前。这时,一个好出风头的小山精挤过去,被它一口啄起来,吓得在它长喙里乱扭乱蹬,逗得年轻农夫哈哈大笑,而女的则用围裙遮住了眼睛。
随后,它变成那个善良的卖面粉和水果的小贩,拖着沉重的步子,吭哧吭哧,走上了当地一个富裕农民家门前的台阶。年复一年,这小贩总是上富农的当,这会儿他又微笑着凑近门缝,手里举着一个胀鼓鼓的钱袋:“怎么样,今年又来啦!”
在吝啬鬼那儿,除夕成了一条大狼犬,龇牙咧嘴,眼露凶光,在院子里窜来窜去,一边还发出悻悻的吠声,吓得老家伙在床上缩作一团,同时又在布满上百条皱纹的老脸上强作笑颜,冲着狼犬点头;因为,这一来谁也不敢再觊觎他的财产啦。
最后,除夕蹒跚地向宫里走去,样子成了个胖乎乎的老头儿,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露出一排亮锃锃的瓶颈,连他呼出的气也是香喷喷的,还时不时地打着嗝儿,甚至两腿发软,步履踉跄,但他却始终支撑着朝前走去。
刚才已经讲过,跟在它后面跑是很有趣儿的,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而且出现在同一个时间里,既可在乡下,也可在城里。它的这种本领,总是令它的小观众们十分满意,因此小山精和侏儒们都特别喜欢除夕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而只要有它们在并且能够听见,我就劝各位千万不要骂除夕;温和的小山精虽然多半只会以无声的轻蔑来惩罚肇事者,充其量也不过是戏弄他一下,侏儒们可就恶毒了,它们报复肇事者越厉害,心头才感觉越痛快。还有,小山精们离不开凉爽的树叶、带露的草茎、馥郁的山花、冬季的雪被和寒冽的空气,尘埃和煤烟可要了它们的命。因此,人们称做城市的大石头堆,它们是很少来的。侏儒却不同,一点儿也不怕煤矿和硫黄坑,它们在城里的数量也和别处一样多,这一点儿城里人可得记住哟。
说话间,就有这样几个侏儒跟在除夕后面,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溜进了枢密顾问施马尔霍费尔老爷的更衣室里。除夕变成了枢密顾问本人的模样。这就再好不过地证明,精灵们是没有成见的,要知道换上任何人,也不情愿自己像顾问老爷那副尊容啊。老头子上身干瘪,从肩上垂下来两条活动不灵的胳膊,一对弯来拐去的瘦腿支撑着身体,脑袋瓜秃得就像弹子房中的弹子,在一张遍布皱褶的褐色小脸上,鼻子细得几乎找不着,一双漏泪眼无精打采的,带着一股子悲凉的情调。有几回,好心的人恭维他像晚年的伏尔泰法国18世纪杰出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启蒙运动的先驱。,使他着实地不高兴。至于他的性情,既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正如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他只感到说不出的无聊,因此常常心绪不佳,令人望而生畏。眼下他正以既不高兴也不厌烦的心情,穿戴好了准备去赴他外甥女家里举行的一次较大的聚会。这个外甥女是他唯一的亲戚;作为“有遗产的舅舅”,他常在她家进出,而在那儿度除夕更是成了多年的习惯。
这时,他想再看看自己穿戴是否得体,便走到大穿衣镜前,可是除夕却一下子跳到中间去,这下顾问老爷就看见了自己,简直跟现实中的自己一模一样,但细看又不尽相同,因为镜子里那位,在左胸前挂着一枚勋章,被黑呢燕尾服一衬托更是闪闪发亮,爱人极了,简直可以叫一个民主党人也倾心于他,如果这是真实的话。
正如镜子里的景象是顾问老爷不曾料到的,它的效果也使除夕大感意外。顾问老爷咬着嘴里所剩不多的几颗牙齿,怒气冲冲地嚷着:“又……又来啦!又来啦!年年都这么捉弄我,到头来总是一场空,永远是一场空!希望来希望去,都是白费心思,愚蠢之极!年复一年同样无聊地过去,要依我就甭过什么除夕;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看最坏,不该把它像堵墙似的立在新年和旧年之间,让无聊而讨厌的妖精在墙上像映幻灯和影子戏似的,耍这愚蠢透顶的把戏,叫除夕见鬼去吧!”
“这个食肉怪物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啊?”除夕也火了,“我对人类开这种善意的玩笑,使他们对过去的不愉快记忆模糊起来,提前看到自己所梦想的未来,结果他们都会高兴几个小时,可唯独他怎么竟大为不满?!好个施马尔霍费尔,这个在他的同类中既不懂得幽默,又缺少机智的家伙,竟然品评起我们来了!他说得也对,在这儿既不存在幽默,也不存在机智。不过,当你善意地拿他的弱点开个玩笑,发现他却固执到了愚蠢的程度,那也是很可恶的!”
像一个开了毫无妨碍的玩笑而招来恶报的人那样,除夕带着委屈的心情想要走开。在走出屋子之前,它朝一扇开着的房门里瞥了一眼,看见房里坐着枢密顾问老爷的女管家——盖特露苔夫人。
盖特露苔夫人四十岁,是位保养得少见地好的胖女人,目光敏捷,面色红润,不光是下巴上,就连一些多肉的手指头上,也有一些小窝窝儿。她脸上绝无皱纹,除非她——眼下正是这样——坐在支出账本面前焦头烂额时。
她叹了口气,把账本和铅笔往旁边一搁,抬起头来。在桌子上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蒙上了灰尘的纸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了黄的顾问老爷的照片,只有名片一般大,又是全身照,就显得更加小。盖特露苔夫人伸过手去,从钉子上取下照片,出神地端详着。突然,除夕让照片上的小人儿活动起来了。只见小小的顾问老爷深深地一鞠躬,诚恳地把右手按在心口上,屈膝跪了下去,同时伸出双手来恳求着,小脸儿上的表情真挚得不容她再产生误解。
盖特露苔夫人望着这一表演,目光中巧妙地混合着感动与柔情,而嘴角周围却漾出了几乎无从察觉的轻蔑的微笑,她突然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一把向小人儿抓去,要是那是个真的活玩意儿,就准给她捏得稀烂了。这时,房门嘎的一声,吓得她打了个冷战,原来是顾问老爷把脑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我这就上外甥女家去。”他说。当他看见女管家急急忙忙丢掉手里的照片,便一咧紧闭着的嘴唇,发出了明显的冷笑:“喏,盖特露苔夫人,祝您在旧的一年的最后几小时过得非常愉快。”
“我的上帝啊,这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另外,请您今年理智一些,别再把窗户都大大打开,放什么新年进来啦。我可不愿意患感冒,或者感冒的并发症。”
“啊,您的宝贵的健康对我来说高于一切。”盖特露苔夫人说,同时抓起他的手来按在嘴唇上久久地吻着,直到他不耐烦地把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说什么这样做会带来幸福,”他接下去道,“我看纯属一种幻想,我们两个年纪都太老啦,不适合再耽于幻想。是吧,嗯?对不对?盖特露苔夫人,别再带着幻想进入新的一年啦。懂吗?回见!”
“祝您快活,顾问老爷!”
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我要把所有的窗户全给你打开,今年和往年一样,你放心好了!”女管家说,“你认为我太老了,不适合再耽于幻想?我原本想,我已忍受他这么久了,而且还得继续忍受下去,临了儿总够领份顾问夫人年金的资格了吧。这,难道是个幻想?上帝知道啊,就这些我还不能白白得到,还必须连带着忍受他。这一下我可算看透他啦,不容我再存任何幻想,一切的希望与幻想都破灭啦!不过,要是成功了——求上帝让我活到这一天——要我成功,”她挥着拳头,“你敢对我再吱一声,我就叫你好受!”
这时,顾问老爷笑嘻嘻地走下台阶。“不用说,盖特露苔夫人又会把窗户大大打开,”他喃喃自语着,“我越不让她这样,她越要这样。还有我的另一个劝告,她同样也不会听的,她将一如既往地盼啊,盼啊,盼着有那么一天,她那无言的倾慕将征服我这脆弱的心。唔,我干吗不利用她一下呢?这样,她为我管家会比任何女人都仔细,要的工钱也会更少的。”
他爬上马车,顺着大路驶去。他在车上可不孤单呢,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在他开车门那会儿,侏儒们便赶在他前头钻进了车厢;车开到目的地,它们又抢先跳下来,然后随着他攀上台阶,从他那两条瘦腿中间钻过去,溜进了餐厅。
“啊,你这个坏舅舅,你让我们好等哪!”外甥女撒娇道。
“怎么这么晚才光临,顾问大人?”外甥女婿握着他的手问,接着便领他到了贵宾席,“请坐吧,你这位大伙儿殷切盼望的客人;尽管你最后一个来,却仍是我们中的头号人物!”
众来宾也点头哈腰,屈膝微笑,好像都要声明,主人确实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这期间,侏儒们都爬到了顾问老爷坐的靠背椅上,独独只有一个,跑去坐在了小阿道夫旁边。
小阿道夫是施马尔霍费尔外甥女的独生子,一个被惯坏了的四岁淘气鬼。由于舅公平时就表现出很讨厌这个小家伙——这让做母亲的很难过,她也讲不清楚原因在哪儿——所以父母亲原希望把他从席上领开。哪知道这个可爱的宝贝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扬言非坐上席不可,否则就要在自己房中哭叫一个晚上,把一切能搬动的东西都打翻、砸烂。又因为这小子是个咋说咋干的好汉,父母亲就只好叹着气勉强让他上了席,不过安排在最下首,他父亲坐在他身边,每过五分钟就对他说一句:可要乖乖儿的啊。
尽管小淘气并不知道,有一个同样倔犟、怪僻、凶恶的侏儒坐在自己身边,但他却因此感到很惬意,这大概是天性相近的缘故吧。
这时宴会已经开始,精灵们便争先恐后地跟顾问老爷捣起蛋来,叫他吃得很不是滋味。可怜的家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为自己的笨拙而变得越来越狼狈,最后完全听任起他那些看不见的敌人的摆布来。上了汤,他把碟子刚端到嘴边,碟子便自动翻了个个儿,把汤一股脑儿灌进他嘴里,使他不得不又吐出一大口来;刀子叉子不管怎么捏都不顺手,切起肉来总叽叽嘎嘎,难听得要命;红烧肉也不断从嘴里往外滚,掉在胸前的餐巾上,不然就落到地上或邻座客人的怀里;去取酱油瓶,也免不了洒出来,不洒自己一身连酱油都甭想吃;眼看牙齿咬着点儿什么,鼓起腮帮正要嚼,谁知腮帮突然一凹,食物一下子蹦到了另一边,逼得他又把下巴颏磨过去,再赶忙用舌尖追上去顶住,弄得嘴里不断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倒胃口极了。顾问老爷直冒冷汗,不得不举起肮脏的餐巾去擦额头,样子尴尬透顶。他不敢抬头,别人也都不去瞧他,认为他是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才这么讨厌。大伙儿清楚他在主人家里的地位,只好谅解他而自认晦气;不过也有几位暗暗发誓,以后再不和这位有遗产的舅舅同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