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来你想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听着,因为首相是以国王的名义并凭借国王的权威在与教皇打交道。他发出的每一件信函或者国书都要送到国王的行营中来,由国王亲自签署。经常地,由于身边刚好没有教士在,国王便让我这个卑下的奴仆滥竽充数,给他念首相起草的文书。他知道,我年轻时当过修士,认得几个字;而他自己呢,尽管有百步穿杨的好眼力,却辨认不了人家的手迹。
“听着首相用来形容他那些教士的准确而生动的比喻,国王常常由衷地哈哈大笑。‘你瞧,汉斯,能够这样挖苦我那些教士,他一定很开心。’国王对我说,‘要知道,他是一个不信基督的哲学家,一个藏而不露的萨拉森人。’
“在念那些信时,我自己也经常忍不住想笑;不过,那笑并不是愉快的。倒不是当时的教皇的行事作风,令我高兴不起来,而是我感到,我那国王以他的耿直忠厚,完全忽视了一个事实,即在这轻松有趣的表面底下,潜藏着一个冷酷黑暗的深渊,深渊里燃烧着仇恨与痛苦之火。
“神甫,我可忘不掉在城堡小礼拜堂中见到的那张脸啊!
“有好多次,我一边雕着箭什么的,一边胡思乱想,就总爱问自己,啥时候托马斯首相还会坐到国王的桌前来,和他有说有笑,亲密无间,休戚与共呢?国王似乎对此深信不疑,以他勇敢豪爽的天性,早就把过去的事情通通抛到了脑后。
“可我却在思想里和他打赌;因为我将心比心,断定那样的事是任何人不可能办到的。
“与路易七世的战事结束后,我的主子住到了他在诺曼底的一座城堡里。有一天,我好不容易得到空闲,便到塔楼上去与守卫的兵士聊天。他是个好样的小伙子,碰巧他的爱人这时正在菜园里向他招手,我便代替他站了一会儿岗。
“我正四下里瞭望着,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一座小丘旁,沿着弯曲的大路,有一支小小的人马向城堡开来。只见在夕阳的映照下,为首一员骑士穿的盔甲闪闪发光。他这时吹响了号角,原来是狮心王理查!在他后边跟着他的三位兄弟,以及一些骑着马的扈从。接着我又看见了一团银灰色——不错,真是首相的阿拉伯坐骑!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我不禁轻蔑地笑了。接着,我抓起守卫的长号,回答理查王子的问讯,并且说了几句十分放肆的话,对首相表示‘欢迎’;自然我操的是我故乡的口语,加上离得还很远,他们是听不见的。我说:
“‘托马斯大人,瞧瞧您多缺男子汉的骨气,多缺骑士的血性!Alabonneheure!(法语:这样对我倒好!)现在,就算我那皇上心血来潮,把您放在火上活活烤死,使您变成第二个圣劳伦茨,我也不会再不安啦!’
“在我瞅见那匹银灰色骏马的一刹那,我似乎就感到,国王和我主仆二人再不用害怕首相了;像这样一个懦夫,上帝也会叫他复不成仇的。
“我急忙跑下塔楼,躲在门边,看着一行人进城堡里来。
“托马斯首相一点儿没变,行动还是那么安详,衣着还是那么讲究。国王急不可待地迎着他的儿子和他的首相跑去,他比渴望见到自己的孩子更渴望见到首相。首相呢,一点儿也不让他有机会表现出羞愧和悔恨,恭恭敬敬地对他行过礼,便耐心仔细地讲起几位王子的教育情况来,只是在最后以婉转温和的态度补充了一点:他的国事日渐繁忙,旅行和出使的次数更频繁了,不仅时间不够用,又加上近来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等等这些原因,都不允许他继续亲自指导对王子们的教育,他将推荐一些著名的人物来做他们的老师,这些人能轻而易举地取他而代之。
“一听这话,国王愣住了;王子们更是围住首相,流着热泪拥抱他,哀求他,希望他不要扔下他们。只有汉斯小王子一个人开心地做着鬼脸。最后,国王也和王子们一起,请求他继续教他们。
“首相以更加婉转优美的措辞,把自己的理由重述了一遍,只是他那阴郁的眼睛望着亨利王,好像在讲:
“‘你这个残酷的人啊,你夺去了我唯一的孩子,却还要求我来关心你的孩子!’
“我不知道亨利王是否从这目光中看出了真情,不过,他没再继续恳求首相。
“从那时起,四位王子之间便爆发了不和。首相不再以慈爱来安抚他们,他对他们已漠不关心,任随他们怎样任性胡闹都不闻不问。
“我已对您讲过,我是教四位王子使用弓弩的师傅。我被严令禁止离开他们身边,或在什么时候交一张弩给他们;因为几位王子性格虽然不一样,但都十分暴戾,无论如何得防止他们拿着弩去你射我、我射你。
“有一天,我带着四张弩到四位王子练武的城堡的后院里去,远远地就听见一片格斗厮杀之声,夹在一阵阵狗吠之中。我发现他们在院中扭作一团,难分难解。狮心王理查右手扼住哥特弗里特王子的喉咙,左手抓着亨利王子的鬈发,用力地将两人拽来拽去。反过来,他本人又遭到与两位长兄一伙的汉斯小王子的攻击,小家伙一边抓他的背,一边咬他的脖子。我使出全力来劝解他们,首先拉住像只野猫似的小汉斯,然后再使狮心王理查放开亨利王子和哥特弗里特王子。
“不想理查王子转过身来一见是我,竟勃然大怒,冲我吼道:
“‘见你的鬼,制弩匠,你难道想剥夺我们祖传的遗产吗?’
“‘什么遗产,殿下?’我感到愕然,问。
“‘彼此仇恨呗!’他高声说,‘咱们谁都不放弃继承这遗产。’
“这出自一个少年口中的几句话,令我深为不安。我把他拉到一旁,用基督的话开导他,要他明白,兄弟之间和睦相处是多么美好的事。一听这话,理查王子却号啕大哭起来,随后哽咽着说:
“‘他今天连瞅都不瞅我一眼啊!’
“我猜出他是指托马斯大人,便安慰他道:‘首相现在关心你们是少了,但为了你们父王的利益,他不能不去处理那些紧急的国事呀。首相是爱您父王的。’
“谁料理查王子却固执地摇着头,用一对炯炯有神的蓝色大眼睛瞪着我嚷道:‘你撒谎,制弩匠!首相才不爱父王哩!’
“可悲的是,四位王子还不只相互争斗,而且对他们父王的权威也开始失去应有的敬畏。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有一次送国王回寝宫时的所见所闻,如何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他为国事伤透了脑筋,打完猎回来身体更疲惫不堪,以致把沉重的头颅往伏在桌子上的手臂上一靠,便呼噜呼噜睡着了。我扶起他来往寝宫走,半道上碰见他儿子中最坏的两个,即老大和老幺。要是国王神智清醒,小汉斯也许不敢这样放肆,相反倒可能早就躲得远远的。这时呢,他却跟在国王后边,做出喝醉了酒似的歪歪倒倒的样子,对父亲进行奚落;而那个只会穿漂亮衣服的大傻瓜,更是傲慢地‘呸’了一声,就转过头去。安顿好国王,我在走廊上还见着亨利王子。我严厉责备他,称他为不孝逆子,并恐吓他说要向首相告发他。
“‘托马斯大人也鄙视父亲,’小家伙回答说,‘骏马跟野猪才做不了朋友呢!’
“我大为惊恐,连忙把食指靠在嘴上;他却将掉在脸上的长长的鬈发往上一甩,咯咯咯地狂笑着跑开了。
“对于隐藏在大人心灵中的秘密,幼稚无知的孩子们往往嗅觉特别灵敏,这一点儿令我不能不感到奇怪。因为,说真的,托马斯首相可从来不曾流露出一点儿对国王有反感的样子,或是在什么时候对他显得不够尊重。
“每天晚上,他都少不了坐在国王的桌前,以自己优雅的谈吐取悦陛下。
“我眼前仿佛还看见他笑吟吟地坐在椅子里,头靠着椅背,嘴唇微微翕动着,把那个高高兴兴地倾听着的国王完全给迷住了。我当时站在我的主子的宝座背后,不时地端详着这张在灯光下和大白天都同样苍白的幽灵似的脸,心中暗暗地感到恐惧。当初,在格蕾丝的灵床旁边,从这张脸上瞪着我的是阴森可怕的死神的目光;而今,哪怕在最热闹的宴会上,我觉得那样的目光也从未完全消失。
“您见过沙弗豪森万圣堂修道院珍藏的那幅从拜占庭运来的油画吗?画的是已经死去的主耶稣,紧闭着双眼,眼窝深深陷了下去。可是,您要多端详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却会活起来,似乎还睁着一对痛苦的大眼睛在满含哀怨地望着您!画家的艺术和光线的变化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不过这是一种不诚实的艺术。神甫!须知,画家应该把自己的线条画得明明白白,而不能模棱两可。
“首相与耶稣的情况却刚好相反。我越端详,而且又刚好碰上他沉默不语时,与国王坐在一起 的他便俨然成了一个死人,似乎连眼睛也闭起来了。
“我没有把握,神甫,但我不能不推想,国王在那些日子里一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首相谈起了自己无心地给他带来的不幸。话即便不多,或者只用了些委婉含糊的语言,他却一定向首相表示过自己的遗憾和悔恨。我想,他一定企图推卸罪责,而且正好是往我这肩膀上推。不过,我倒不因此就怨恨他,因为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再说我也没什么可害怕的。首相太聪明啦,决不至于把使用工具的手和工具本身混淆不分;而且也太高贵,决不屑于拿一个奴仆来复仇泄愤。
“请您理解我!亨利王很可能把小姑娘的惨死,归罪于命运的捉弄和我的失职;而把他自己所干的劫持少女以满足自己淫欲的勾当,不当成一回事。须知,在这类事情上,他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公理,什么叫法度的。当时,我相信他良心上确实并不特别沉重,因为我们所有的审判者,还不曾把他那罪行的严重性充分显示给他。
“也在那些日子里,发生了下面这件事。一天傍晚,首相来找正去森林里打猎的国王,君臣二人便一同露宿在一棵枝叶扶疏的大橡树下。我背靠树干坐在一旁,手轻轻搔着一条躺在面前的猎狗的耳朵。国王了解我对他的忠心,习惯于我总在身边侍候;托马斯首相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即便有时往我这边瞅一瞅,那目光也是很友好的,要知道我在格蕾丝灵床旁念那句《古兰经》,给了他很大安慰,也为我赢得了他的好感。这样,我便成了一次奇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对话的耳闻目睹者;不过,我所讲的一字一句都千真万确,就跟我现在坐在您面前一般的无可怀疑。
“两位大人物谈论着托马斯首相从身上掏出来的一封信,这信是法兰西国王写来的。原来,托马斯大人跟巴黎那位卡佩国王保持着秘密书信联系;卡佩国王正赶上自己的首相苏格留斯修道院院长死了,为了代替他,就巴不得诱使托马斯首相这位天底下最聪明的男子背弃亨利王,转而去为他自己效劳。托马斯首相也乐于与他通信,并利用这个求之不得的机会,轻而易举地探听出了他必须知道的一切,即法兰西国王用以反对他的主子以及整个诺曼王朝的全部阴谋诡计。
“在首相交给亨利王的这封信中,法兰西国王可能又一次竭力敦促首相去投奔他,所以我的主子才会那样的乐不可支吧。
“‘瞧瞧,瞧瞧!’他以讥讽的口气说道,‘他答应给你一万英镑。他也真不惜代价啊。可是毫无用处,我的法兰西兄弟。这样一位杰出的人我永远不会让他走的!’他一边说,一边亲热地把手抚在自己那位宠臣的肩上。
“随后,他更是得意忘形地开玩笑说:
“‘我的托马斯,你要是心里对我有什么怨恨,并且想在自己不冒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对我进行报复,那么,听着,勇敢的人,我这儿有个主意!明天我就派你——以完成你所知道的那些使命的名义——去巴黎见那位竭力拉拢你的人!咱们瞧瞧,看他能不能使你受诱惑,用甜言蜜语制服你!’
“对于我那位国王的这些不明智的玩笑和盲目的自信,您可别感到太吃惊。您要能看见他俩坐在一起,一位虎背熊腰,脑袋大得像头狮子,另一位却四肢纤细,容貌谦和,您就觉得很自然了。
“紧接着出现了一阵沉默。我相信,亨利王那样残忍而轻率地指出首相天生对于君王的依附性和臣服精神,令首相感到非常难堪,尽管国王全然没有恶意。可是,过了片刻,托马斯首相却平心静气地说了下面这一段照我看来确是富于哲理的话,而且丝毫未露出不悦之色。
“‘不管我心里对您有何怨恨,也不管这怨恨是少还是多,您,我的主宰,都有理由对我的忠诚不抱怀疑。因为,我没有那么凶险,也没有那么短视和鲁莽,竟背叛陛下您。可是您这机智的玩笑,却也碰着了我的痛处;因为,您对我这生来侍奉人的卑贱的性格,是太了解啦。不管是早年在做人臣下的生涯中养成的习惯也好,或者是我那个种族和血统的遗传也好,总之,对于至高无上的君王的意志,我都决不能违拗——既然您这会儿兴致如此地好,又对您的奴仆表现了如此大的恩宠,那我就斗胆地在别无他人的情况下对您提一个忠告:您可永远别放走我,让我落到另一个比您更强大的君王手中!——要知道,以我可耻的软弱的性格,我一定会对他唯命是从,忠实地执行他哪怕是反对您,啊,英格兰国王的种种命令……不过嘛,我这只是胡说八道……世上哪儿有比您更强大的君王呢?哪儿有一个王国能与您的王国相对抗,而不自遭损害,自取灭亡呢?您请看,世上活着的人,有谁能对您进行裁判呢?……所以,我是在胡说八道,是在讲某种全然不存在的事物,比如一个梦,一口气,一片虚无罢了。’
“对这一席话,国王并不如首相那么重视;他的确当它是无益和无趣的胡思乱想,稍稍考虑一下,便打起哈欠来,并命令我斟一杯酒给他——我呢,也没从首相的话里听出个所以然,而是过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骨子里已经受了致命伤的人,正是以一种隐讳和模棱的方式,在预言上帝将要给予亨利王的神秘而缓慢的报复。
“亨利王举起酒杯,兴致勃勃地看了看杯中清醇透明的莱茵葡萄酒,一饮而尽,饮完纵声大笑,以致流出眼泪来。
“‘亲爱的托马斯,你使我觉得……’国王喝得太猛,酒劲一下子冲上了他的脑袋,舌头已经不听使唤,‘……觉得你越来越高尚啦!……对我的忠心——我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来着。可不是嘛,要能给你这山羊脖子上挂个做弥撒的小铃铛儿,以魔鬼的名义把你一下子……一下子放到坎特伯雷的宝座上去,那才叫有趣儿哩!……你就给我坐在那儿,专门跟教皇捣鬼作对!……’
“听到这儿,首相一反常态地迅速跳了起来。
“‘这棵橡树下边不能久待,’他说,‘古时候可能是个兴妖作法的场所!——待在这树荫里脑子就乱了。’
“至此谈话便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