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3214900000057

第57章 人情小说(7)

《林兰香》六十四回,题“随缘下士编辑”,“寄旅散人评点”。首有鑛錢子序。存清道光十八年刊本。作者真实姓名,无从查考。成书时代,在康熙末年至雍正初年。因为小说结尾以一出梨园,一曲弹词,作为“余韵”,显受《桃花扇》影响,因此,其上限不会早于康熙三十八年(化今)。书中描写的北京“灯市”、“金鱼池”,“泡子河”等处繁华景象,据记载至乾隆中叶已衰落或“久废”,可见其下限不会晚于雍正初年叭。全书以明初开国功臣泗国公耿再成之支孙耿朗一家,自洪熙至嘉靖百余年的盛衰隆替为主线,相当全面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故事写洪熙元年,正当耿朗考校得优等,准备授职时,其未婚妻燕梦卿之父副御史燕玉突遭诬陷,拟议充军。梦卿上书“乞将身没为官奴,以代父远窜之罪”,即蒙允准。耿朗另娶林御史之女云屏为妻。不久,燕玉含冤病死后得到昭雪,梦卿随之获赦。梦卿坚持仍嫁耿朗,甘为侧室。宣爱娘之父宣节亦因科场行贿案的牵连而被革职,气病而死。爱娘无所依靠,下嫁耿朗为妾。任自立是个暴发奸商,因在洪熙皇帝归天的当晚失火,拟判重罪。为求耿家代为疏通关节,将其女香儿送到耿府为婢,香儿亦成耿朗之妾。平彩云本系宦家之女,父死势衰,被恶霸东方巽劫夺,为侠客所救,送往耿家,为耿朗之妾。至是,耿朗一妻四妾,家道兴旺。妻妾之中,梦卿最贤,但因常谏劝耿朗,又因任香儿中伤,以至夫妻反目,梦卿含冤饮恨而死,后任香儿、平彩云倶先耿朗而亡。耿朗立军功,授副御史,但突然病故。梦卿所生幼子耿顺,由侍妾春畹抚养成人,为国立功,袭泗国公爵位,家道有中兴之势。耿顺怀念生母,遂建一楼,贮存遗物,以期传留久远。不料一场大火,焚烧净尽。耿家旧事,仅借戏文与弹词演唱,旋即又遭禁演,耿家故事遂湮没无闻。

《林兰香》是一部流传不广却很重要的作品。它上承《金瓶梅》,下启《红楼梦》。它属人情小说,但不是才子佳人小说。它和《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红楼梦》、《歧路灯》等构成人情小说中家庭小说这一分支。

《林兰香》上承《金瓶梅》,首先表现在它的取材上。如果说《金瓶梅》是以西门庆这个亦官亦商的家庭为题材,《醒世姻缘传》是以晁、狄希陈这两个中小地主家庭为题材,那么,《林兰香》和《红楼梦》一样是以勋宦世家为题材。它们都是以一个家庭为中心,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其次,它的命名完全模仿《金瓶梅》。《金瓶梅》虽以西门庆这个男子为中心,但却以作品中三个女性的名字作书名。《林兰香》也以耿朗这个男子为主角,以林云屏、燕梦卿,任香儿的名字作书名。“林者何?林云屏也”。“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姑梦兰之意。”“香者何?任香儿也。”而且,西门庆妻妾六人,耿朗原是妻妾五人,燕梦卿死后又将丫鬟春畹立为侧室,也凑足六人之数。林云屏与吴月娘,宣爱娘与孟玉楼,任香儿与潘金莲性格上也有对应关系。

《林兰香》写耿朗这样的勋宦之家的兴衰荣枯;燕梦卿这样才德兼备女子的悲剧命运,耿顺建起小楼,珍藏旧物,要永世流传,却被一场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作者的创作意图是很清楚的。他愤恨社会之不平,预感它的灭亡,但又看不到希望,因而表现出梦幻之感。作品以邯郸侯孟征上本起奏开头,寄旅散人评曰:“孟同梦,征同证,以梦为证,乃必无之事。封邑在邯郸,取梦之一字也。”故事收结时,耿顺在邯郸道吕公祠内祈梦。这一头一尾,就要表现耿朗一家的盛衰只是邯郸一梦而已。作品开头就写道:“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巳。林耶?兰耶?香耶?”全书结尾时又说:“总皆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梦幻中人也!岂独林哉,兰哉!香哉!”寄旅散人指出:“第一回开端数语,及此回收结数语,合为一篇,以为此书之总论也可。”《林兰香》这种创作意图在《金瓶梅》、《红楼梦》中亦有表现,不过有高低轩轾之分。《林兰香》对封建社会的暴露不如《金瓶梅》深广有力,也没能像《红楼梦》那样站在封建阶级叛逆者的立场上进行揭露,缺乏《红楼梦》那样的悲剧力量和诗意的光辉。

《金瓶梅》出色地描写了几个女性,但她们的聪明才智都用于争强固宠,卖俏营奸,用以讨得西门庆的欢心,缺乏独立人格的追求。《林兰香》里的燕梦卿是作者全力塑造的人物。一方面,作者把她写成标准的“淑女”。她代父充军,甘心入宫为奴;她坚贞不二,矢志不改嫁,甘为侧室;甚至为丈夫割发、断指。她被皇帝旌表为“孝女节妇”。作者又极力赞扬她才貌双全。既有管家理财的能力,又有艺术才能,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是标准的才女。另一方面,作者又写她是一个有独立性格的女性,她要求和丈夫建立起“名为夫妻,实为朋友”的平等关系,她不献媚邀宠,而是直言不讳,经常批评耿朗的过失。而耿朗这个世家子弟,只把女人当玩物和传宗接代的工具,不能允许妻妾干涉他的生活和思想,所以他说:“妇人最忌有名有才,有才未免自是,有名未免欺人。”于是,他对梦卿加以“裁抑”,故意在感情上伤害她,以至燕卿含冤而死。燕梦卿的悲剧不是外在力量对爱情的破坏造成的,而是在于她的自身,即她所绝对接受的封建道学思想与她追求实现自我价值、追求独立人格的矛盾。燕卿的悲剧不是封建叛逆者的悲剧,而是封建殉道者的悲剧。作者既不愿意把自己的女主人公写成像《金瓶梅》中的李瓶儿那样的人物,只是一味痴情,甘心当西門庆的玩物,而要写她有自己的独立追求,但又不能像《红楼梦》那样,写出青年女子的叛逆与反抗,而又把她写成道学气味很浓的人物。

《金瓶梅》里的人物已开始“多色调”,而避免绝对化。《林兰香》里有些人物也写得较为复杂。如耿朗,他正直却又多疑,多情而不专注;有抱负却才干平平,也是一个“说不得贤,说不得愚”的人物。

《林兰香》继承《金瓶梅》注重描写生活场景和细节的传统。全书主要文字写儿女私情、家庭琐事、饮馔游宴,有不少场面写得色彩斑斓,富有生活气息。

《林兰香》无论思想或艺术成就都不如《金瓶梅》和《红楼梦》,但它是从《金瓶梅》到《红楼梦》发展过程中的一环,值得重视。

三、《歧路灯》

1.作者:

《歧路灯》作者李海观(1707—1790),宇孔堂,号绿园,河南宝丰县人。他出身农村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在三岁时中举人,后来科场并不顺利,去北京应过考,但始终没有中过进士。五十岁以后,宦游二十年,走遍半个中国,晚年在贵州印江县做过一任知县。大约是乾隆十三年(1748)四十二岁时开始撰写长篇小说《歧路灯》,连续写了近十年,完成了全书的主要部分。以出仕的缘故,“辍笔者二十年”,晚年又开始续写,至乾隆四十二年0777)才脱稿,前后共历时三十年。

《歧路灯》完稿后未付梓,以多种抄本流传。到了1924年才出现洛阳清义堂石印本。1927年冯友兰、冯沅君兄妹把抄本与石印本对勘,分段标点,交北京朴社排印,可惜只印行一册(二十六回)就终止了。1980年中州书画社出版的栾星先生校注本,经过仔细的整理校勘,并加注释,是目前最完善的本子。

李海观的著述,除《歧路灯》外,还有《绿园文集》、《绿园诗钞》、《拾捃集》、《家训谆言》等。《绿园文集》和《拾捃集》已佚,《绿园诗钞》存有残本,《家训谆言》被附抄于《歧路灯》卷首,得以保存。他所残存的这些诗文,现都收集在《李绿园诗文辑佚》里。

1.迂腐的说教与逼真的人生图景。

《歧路灯》以书香门第公子谭绍闻的堕落和回头为中心,展示了市井社会的黑暗与官场的窳败,把当时社会的世态人情、风习流俗生动逼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全书一百零八回,分为三大段,首尾呼应,大开大合,脉络贯通,层次分明,结构谨严。第一大段从第一回到十二回,写谭绍闻父亲孝移教子,临终前留下“用心读书,亲近正人”的遗言,点出全书主题,为后来谭绍闻的悔过伏笔。笫二大段从+三回到八十二回,用七+回的篇幅真实细腻地描写了谭绍闻在外界诱惑下堕落的过程。第三大段从八十三回到一百零八回,写浪子回头,谭绍闻终于改过从新,中副车,立军功,蒙天子召见,选为知县。其子篑初钦点翰林庶吉士,在家道复兴的喜庆气氛中结束全书。

作者的主观意图是围绕封建家庭子女教育问题,宣扬封建的纲常名教,作为对日益腐败的世道人心的补救。作者认为青年能否走正路,关键在于父母的教育、师长的引导、妻妾的辅佐、朋友的帮助。因此,在书中设置了一系列对立的形象,描写他们对谭绍闻的不同影响。谭孝移的严格教育与王氏的娇惯纵容,娄潜斋的高风亮节与侯冠玉的无德无行,孔慧娘的贤惠规劝与巫翠姐的蛮横撒泼,程嵩淑等人的谆谆善诱与夏逢若等人的勾引诱骗。在这一场青年争夺战中,作者表现了浓厚的封建正统思想,时时流露出重视门第、轻视妇女、重农抑商、醉心仕途、提倡读经、鄙视市民文化等等传统观念,表现出落后的政治思想与文化思想,与同时代的《儒林外史》、《红楼梦》相比,思想境界是悬殊的。

作者落后保守的思想给作品带来了损害,使它不能像《儒林外史》、《红楼梦》那样对封建社会制度及其意识形态进行深入的剖析与批判,不能表现出封建社会走向衰亡的必然趋势,而是出现了兴旺的征兆;不能敏锐地反映时代的变化,发出启蒙思想的闪光。但是,作者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却使作品超出了他的主观意图而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歧路灯》令人信服地展示了谭绍闻堕落的过程,写出了他前后几次大反复的曲折经历。谭绍闻在父亲死后,也牢记了“用心读书,亲近正人”的教诲,循规蹈矩。但是,老师侯冠玉嗜赌成性,给他树立了坏榜样,在外界的诱惑下,他开始玩画眉,狎婢女,下赌场。刚开始时,还“心中发热,脸上起红”,但很快就习以为常,拿起赌具“也不脸红,也不手颤了”。正当他滑向邪路时,父辈及时进行教育,他还能听得进去,认为“三位先生说的是正经话”,决心改过;但是,又经不起夏逢若等人的诱骗,不久又下赌场,玩戏子,正是“冲年一人匪人党,心内明白不自由”。可是,当他输了二百两银子、赌徒们上门逼债时,自己又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母亲,在仆人王中的劝导下,发誓改过,有几天关在书房里念书,足不出户。可不久夏逢若又设圈套,用妓女红玉作诱饵,谭绍闻经不起女色的诱惑又迈向赌场,被戏班头子诬告,上了公堂。但回家后,妻妾的柔情蜜意又使他感化,悔恨自己不该去嫖妓赌博,下了很大决心改过,夏逢若、张绳祖来勾引他,被拒之门外。但好景不长,过了几天,夏逢若又以替尼姑庵抄募捐单子为由,把他引到尼姑庵,在小尼姑的勾引下又一次下水,赌输了五百两银子,只好到毫州躲债,路上吃尽苦头;回来后割产还债,又被夏逢若请去看戏,用女色勾引,把他卖产业的钱搾个精光,甚至还牵连到人命案子中。到了这样狼狈的境地在义仆王中和父辈的教训下,请了品德端庄、学问渊博的智万周当老师,开始悔改,有几个月拒绝与坏人来往,认真读书。可是,夏逢若等人制造流言蜚语赶走老师,又一次把谭绍闻拉下水,从此变本加厉,因输钱卖掉祖坟上的树木,甚至把自己的院子拿来开赌场,一直发展到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时家产荡尽,奴仆走散,几乎活不下去,在族兄谭绍衣的引导下,在朋友、义仆的规劝下,才开始真正的转变。

谭绍闻的本质并不坏,他的堕落是社会造成的。作者把视线转向官府和市井社会,写出谭绍闻堕落的社会环境。

官场黑暗,贿赂成风。谭孝移被举荐为贤良方正,但为了申报文书,娄潜斋替他贿赂了五十两银子。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所谓“贤良方正”应该是清正廉洁的表率,但却不得不贿赂书办衙役。正像王中所说:“如今银子是会说话的。有了银子,陕西人说话,福建人也省得。”谭孝移进京,到了税亭检验,又送了十六两银子。因为“俗话道:‘硬过船,软过关’,一个软字,成了过关的条规。”没有贿赂“那衙役小班,再也是不验的”。戏班头目茅拔茹讹诈谭绍闻,他想请结拜兄弟夏逢若说句公道话,王中对他说:“如今世上结拜的朋友,官场上不过势利上讲究,民间不过在酒肉上取齐。”对当时世风的批判确是一针见血、人木三分。地痞恶霸之所以敢于盘赌窝娼,“一定要与官长结识。衙署中奸黠的经承书吏,得势的壮快头役,也要联络成莫逆厚交”。这就深刻指出官府是黑社会的靠山。当然,《歧路灯》对官府的揭露是很有限的,它的矛头主要指向书办衙役这些官府的爪牙,而作品里出现了谭绍衣、娄潜斋等一批清官;祥符县四任知县,三位都是清官,只有一个董知县是贪官,不久也被参革了,表现了作者认识上的局限性。

作品里描写得更深刻的是谭绍闻委身的市井社会。谭绍闻的堕落主要因为赌博。作者对赌场和赌徒的描写非常精彩。“从来开场窝赌之家,必养娼妓,必养打手,必养帮闲。娼妓是赌饵,帮闲是赌线,打手是赌卫。所以膏粱子弟一人其岡,定然弄的水尽鹅飞。”谭绍闻就是这样经夏逢若牵线,妓女红玉引诱,而下赌场;赌输之后,打手假李逵就凶神恶煞似的上门逼债,把他搞得倾家荡产。

作者还把视角转向社会的各个角落。高利贷盘剥,尼姑庵卖淫聚赌,途路上行骗抢劫,江湖上庸医草菅人命,风水先生、巫婆神汉迷信活动,道士烧丹银的诈骗行为,制造假钱的犯罪行径等等,都在作品中多色多姿地呈现出来,把所谓“乾隆盛世”的光怪陆离的丑恶现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读者嗅出了花团锦簇下的霉变味。

作品用带有河南地方色彩的语言把18世纪中州的风习图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婚娶丧葬、宾客宴饮、官场仪注、科闱规程以及文化娱乐等方面的风俗习惯,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

《歧路灯》的社会价值还在于它提出了教育青年这个重要课题。虽然时代不同了,但作品丰富的内涵,却值得今天的读者思索与玩味。一方面,作者竭力鼓吹的封建正统教育是一种失败的教育。作者写谭孝移教育子女很严格,不许看戏,不许逛庙会,不许看“杂书”,完全封闭起来,正像王氏所说:“你再休要把一个孩子只想锁在箱子里,有一点缝丝儿,还要用纸条糊一糊。”这种封闭式教育的结果,使谭绍闻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没有抵御坏影响的免疫力,当他一旦走上社会,就很快为黑社会的毒菌所感染,谭绍闻的堕落宣布了封建封闭式教育的失败,这对今天的教育工作仍有启发意义。另一方面,作者对谭绍闻堕落过程的描写,使我们看到青年堕落的原因和复杂的心理过程,这对今天的青年教育工作无疑也具有借鉴的意义。

3.转变中的人物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