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香港客商,看准了黄河中山桥西面的一座河中荒岛,想投巨资修建娱乐场所,要把荒岛四面加固围护,顺水流方向东西延长,增加土地面积,在岛南修桥,与陆地连接;把保龄球、室内游泳馆、桑拿浴、海鲜酒楼、歌舞厅、咖啡吧、卡拉OK等等,统统连锁经营,打造吃喝玩乐的孤岛天堂。现在已经完成勘察设计,图纸全部出齐了;只有市规划局还没批准,环保局在坚决反对,说那个河心岛是大批候鸟的传统越冬栖息地点,一旦开发起来,候鸟们便失去了家园。你说这是何等可笑,怎么几只野鸭子竟能凭空占据了一座岛屿?难道河心岛大开发有什么不对?娱乐休闲能解决很多就业岗位,繁荣金城经济,又有什么不好?这件事已经耗费我半年时间,若是政府批准了,我就是河心岛开发公司的总经理,红红火火地大干几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看到媛媛面露微笑,乐意倾听,二先生索性敞开心扉,把胸中隐匿,一吐为快。
“还有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去新疆天山脚下,申请租赁了一万公顷天然牧场。这牧场因超量放牧,已经开始退化,现出斑驳沙堆,正好可种棉花;十年八年之后,土地肥沃了,再退耕植草还牧,是个极为科学的轮耕方法。现在只待他贷款投资,我可以出任农牧商公司副总经理,正好辛苦苦苦,从头做起,挥洒汗水,大干一场。你想那天山脚下,远处是皑皑白雪,四周有成群牛羊,我种的棉花一片雪白,可与天山雪峰媲美;晴空辽阔,四野空旷,长风浩荡,棉浪翻滚,如波涛一般汹涌而来;那棉工里少不了维吾尔族姑娘,闲暇时载歌载舞,高吟一曲,长辫甩动,美目流盼,裙裾翻飞,那一番域外风光,想一想都会令人陶醉。我真想即日起程,餐风饮露,扎根边疆,把十年光阴,赌赛在天山脚下,成就心中宏伟事业。”
媛媛端坐欣赏,似乎看到了“二先生”心中憧憬的美好未来,恰如海市蜃楼一般凌空展现,禁不住诱发幻想,有所触动。可是话虽如此说,事情能不能如此做,还在朦胧未决之中。在天山脚下退化了的一万公顷牧场上改种棉花,这可是件惊天动地的大手笔啊!且不论资金投入多少,那些前期论证、组织实施、科技含量、风险系数,都不是一介平民能够随意评估的;至于含辛茹苦,荒无人烟,寂寞难耐,亦不是寻常百姓所能够长久坚持的。四十多岁的人了,脱离自己熟悉的一切,投入到一场改天换地的大决斗中去,媛媛真的是十分怀疑他的决心和毅力,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保不准十天半月之后,“二先生”又半途而废,唯有自己来收拾残局。
至于河心岛上的娱乐场所,不管他平日里如何忙碌,昏天黑地之后,总可以回家歇息,相互有个照看,随时能够进退裕如,倒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选择。
“二先生”看媛媛沉吟不语,又来深入分析:“朱经理手上,我已经吃了大亏,历史的教训不能忘记。现在他要利用讨债机会,把我收回去工作,若是你不能帮他讨回来七百多万元债务,他会怎样待我?还肯提拔重用、分配住房吗?眼下国内三角债务十分普遍,朱经理今后不断给你找此类事情来做,难道为了我的工作,要挟你长期为他效劳不成。万一不能遂顺他的心愿,保不准我又要看人脸色行事,夹起尾巴做人。”
这一番分析,若拨云驱雾,倒是让媛媛犹豫起来。法官要依法办案,即使判朱经理胜诉,能否顺利执行也是件说不准的事;若在自己手里不能圆满办成几个案子,老公在朱经理手下工作,必然又要吃亏;而自己若太过袒护,招惹得同行见责,领导侧目,就会影响后半生的工作。
“媛媛,天无绝人之路,你再给我几年时间,沙格子都能出人头地,我只不过是流年不利,总碰上小人作怪;看守所里八个多月,把一辈子的跟头都跌在里面了,今后不会再有灾难纠缠;不拘我做什么事,先和你商量,谋算清楚,两心合一心,不信还有什么坎坷专来绊我腿脚。”‘二先生’痴心诚意,再三剖白,希望你能够理解。
七百多万元的经济案件从立案到执行完毕,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不能结案;先看看案件的进展情况,时机成熟了,再让皮越回原单位上班,也是一种选择。毛媛媛左思右想,踌躇不决;或许,让他在家里再待上一段时间,慢慢熄灭了个人奋斗的念头,才能在国企里安稳工作。
自1992年开始,深圳股票市场突然风云变幻,那些无人买卖,随着工资强行发放给干部职工的各种股票,竟以每天翻番的速度疯涨起来,一两个月里,比原价高出来几十倍;更有几只股票,暴跳起几百倍,凭空催生出许多百万富翁。这在刚刚开始资本原始积累的中国,立刻传播开来,几乎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每个人战栗的心,十亿百姓几乎同时狂热起来,只要见到股票,立刻盲目追捧;一张股权证,也能卖出十几倍的价钱。金城虽然地处内陆,电视报纸的宣传攻势,却是不肯放过天南地北的任何一个角落;甘肃省“铜城”、“民百”两只股票率先上市,国内大款,携资西进,诱发了万人靡集、昼夜拥挤、几乎丧失了理智的抢购浪潮。唯有“二先生”胸怀韬略,头脑清醒,冷眼旁观,不为所动,认为这不过是个集资噱头,待到上市公司圈完了钱,股票涨落与企业脱离了干系,那时必然会暴跌不止,让工薪小本股民,赔到血本无归,后悔莫及。
媛媛受了同事们宣扬蛊惑,心有所动,准备拿十万元私下运作股票。她不懂金融操盘,转弯抹角地向“二先生”打听,被他三五盆冷水泼下,把股票贬斥得一钱不值,似乎完全如国民党的“金元券”一般,不过是个掠钱坑人的大骗局。媛媛灰心丧气,把炒股之心收起,也冷了脸儿旁观,眼看潮起潮落,沙里聚金,许多人赚了大钱。夫妻二人都有些后悔,怎奈大好时机已逝,原始股无法大批购买,慢慢灰死了心境。殊不知以“二先生”之聪明练达,毛媛媛之雄厚财力,夫妻相互提携,不需多费精神,只消及时伸手涉足,锁定投入产出,原始股翻上五七番,百万现金,唾手可得;那才是远见卓识,升出斗进,瞬间暴富呢!
日月飞转,光阴似箭,又到了春暖花开时节,皮鼎已经十三周岁,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无论父母亲怎样哄劝或是说教,他都坚持和奶奶住在一起,很少来看望自己的爹娘,颇有些敬父母而远之的做派。
金城法院耗费许多周折,修建了住宅楼,媛媛是中层领导干部,在四楼分了一套八十平方米两室一厅的住宅。皮越痛下狠心,请来施工队伍,花一个半月时间,按星级宾馆标准,把房子装修起来。夫妻俩住北面卧室,把一间向阳大房,安放了两只单人床,接来皮鼎和奶奶,让他们住在一起,希望能通过共同生活,拉近和孩子的感情距离,再督促学习,帮助他适应三代人同居的环境和气氛;也让奶奶少做家务,多休息一些——人老了,手脚欠灵活,身上的力气也大部分随着岁月流逝掉了,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皮鼎初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硬木的写字台和书柜万分满意,左瞧右看,四处擦拭干净,把自己的衣物、书本,齐齐整整地摆放,很是新鲜了几天。皮越也杜绝社交,静心在家操持家务,和母亲闲话生活,评判儿子作业,适时给以辅导指教。只有媛媛仍然是晚上多事,难得在家里吃饭。但是一家人毕竟是团聚在一起了,三代人相互谦让,各有约束,日子过得倒也顺心如意。
皮越的母亲几十年来都是一家之主,突然扔下了三室一厅的一份大家业,锁闭房门,带着孙子到长子家里生活,看到儿子儿媳挤住一间小屋,自己和孙子住在大房子里,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待到皮越笨手笨脚地搞卫生、做饭菜,让自己休闲静养,坐在一旁观看,她哪里能忍耐得住?老人口味清淡,儿子餐桌上的菜种类多、花样繁,只是油盐酱醋都放得偏重,吃着极不舒心;还有自家阳台上的十几盆花,隔三差五的要回去浇水施肥,松土灭虫;门窗不甚严密,几天不擦桌拖地,就到处灰蒙蒙的一片,时时让她分心。勉强住了两个星期,实在不能再待下去,就对儿子媳妇实话实说,当下就走,不肯再留一夜;皮鼎也收拾了自己的生活用品,告别父母,和奶奶一块回去了。
转眼间一老一少都走了,留下两夫妻,你我对视,沉默无语,渐渐地坐立不安,那种空虚、无奈的复杂味道一起滚滚袭来,媛媛忍不住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啼哭不已——费了莫大精力,动了许多脑筋,一间大房里还是空空荡荡,人去房空了;难道这孩子不是自己生养、亲自哺乳的吗?为了方便工作,把儿子交给爷爷奶奶代管,怎么最后的结果,竟如同割让领土一般,与亲生父母形同路人?还要我们怎样做才能让儿子回心转意,到自己身边生活呢?
皮越心情烦闷,郁郁不乐,去老师家里闲坐,被那些熟客们“二先生”长“二先生”短的乱侃一通,益发失了精气神。回家路上,巧遇江山半路拦截,引到装饰得可与三星级宾馆相媲美的新家里,老朋友摆下酒菜,举杯对饮。“二先生”心里不高兴,强作笑容,敷衍问答,只顾闷头喝酒。江山正在得意之时,要对老朋友倾诉,自顾讲说五个月前被提拔为工厂里的副总工程师,连升三级工资;只花了一万多元钱,就买下了这套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三室两厅两卫一厨一储的大房子。说得兴起,拉着“二先生”在房子里四处参观了一遍:大凉台、大厨房、大客厅、大卫生间、大储藏室,果然宽敞明亮、气派非凡;特别是那间书房,一溜五米长的通天书柜,势若森严壁垒,吞吐得下三五千本书籍;还有那如单人床一般阔大的写字台,任意滑动、旋转自如的真皮坐椅;招惹得“二先生”啧啧连声,赞不绝口,真正牵动羡慕心思。
江山再与他连连碰杯,多少带了些醉意,开口说出些有失检点的话来:“‘二先生’,你是个大能人,聪明敢干,有胆量、有志气,凡事都能高看一眼,先走一步。在学校里我们都敬佩你,凡事唯你的马首是瞻,不敢有半点杂念。现如今你跳到海里,我留在岸上,各自努力拼搏,奔赴前程。你在海里捞了哪些珍珠宝贝,结交了多少龙子龙孙,我只听声响,没见着实物;我在岸上,工资不高,养家足矣,房子虽大,却是三代人老少五口同住,也不能说十分宽敞;赵文军已经住上了二百多平方米、五室三厅的豪华住宅;冯子规沾了老爸的光,也住进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依我看,这下海经商和留在岸上耕耘,互见得失,各有好处:岸上的人稳妥一些,只要勤恳工作,发不了大财,也不会有什么饥寒交迫,举目苍凉的时候;下海冲浪的人要么发财致富,赚得舱满船平,要么一无所获,手里擒不住半条小鱼;不肯下大气力的,时乖命蹇的,淹死千儿万儿的,也不算什么稀奇;折腾了几年,只怕要爬上岸歇息的人十有七八。‘二先生’,人到五十,半截入土,时间不多了,抓紧干点正事,总寄宿在老婆裙下,时间长久,小心让朋友们看矮了你。”
江山是资深老友,言语里自负颇多,亦不过是酒上心头,无法控制,说出些大实话来;“二先生”却很清醒,听这话里就有些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味道。可是在人家中做客,不便反唇驳斥,勉强再喝了几杯,推说有事,执意告辞,怏怏不乐,慢慢回到家里,倚在沙发上和自己赌气。
房子,房子,成功者的标志,中国人舍命追寻的命根子啊,苦煞我也!自从结婚成家的那一天起,“二先生”就梦想着能有一套宽敞的、有书房的、是自己挣来的、能任意支配的大房子。为了这一套大房子,自己酝酿了多少幻想,谋算了多少途径,耗费了多少精力,招惹了多少麻烦;直到今日,自己名下,仍然是没有一砖半瓦,还是个天为盖地为席的流浪汉。从暂住父母亲单身楼上的一间房,到借宿肖润田的有热水供应的大房子,到租来的温馨小单元,到占有今天的两室一厅,全是毛媛媛在一手运作,没有自己的半点功劳。男子汉理应独立于天地之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大手笔潇洒得意人生,怎么半世横行,眼看高楼崔巍,万千广厦,竟然没有我“二先生”的一处栖身之地!他在心里暗中较劲,就以一百三十八平方米为目标,务必埋头抵命,努力奋斗,争取早日实现;那时再和江山对阵豪饮,借酒抒情,摆平这一段痛心疾首、失意落拓的心路历程。
1997年夏季,金城市政府痛下决心,一口气把中山路、庆阳路、酒泉南路两旁的建筑统统拆成平地,居中取直,荡宽大道;路两旁几千亩黄金地段,统一规划方位,要建现代化的繁华街市。中央驻甘的大企业,散居各地的省属大厂矿,多年苦苦等待,寻到这个好机会,谁肯错过,蜂拥而上,几乎把地皮抢占一空。纷纷投入巨资,兴建楼堂馆所,开发住宅小区。害得如沙格子一流的小房地产开发商们,心急火燎,上蹿下跳,四处游说,八方争取,怎奈财小气细,好歹买下九亩土地,却在街面五十米之外,左看右看,横挑竖捡的,自我安慰再三,也算是一块千载难求的风水宝地。沙格子交了购地款,手上资金已经无法启动工程,遂四处拜拂烧香,见了熟人就乞求援助。皮越被他再三纠缠,恭恭敬敬地叫了百十遍“二先生”,又许下宏愿:谁能拿到三百万元贷款,给副总经理宝座,月薪四千元,送一百平方米住房一套。这个条件,不能说不优厚,“二先生”推脱再三,其实早已动了心,想要趁机放手一搏,若是能侥幸成功,便是大有斩获,以此为垫脚石,再图更大发展。他与沙格子反复周旋,把送房面积调升到一百四十平方米,相互击掌为誓,永不反悔。随即收拾办公用具,雷厉风行,去沙格子的“宝安”房地产开发公司,以副总经理身份展开工作。
从银行贷款,皮越还是头一遭尝试。他先给工行、建行、中行、农行信贷科打通电话,询问贷款的政策问题,得到的答案基本上一样:即大型国企,有信誉、有偿还能力、有利润的贷款比较方便;中小型企业若有省市厅局主要领导打电话或写条子推荐,也能拿到贷款,否则就得有担保企业;拿住房、有价证券、汽车等实物抵押也能办小额短期贷款,是些十万八万的小数目,这对沙格子来讲是杯水车薪、微不足道的,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还有一条可行的办法是把买到的土地作为抵押去银行贷款,可是由于沙格子还欠土地管理局七十万地价钱,没有拿到土地使用权的正式批文,这一条路还是走不通。
可是“二先生”却偏偏不信,试想那银行要靠放贷收息,才能生存;银行只收储不放贷,凭什么维持运转呢?大半年时间过去,沙格子陆续贷款两百万元,全部投入到地下施工中:两万五千平方米住宅的基础工程,土方回填都快要结束了,后续资金还是没有眉目。沙格子把几个负责贷款的人召集在一起开会,郑重承诺:不管是谁,只要贷到百万元以上,当场兑现百分之二的现金,作为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