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渴,烦躁。尿憋得不行,寻个墙角排泄掉;大便也只能就地施放,恶浊的骚臭包裹了他,呛得他喘不上来气,这可真是自作自受,自己的污浊弄脏了自己的口鼻,皮越颓废得万念俱灰,跌坐在墙角落里。老丈母娘上路了吧?媛媛呀,不是我存心逃避,是这些万分可恶的刑警,剥夺了我的自由,强迫我放弃了尽一份孝心的最后机会,害得我分身乏术。混账的张队长,还是媛媛的熟人呢!呸,笑面虎,白眼狼,有朝一日落到我的手里,非叫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呆上三天三夜,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下午,毛媛媛拖着万分疲倦的身体,回到了家中,她脱尽衣裤,一头钻进卫生间里,让喷薄而出的热水彻底地荡涤着自己,尽情地享受着淋浴的轻松和舒适。母亲走了,女儿再也没有妈了,共同生活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出来,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蓬蓬头喷出的水帘里,眯缝着双眼,依靠在自己的身边,静静地坐着,享受着水柱温柔的按摩和围裹;母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从此不再回家;可是我的男人,他到哪里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换上干净的衣服,媛媛躺在床上休息,目光呆滞地在房间里四处游移,大立柜门夹住了一片衣角,这让她很不舒服,是谁这么粗心大意呢?她爬起来,打开柜门,不对,衣架上整齐排列的衣服的顺序发生了变化!是皮越还是毛玉成在翻动我的衣服?媛媛起了疑心,她仔细地在房间里查看:电视机移动了位置,大床也被翻动过,书柜里的书上下错了格位,地面上有那么多的脚印,皮越和毛玉成只有四只脚,不会穿着八只鞋在房间里乱窜,把地面弄得这么脏。
房间里进来外人了!失窃了吗?媛媛奋力移动电视柜,木地板上有一块木条是可以拿起来的,她把存折用塑料袋封存得密不透气,隐藏在木地板下面,那可是她的身家性命啊,万万不能有什么差错——真是万幸,这儿是安全的,没有人翻动,东西还在,没有丢失。她松了口气,重新恢复原状,坐在沙发上暗自庆幸了。片刻,又发起呆来。
皮越和毛玉成,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亲弟弟,他们没有理由翻查我的东西,那会是些什么人呢?她冥思苦想,始终没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
天快黑的时候,皮越的母亲带着女儿来登门探望,话题很快就转到皮越的下落上来,婆媳之间交流了看法,分析了各种可能,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任副院长来了,媛媛介绍了婆婆和小姑的身份。任副院长沉吟了片刻,很坦率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又告诫说:“你们是皮越最亲近的人,发生了人命大案,他受到牵连,谁也没办法帮他;只能积极提供线索,帮助警方破案,抓住了真凶,其他嫌疑人才能恢复自由;请你们冷静面对现实,不要感情冲动。”
任副院长又把媛媛叫到单元门外,小声提醒她:“你刚担任经济庭长没几天,要注意自己的工作形象;昨天晚上我配合刑警队检查了你的办公室,你是清白的,没有什么污点证据;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你要安心工作;皮越的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
媛媛终于明白了皮越突然失踪的原因,他卷入了一宗刑事案件,成了主要的犯罪嫌疑人之一,难怪他会在老人发丧的前夜消失得踪影全无,没有半点音讯,刑警队的铁腕控制了他,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
看着呆呆发愣的婆婆,媛媛顾不上自己心中的担忧和悲痛,百般为皮越分辩,坚定地强调说自己是了解他的,皮越绝对不会为了任何理由去参与杀人案件,肯定是刑警队搞错了,皮越受了冤枉,他是无辜的……婆婆静静地听着媳妇的辩白和劝解,她经历了大半人生,在大灾大难突袭时,在不可抗力的压制下,有充分忍耐、持久抗争、积极生活的经验。她想起了1952年在抗美援朝战争的连天烽火中,皮越的父亲被牵扯进一桩国民党特务潜伏案件,在牢里关押了一年,差一点被枪毙掉;那一年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啊!可是那时候自己还年轻,生活虽然艰苦,政治上尽管抬不起头来,可是她不怀疑、不气馁、不告状、不求人情,咬着牙坚持,相信自己的丈夫是清白无辜的,他绝不是什么特务,也不可能被敌人收买;她唯一担心的是他被敌人利用,在无知无觉中损害了祖国的利益……四十多年过去了,往事早已成为云烟,今天,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自己的长子竟然会成为一桩杀人案件的嫌疑犯,这让她心里直犯嘀咕:在这个唯利是图、唯钱万能的风气大肆泛滥的时代,皮越失去了国企里的工作,混迹于社会,时常神出鬼没地不回家,实在是让人摸不准他究竟在外边都干了些什么。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稳住媛媛,不要让她负担太重,影响了工作和前途。她握住儿媳的双手,意味深长地说:“我和皮鼎的爷爷是从小参加革命,从枪林弹雨和历次政治运动中走过来的,我们能经受住任何打击,我相信你的判断,皮越绝不会去干杀人越货、掠夺钱财的事,但是结论得由刑警队去做。我有两件事要提醒你注意:一、你是个法官,千万不要通过熟人关系去打听或是干预皮越的案子;二、你要相信,刑警队会把事情搞清楚,必要时由我来出面,我是离休干部;你一定要沉住气,不要牵扯进去。行吗?”
毛媛媛万万想不到在儿子被拘押的关键时刻,做母亲的会反过来规劝自己,而且语言诚恳,态度明确,禁止自己卷入到案件中去;婆婆这种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临危不乱,独立支撑的精神和气质,深深地打动了媛媛的心,她频频点头,几乎是泣不成声。
婆婆又和她约定,对外人只说皮越到广州和小弟经商去了,尽可能地多瞒一段时间,以免扩大影响,将来对他不利。
皮越还被困在地牢里,没有人来探望,没有水喝,没有饭吃,长夜漫漫,永无天亮之时,他只能依据牢房顶板上传来的响动声,判断白昼的开始和夜晚的降临。寒冷、潮湿、让他坐卧不宁,坚硬的混凝土地面硌得他背臀生疼;饥饿揪扯得肠胃阵阵痉挛,更为严重的是没有水喝,喉咙焦渴,又喊哑了嗓子,口干舌燥,双唇上裂开了血口子;幻觉时时出现,他只能静静地倚在墙角,保存体力,死熬硬挺,他不相信张队长胆敢把他饿死在地牢里。求生的欲望太顽强了:儿子快要上学了,父母在盼着自己平安归来,毛媛媛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在黑暗中定定地望着自己,皮越多么希望能够抓住她的双手,只要能走出这个地牢,他再也不争强好胜,死犟蛮缠了。丈母娘已经去了天国,他却宁愿买只小床,安放在客厅里,让媛媛和儿子睡在卧室里的大床上,他要守护在他们母子身边;家,我昼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家呀!要那十万元干什么用呢?这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
“哗啦”一声,铁锁打开,铁门闪出了一条缝,“啪”,有人在门外打开了牢房里的灯,强烈的灯光刺得皮越一阵眩晕,下意识地用双手蒙住了双眼;刑警队小马探头一看,立刻捂着鼻子大叫起来:“混蛋,畜生!谁叫你在房子里大小便,真他妈的没教养……”一会儿,小马提了半桶水,一只笤帚,一个拖把,丢在门口:“快点,把你的肮脏东西收拾干净,张队长要请你问话。”
皮越眼冒金星,嗓子干得冒烟,一下子跌扑到水桶边,尽情地喝满了一肚子,又坐了半个小时,身上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他试着站起来,挪动脚步,慢慢地打扫了粪便,洗拖了地面;用拖把使劲地捣门,他实在是没有力量和勇气再愤怒地喊叫了。
张队长坐在审讯室里,看着精疲力尽,半死不活的皮越,露出温和宁静的笑容,扔给他一支烟,对小吴努了一下嘴,示意他出去。
皮越捧烟在手,哆哆嗦嗦地点着,狂吸了一大口,呛得大声地干咳起来,吐出一些带血的痰;他闭着眼睛,沉浸在一支香烟熏呛出来的人生最美好的享受里。烟雾吞吐中,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在陇东山区里,第一次吸老米的旱烟锅的时刻;山里人酿造的白酒和一大盘狼肉、狼心、狼肝,就摆在面前,香味扑鼻……多么的香韧可口啊!胃肠又痉挛起来,他痛楚地睁开双眼,小吴正把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一碟菜放在张队长的桌子上;皮越不待示意,扑过去,压抑住恶心与眩晕,只用了三五分钟的时间,吃尽了全部食物,他知道,审讯又要开始了。
“皮越,绰号‘老二’,“文化大革命”中在金城闹得挺有名气;下乡,当兵,开车,上大学,国企干部,现在无业在家,对吗?”张队长慢条斯理在念叨着,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个几乎等同于地狱饿殍的人。
“怎么回事,他们去单位调查了吗?不对呀,档案在我自己的家里放着;那他们去找过媛媛了?肯定是!这些该杀的警察,我的事和媛媛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去找她的麻烦?她可是背负着丧母之痛的孝女啊!”皮越恨得牙根发痒,充满怨恨的目光,停留在张队长的脸上。
张队长当然注意到了他情绪上的变化,很宽容地协商着:“没什么对我说的,是吗?火气还不小,再回去呆两天消消气,好吗?”
不,绝不能再回到地牢里去!皮越宁愿每天接受审问和嘲笑,也不愿再回到地牢里去了。阴冷、潮湿、黑暗、饥饿、干渴、恶臭,这些可怕的经历,击垮了他那坚强的精神防线——人不是一条狗,决不能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生存下去。他只能交代了,不就是十万元钱吗?只要生命还在,机会多多,丢了这十万元,我可以再挣一百万来!只要有了自由,只要能做一个普通的人,只要能回家,什么代价都值得付出。
“好吧,张队长,你听仔细了:董永和黄子峰给了我十万元中介费,是我介绍他们去金昌买镍的,至于他们为什么死了,那与我毫无关系。”皮越缓缓地交代了自己最后坚守的秘密,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他太疲倦了,只想有张床铺,先睡上一觉,哪管它明天早上被押出去枪毙了都行。
“十万元?真是一笔巨款啊,是这个吗?”张队长把一张存折,放到皮越眼前,“这个早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我不想听十万元的事情,说吧,你凭什么能买到镍,贿赂销售公司里那个掌权的人物,花了多少钱?”
张队长拿到了存折,这让皮越大吃了一惊,这些刑警队的狗东西,果然有些本事,并不都是吃干饭的。他的睡意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么说,我的家也被查抄了,亏他们想得出来,会拆卸了我的床,从钢管里掏出我精心隐藏的存折;那床底下的档案袋子也会落到他们手中了,怪不得张队长会掌握我的人生历史。哼,他们挖尽了我的老底子,我现在是完全透明的人了!早知如此,何必铁嘴钢牙,企图蒙混过关,在地牢里饿得奄奄一息呢?
张队长似乎看到了他那万分抵触的情绪,他没时间做解释,很不耐烦地问:“你是现在就说,还是再去自己消消火,清醒一下再说?我没有时间和你耗着。”
地牢里是绝对不能再去了,刑警队的这一手实在太阴毒,不打不骂,关上三天三夜,什么样的英雄好汉也饿得屁滚尿流,渴得意志崩溃了;都交代了吧,免受这地牢里的活罪。皮越把去酒泉看望金副专员,恰逢金昌镍销售公司的徐经理来求金副专员,解决外甥的工作调动问题,自己逢场作戏,徐总答应一定帮忙的事说出,又特别强调:“金副专员只说了句‘这是我的同学,有事了还请给予方便’;我和徐总互赠名片,有了一面之交。”以后的事,他不想说了,能搞到镍指标,卖给谁都一样,不收佣金,我凭什么里勾外联,彻夜奔波,为别人卖命呢?
皮越被送进了分局里的临时拘留所,几排平房,有门有窗,有地铺,他看房间里有七八个人或坐或站,都在盯着自己,便挤出一点笑容,朗声发问:“哪位兄弟给挪个地方?我住哪?”
一个瘦瘦的大个子青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皮越点点头,讨好地又笑了一下,走过去刚想坐下来,却被他一脚踹在小腹上,皮越紧急闪避,重又退回到门口;两个青年人一左一右围上来:“把手举起来,看看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孝敬老子们。”皮越怒不可遏,闪电般一个直拳,打翻了一个,再一脚踢在另一个人的膝关节上,这人也侧了身倒下;又有两个人扑上来,皮越翻身发腿,蹶在一个人的小腹上,再转身扑过去,左手出拳痛击,右手扯住那人的头发,再一脚把他踢翻;只不过一两分钟时间,四个人倒在地上呻吟,皮越又把踹了他一脚的年轻人一把揪起来:“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老子被饿了三天三夜,要是有顿饱饭吃,打你们这七八个游魂野鬼,正好给老子解闷开心!”
没人顶撞辩驳,也不敢联手反抗,皮越占了靠窗的位置,通风透气,心情会好一些。开午饭了,一桶菜,一盆稀饭,每人两个馒头。皮越没有碗筷,随便拿了别人的先用,大伙都沉默着,看他先吃起来,才陆续地跟着吃,人们都在看他的眼色行事。
实在闲得无聊,皮越把这些人逐一叫到面前询问:干了什么坏事?在这关了多长时间?这看守所里都有些什么规矩?他想多了解点情况,预测一下还会发生什么事,早一步做好心理准备。
两天过后,牢房里的情况,他是完全摸清楚了,这里有三个小偷,在公共汽车上被抓住,关进来五天了;有两个在街头喝啤酒,打伤了人;一个人调戏妇女,算是个小流氓;最后两个人寄生在大自由贸易市场上欺行霸市,收取保护费;这些人没一个关押到十天的,对这个牢房里的历史,并不知道,大致上知道不够判刑的,在这关上几天,很快就会放出去。他们要打皮越,并没有谁去组织,只不过是大伙循着惯例,自己进来时也要挨一顿揍,身上的香烟、钱,都得充“公”,大伙儿一块享用,并没有想要把新来的犯人怎么样虐待;谁曾想碰上皮越这么个拳脚精通、一身顽筋劣骨的家伙,让大家挨了顿揍,吃了个哑巴亏。
皮越躺在地铺上,越想越生气,就这么个关押地痞流氓、社会渣滓的地方,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清白干净的知识分子,又没有任何犯罪事实,和这些人间败类关在一起,真是对我人格的莫大羞辱!他想见张队长,要求换个地方,只要不去地牢,随便搬到哪里去都行,呆在这儿,实在太让他没有面子,将来有人问起来,让他如何开口?
小流氓第一个获得了自由,他讨好地问皮越,要不要给家里带个信?皮越摇了摇头,他不想让这个污浊的家伙去骚扰父母宁静的生活,去窥探媛媛的美貌风姿。
皮越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金秋十月,瓜果飘香的美好季节,他离开住了十二天的临时看守所,戴着手拷,坐在一辆囚车里,穿过市区;他贪婪地望着车窗铁栏外面那些自由自在的人们,心里好生羡慕。自由啊自由,平时太不知道珍惜了,如今身陷囹圄,方知身体自由乃是人生的一切事业的基础。人若失去了自由,任凭你有翻江倒海、偷天换日的本领,也只能长吁短叹,束手无策了。
皮越被关进了距金城五十公里远的一个僻静的大型看守所,漫长的羁押生活开始了,他不知道终结的日子在哪一年,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