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城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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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柳暗花明(1)

1971年秋,金城开展一场运动,对“文化大革命”以来社会上出现严重的打、砸、抢和许多刑事犯罪活动,进行突击性清理,维护社会治安正常,史称“严打运动”。

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各种过激行为,如打人致死致残、砸毁公私财物、抢夺私分各种财产和现金,多数事件有目共睹,一旦查处,人证物证俱在,影响巨大,容易破案。个人和团伙作案,在“文革”大潮泥沙混杂之中,隐蔽性强,社会影响较小,破案难度很大。人民群众,对这些打砸抢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深恶痛绝,配合公安机关,检举揭发,提供线索,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不断有战果登报公布,一时间社会治安大为好转,人心思定。

金城街头上,红卫兵和小青年数年如一日,仍以顶戴草绿色军帽为荣,军帽易手之事,时有发生。不论什么场合,群体之中,戴军帽的人,必是团伙首领或佼佼者无疑。

军帽作为一种资源性稀缺产品,需求量大,无从解决,小青年的目光,自然盯在现役军人的头上。那些有沙格子胆量的愣头儿青们,纷纷去军人头上“拔”帽,弄得三两个军人,不敢上街,失了冠,要受军纪处罚。军人不出军营,年轻人无从下手,情急之中,跳出一个胆子忒大的好汉,与一群伙伴打赌,在金城军分区门口,“拔”了门前哨兵的军帽。哨兵站岗,纪律严明,不敢擅离岗位来追;手中有枪,哪能为一顶军帽向平民射击。此事瞬间在金城传遍,年轻人知道哨兵不追“拔”帽之人,都放开胆量,群起仿效,搅得各军事单位,站岗放哨之兵,或头上无冠,或见年轻人过来,急把军帽摘下,牢握手中。

军队是纪律严明,戎装齐整,威武雄壮之师,受到金城青年人这般愚弄欺凌,岂能安心。那时公、检、法三家,统由军队管制,司令员和政委召集开会,严令清查此事,务将首倡恶徒,缉拿归案。又颁下军令,再有抢军帽者,军人可以自卫,动用武器。

战士们忍气吞声多年,为了头上军帽,惹出诸多烦恼,受尽难言委屈,此时得到自卫军令,人人振奋,但见年轻人鬼祟靠近,便昂首挺胸,哗啦一声拉开保险,推弹上膛,厉声警告,直至举枪瞄准,准备射击。小青年见此架势,知道军人动了真格的,无不抱头鼠窜,军人之冠,自此稍安。到底军民一家,虽有自卫军令,也没见哪个战士开枪走火,射杀“拔”帽歹徒。

公检法三家,接到司令员和政委的命令,立刻布置人马,分赴单位、机关、工厂、学校、收缴军帽,查问来历。见到小青年戴军帽,不由分说,通通“拔”下,带到派出所,调查追问军帽来历,不肯说明者,就地拘押。

如此风云突变,金城军帽,多被藏掖,不知去向。那沙格子被多人检举,进了大牢,与三五十个曾向军人头上伸手的青年,关在一起。审讯了几回,办案人员发现一个共性,即这关押的青年几乎都有“老二”的绰号,便生出疑惑,细加勘查,渐渐明白了这些“老二”们,乃是金城各种青年帮派的大小头领;且黄河北岸共举金城关“沙家老二”沙格子为首脑,黄河南岸公推“北京老二”为领袖。现在是“沙家老二”沙格子已经收捕,“北京老二”却神秘莫测,没人说得清楚此人是谁,家住何处。市公安局便下达命令,要河南岸各派出所,追查“北京老二”。

被“北京老二”一拳击倒的小西湖派出所马副所长,为抓捕他,从学校和居民委员会早已详细调查了他的有关情况,此时接到市局命令,便将“北京老二”行迹,汇总上报。三天之后,揣着一张逮捕令,带了两名助手,秘密奔赴林建二师一团,施行突击追捕。

郭连长见了市局命令,不知皮越惹下什么大祸,把他自六九年九月中旬请假探亲,至今未归之事,说了一遍。又带马副所长,去皮越所住窑洞探看,只见皮越的行李上,积了一层灰土;再把冯子规和赵文军叫来,让他俩说出“北京老二”隐身何处,还有那些劣迹。

这两个学生,虽然与“老二”同时回到兰州,可是自当天分手,就再也不见他踪迹;后来才知道他打了派出所的人,便耐心等待,直到七零年春节过后才回到韩家嘴;又被郭连长反复盘问,两人咬定牙关,只说“老二”不知去向,瞒住他打人潜逃一事。

马副所长只好去团部,要求团部领导,见到皮越,立刻扣留,通知他来押回金城受审。

马副所长回到金城,又找皮越父母谈话,让他们教育儿子,前来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皮越父母诺诺连声,要与派出所配合。

经过十多天的突击整治,金城大街上,凡头戴军帽走路的,都是现役军人,再没有一个小青年,敢站出来起哄,军帽风波,化做金城旧事;战士们都宽了心,三三两两,敢在街上走动,个别女兵,也在军营外面出现。

城里有一个小青年,名叫苏瞻友,此人二十出头,个子不高,身体壮实,平日不爱讲话,酒量惊人,心思缜密,办事时出手狠毒,为人十分义气。这样的人,自然被公推为青年帮派中的“老二”。

这次严打斗争,苏瞻友没有案底,不在清查之列。一帮朋友们,准备酒肉,共同庆祝。猜拳行令之间,对当局不准年轻人戴军帽上街,都表示气愤,半斤酒下肚后,胆量大了,一个小青年便拿出一顶军帽,庄重地戴在头上,在房间里炫耀,且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回忆头戴军帽,在大街上左顾右盼时的豪爽心情一类。大伙要出去走走,那小青年便要藏起军帽,苏瞻友见了,抢过来戴在头上,众人前呼后拥地追随着他,在马路上耀武扬威。

有两个在街上巡视的警察,看到苏瞻友敢戴军帽上街,立即迎面堵截,“拔”了他头上军帽,要带他去派出所审查。一帮小青年见警察“拔”帽,都义愤填膺,要与警察打架,两个警察看形势不妙,撒腿便跑。

苏瞻友受了这个侮辱,心中气恼,无处发泄,远看有两个军人在前面,就撵上去,“拔”了两顶帽子,回头便跑。两个战士见此歹徒,气得七窍生烟,奋不顾身,从后追赶。苏瞻友自幼善跑,速度极快,曾“拔”过几顶战士的军帽,全都是一跑了事,再没麻烦。此时见有人来追,就顺着来路,健步逃窜,看看战士追赶不上,他又把两顶军帽在手中挥舞,显示非常的英雄气概。如此卖弄,不辨方向,竟追上了那两个“拔”他军帽的警察,急想回避时,被那四只大手扯住,摁在地上,戴牢手铐;两个军人追到,和警察一块儿,押解苏瞻友到派出所去。他的伙伴们见到这种结果,长吁短叹,只在后面跟着走,不敢上前拼命。

严打斗争中,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顶风作案,抢了两名军人的帽子,且事实清楚,被军警两家,联手现场擒获,苏瞻友百口莫辩,在公捕公判大会上,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

警察在前开道,苏瞻友被五花大绑,沙格子等三五十个金城“老二”们,陪了绑,都押在刑车两旁示众;沿途无数群众拥在路上围观;更有一帮难兄难弟,兔死狐悲,随着刑车奔跑,把香烟点心之类,雨点般扔上车去。到了刑场,一声枪响,苏瞻友毙命,一帮金城“老二”们,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被军警们扔上刑车,押回大牢。

自此,金城“拔”帽风波,彻底平息。几十年来,再不闻军人失冠之事,小青年们从此舍弃了“拔”帽嗜好。三十年前旧事,早成历史云烟。尚有那半百之人,偶然从箱底翻出一顶军帽,放在手上揣摸,把玩不已,后辈儿孙看见,不解其意,斜瞥一眼,满目鄙夷,不屑一顾——后来人哪里晓得帽小风波大,金城故事多呢?

1974年,公安局里清理历年积压案件。“北京老二”一案,本来就有些捕风捉影,马副所长也调离了岗位,讨论之后,给予撤案处理。

皮越的父母,得此音讯,思儿心切,便修书一封,请老战友让儿子复员,务必回到金城落户,只怕他呆在外地,孤单一人,生出诸多不便。

那老战友拜读来信,考虑再三,杀人要见血,救人要救活,就依照信中意见,安排皮越复员。再使个偷梁换柱手法,把他那虚拟户籍,落实在金城,并附信拜托一位战友,务必为皮越安排好工作。金城人将此手段戏称为“空中飞人”,意喻能行此魔术者,绝不是等闲之辈。

屈指算来,自王啸武和江山送皮越上了火车,仓皇出走,至今已整整五届春秋。五年来,他潜迹于军旅生活,埋葬掉往日记忆,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只有皮越这个姓名,不曾舍弃,总想有那云开日出之时,若换了张王李赵名号,岂不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德?

办好复员手续,归心似箭,恨不得飞赴金城。五年别愁离绪,潜移默化,忆起金城种种好处,竟把它看做自己的第二故乡,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耿耿思念。

推开家门,看到父母弟妹,忍住激动,先行一个标准的军礼——让全家人兴奋莫名。这个身板笔直,穿一身整齐漂亮的草绿色军装,佩带三红的现役军人,分明是家中长子复员归来,细加端详,却又透出一种陌生的气息,于那威武雄壮之中,承载着长期忍辱负重、煎熬磨难出来的早熟和稳重,凛凛然不敢贸然亲近。

整整五年了,多么漫长的时间,每一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父母已经发福了,到了知天命之年;小弟犹如随风而长一般,个头和皮越一样高大;小妹十五周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艳动人,已经如荷花凌波,只能远观,不可亲近亵玩焉;若在街上相遇,皮越哪里还敢相认!

一家人坐在一起,礼貌和拘束的气氛,久久不能驱散,说了许多工作、学习、军旅生涯的话题。晚上和小弟同住,皮越隐约感受到了两个成年男子同处一室的尴尬。小弟赔着笑脸,穿上全套军装,去找伙伴们炫耀一番。

第二天,皮越去武装部报道,分配工作问题,待休假三个月后,才能择机确定单位。走在路上,发觉身后一人,若松若紧,跟住自己,便留了神,一眼锁定,此人便是江山。皮越此时,放慢速度,步履庄严、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江山无意之中,发现此人颇像老同学皮越,可他穿着一身军装,又比皮越身体壮实,脸上那股子坚勇沉毅的英气,似乎在风口浪尖上,摸爬滚打,熬磨过人间炼狱一般。江山大着胆子,上前拍了皮越左肩,话未出口,被皮越一个鹞子翻身,拿住手臂,厉声喝问:“大胆蟊贼,要抢军帽吗?”这一声断喝,事出意外,吓了江山一跳,可是那皮越本性,虽然沐猴而冠,还是暴露无遗。江山突遇老同学,无所顾忌,连声追问:“‘老二’,你死到哪里去了,竟敢偷穿军装,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撞骗!”

“老二”一词,江山高叫出来,街上便有行人侧目;皮越骤然听到“老二”绰号,粗砺刺耳,殊感意外,若勾起前世孽行一般,浑身打了个机灵,暗自寻思:“在部队服役五年,谁人敢不敬我三分,这等儿时失雅晦冠,为何念念不忘,竟敢在大街上脱口而出!真是应了古人谶语:‘密友可杀’呀。”

江山拉住皮越,到家中说话,甫一进门,江山的母亲,愣忆片刻,把他仔细看了又看,笑道:“‘老二’,出息了,不是在家里,真不敢认识。”

又是一声“老二”,皮越赔出笑脸,向老人问安,知道人在金城,头上晦冠,不能摆脱了。

老友多年不见,江山嘴快,顷刻之间,把那沙格子等三、五十个“老二”被抓,派出所向他询问“北京老二”躲在哪里,经常到他父母家里抓人,召开公捕公判大会,枪毙苏瞻友等等故事,叙述一遍。又问皮越,何时参军,在哪里服役,为何不给朋友一个音讯,大伙都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等等;说完了,倒杯茶水,静候“老二”开口。

听了江山的叙说,皮越并不感到意外,他在部队工作五年,受了多少教育,早知如沙格子一般做派,放在任何地方,早晚也得抓判,在牢狱里蹲上一二十年,实在是平常之事。小小的林建二师一团,二百一十名男生中,竟有五个“老二”,那才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偌大金城,抓了三五十个“老二”,应该说是天网恢恢,疏密有间,漏网之徒颇多。譬如自己,虽然隐身部队之中,若是公安人员穷追不舍,务求拿获,只怕早晚也得和沙格子们同囚一室。

让他最感到痛心的,是自己到了部队,忙于训练和营务工作,除了一点思乡之情,撩扰睡眠,多数时间是怀揣满腔沾沾自喜,暗贺因祸得福,跳出山沟苦地,实现了人生一大夙愿,在一片鼾声中,高枕无忧,安然入睡。今日才知父母在家,公安时时探察,追讯自己去处。双亲都是早年参加革命,虽少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却都是勤奋努力,忠诚职守;此时面对公安,何言以对,何词以辩?在单位领导的诘问下,在左邻右舍疑惑的目光中,父母必是满面羞愧,低眉敛眼,压抑声气做人。想自己是家中长子,不能为家里有所建树,反倒让父母弟妹担忧,真是羞煞人也。反省到此,那种解甲归田,气宇轩昂之神态,暗淡了许多,只好轻描淡写地说出在宝鸡参军,现已复员,正在等待安排工作云云。

江山见皮越不说明细,只拿话搪塞,便知他还有隐衷,不便细谈,就收起打探心思,与他闲话金城五年变迁,又陪他去看黄河。

此时黄河,已被人在南岸砌筑堤坝,架设栏杆,修建一条宽阔大道,叫做滨河路,车水马龙,往来穿梭,已非旧时景象。可是皮越心中,十分留恋那细砂河岸,黄水轻拍,席地而坐,把一双脚没在水中那种惬意和悠闲。如今虽能凭栏而望,黄河近在咫尺,可是物是人非,便是将栏杆拍遍,也难温少年时代那空旷轻灵、无拘无束、梦幻般的美好时光。皮越遥望北岸,山峦依旧,似乎多长了些草木。想起自六六年停课闹革命,转眼间八年过去,似这等虚度年华,漫漫人生,亦不过如儿戏般逝去,由不得长叹一声,不知自己工作如何分配,安排在哪个单位上班。

第二天下午,皮越买了些礼物,去看望老师,走进院子,便觉得有些异常。老师见了他,自然高兴,不过房间里还有些陌生人,师生之间,不便多说,皮越便端杯茶,坐在一边,看老师待客。

座上老者,慈眉善目,衣衫宽松,谈吐高雅,任职金城大学校长;带着本家亲戚,姓马,在市交警大队当教导员;此时提了礼物,要将晚辈子弟两人,拜在老师门下习练武术,兼听教诲。

苏校长与老师的父亲,乃是世交,往来甚密,渐成通家之好。马教导员的两个儿子,是双胞龙胎,年方十二周岁,受了隔壁邻居中一个习武少年的教唆,双双缠住父亲,定要投拜在老师门下。

苏校长亲自登门,老师焉能不允?更兼那一对后生,长得豹头环眼,猿臂鹤腿,天生的习武坯子。老师身边一个小妇人,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心里喜欢,拿糖果给他们吃。这两个孩子,收了手,盯住墙上字画,望着门后棍棒,窃窃私语。

马教导员请那小妇人与老师一并坐下了,叫两个孩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再由老师亲自扶起,完成拜师仪式。又叫两个孩子给皮越磕了一个头,认了师兄——皮越见行此大礼,慌忙闪避,无奈孩子机警,膝下没有黄金,遵照父命,灵便跪下,行了磕头大礼。皮越此时,只能扶起兄弟俩,想到已多年荒废了武功,十分惭愧。

皮越指着老师身边小妇人询问:“老师,她是谁,我还不认识。”老师听了,哈哈大笑:“你在部队上修炼成圣贤了,老师要食人间烟火,她是我的媳妇!”

苏校长和马教导员也笑起来;“哪有徒弟不认师娘的?老师还在蜜月中,你快跪下,拜上三拜,认了你的师娘。”一屋人都笑,那小妇人就和睦了脸相,端庄了身体,坐等皮越来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