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城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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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山重水复(4)

待队伍走到连部时,苏指导员暗地里安排几个女人,早已把饭菜做熟,又摆上白酒,一百来号人,站在院子里,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饱。男人们喝了酒,吼起秦腔撒泼,女人们围聚在一起拍手助兴。团部的电影放映队专程来播放“白毛女”,四野八乡来了五六百人,把赵家塬围了个水泄不通。“喜儿”那如泣如诉的委婉歌声,激荡心魄,催人泪下;娴熟的芭蕾舞技,农民们首次目睹,惊为怪事;散场之时,议论纷纷,都向学生探问。学生们大凡有点常识的,便多方解释,介绍芭蕾舞知识;“老二”说得唾沫横飞,反复宣讲,说是苏联文化,移植中国,是舞蹈艺术的伟大代表作等等。农民们听了,将信将疑;几个嘴快的姑娘,说“老二”胡扯乱讲。又闹腾一会儿,已是半夜时分,人群才渐渐散尽。

搞了几年“文化大革命”,农民们对劳动早已慢待了许多,除去每年春种秋收冬藏,像那修路、种树、造房诸般大事,都无人问津。这些天,郭连长把学生发动起来,拓展了通向六连的道路,把人们早已熄灭了的劳动欲望,重新唤醒;把人们早已淡散了的团结之心,又凝聚起来。学生们从城里来,与山沟里土生土长的农民子弟相比较,真的是穿戴齐整,容貌端庄,标准的普通话,得体的举止,让农村人看了又看,既喜欢又羡慕。修路是多么艰苦的劳动,这些学生都能放下架子,挽起袖管,与农民们争抢比拼,弄得一身汗水,满头灰土,却无怨无悔,不躲不避;特别是一人歌起,全体唱和,深山之中,穷乡僻壤,修得多少辈福分,引来了这一帮青年学生,带来城市文明、青春意气。忘我劳动,童心未泯的激情,唱得人如痴如醉,浮想联翔,就是那远近山峰,也是回声荡漾,连绵不绝。

平常日子,只要学生们在窑洞里,农民家那些小儿女们,就会慢慢走到近处,一双双大眼睛,盯着学生们看新鲜;大姑娘小伙子们,有事没事,也要和学生们在一块儿嘻嘻哈哈,谈天说地。了解山沟以外的世界,学生们是他们唯一的直接渠道。

就是各排农民们养的狗,也不知中了学生们何种魔力,全都远远近近围着学生们转,天黑了就守在窑洞门口,不肯离去。十个学生,九个爱狗,凡是自己能吃的东西,毫不吝啬,抓起来就往狗嘴里丢。狗儿乖巧,跳起争食,一丢一跳,无穷乐趣。学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狗儿是但有食物便乐不思蜀,两相情愿,相互纠缠;十天半月下来,七连的十几条狗,统统叛变,全都尾随学生,朝夕厮守,须臾不离。自古狗最忠诚,不拘主人家贫,有始有终,不弃不离。农民知道狗在学生那里,也不管顾,时间久了,便去唤归。多数狗儿,看见主人,低头远避,不肯回家;三两个凶恶的,向着主人狂吠,露出青面獠牙。农民见此,能不气愤,便千方百计,要引狗回家教训。狗儿自来善解人意,观察旧主脸色,便知心怀叵测,都生出戒备之心,远远躲开。农民便央告学生,帮助捉狗。学生听了,都一口答应,私下里却是得意非凡,益发把狗娇惯。“老二”尤甚,竟从食堂买两份晚餐,连盆带碟,盛满饭菜,放在地上,唤狗进屋,要它学人,席地而坐,在盆碟里吃饭。狗虽是家畜,尚存野性,最喜暴饮暴食,不懂一日三餐;只要一顿吃饱,便是三天挨饿,仍能跳跃鼓舞,向人撒欢。“老二”见狗长存饿相,总不餍足,发了狠心,要试狗有多大饭量。遂和冯子规分工,每顿饭多买一些,积累三天,拿了十二个包谷面饼子,六个白面馒头,五个熟鸡蛋,要试狗胃大小。准备停当了,到院里唤来一条黄毛大狗,放进屋里,关闭房门。黄狗见了这许多吃食,不忘规矩,坐在地上,看着主人,等他下令。

“老二”要试狗有多大耐性,便和冯子规坐在床上说话。黄狗看了主人神态,知道主人心思,索性趴下,前腿抱着头,像那狼王一样,微闭着双眼,静静等待。

门外几条狗,早已嗅到气味,几只前爪,使劲挠门;有性急的,跃到窗台上,向里探望,无奈窗台狭小,哪里容得下狗儿立足,只一瞬间,又跌落下去。

屋里沉静,屋外躁动。黄狗抱定主意,要吃这些食物,一动不动地卧着,似乎要试主人有多大耐性。

“老二”知道狗的耐性比人长久,只好伸手示意,准它进食。黄狗饥肠难耐,得了主人号令,张开大嘴,咬住一个馒头,仰脖向上,略嚼三五下,便吞下肚里,如此反复,片刻吃净;又把五个鸡蛋嗅了又嗅,试探吃了一只,见鸡蛋并无敌意,把其他四只,一口一个吃掉;再坐地上,看主人还有什么把戏,可以入口果腹。

皮越和冯子规见狗吃了这许多食物,又坐在地上等待,便知道狗性贪婪,不可理喻,打开房门,放狗出去。外面的狗知它吃饱了,围着狂吠撕咬,黄狗肚里有食,并不惧怕,与群狗奔跑周旋。

学生修路时,这群狗都跟了,远远卧着,防备老主人追打;吃饭时,都围着学生撒欢。农民便批评学生,要他们爱惜粮食,说山野广阔,狗儿自有活法,能找东西吃,不会挨饿。

道路修好,人都累了。郭连长和苏指导员商议,放假三天,让大家搞一下家务,打扫卫生,休息恢复体力,很快要耕地,播种玉米高粱。

才休息了一天,“老二”已觉烦闷,向排长问清了道路,想去泾川县城转转,看看与金城有何不同。

韩家嘴到泾川县城,若走大道,必经六连,再走簸箕弯,下到瑞河谷地,便有柏油大路,可通达县城,共五十里路。如走小道,只要从连部向右拐,十里五里便有村庄,都属太平公社,可逢人便问,十几条小路,都能通到瑞河谷地,再去县城,共四十里路。

皮越和冯子规动员同学们去县城,女生胆小,不肯同行,让他俩先去探路;其他男生累得要命,不肯下山,只有一个赵文军,踊跃报名,要下山去玩。

三个人都提根短棍,背着黄书包,“老二”又带上捆行李的细绳,担心发生跌落崖面陡坡惊险事故,好向上搭救。走过连部,向右转向太平公社,山路崎岖,学生们频频回头,记住山径,只怕回来时迷路。正行走时,三条大狗,迎面扑来,摇着尾巴,欢欣跳跃;黄狗双爪搭上“老二”肩头,吐出舌头,无比亲热。

三个学生大受感动,万不知狗儿有如此灵性,晓得他们要去县城,早早的出来,潜伏在半路上等待。这几只狗都认识道路,每逢岔道,便奋勇向前;学生稍一犹豫,它们就一齐吠叫,前爪挠土,指示道途。

此时阳历四月初,万木复苏,新绿泛起,无名野花,争相开放;脚下黄土,湿润松软,狗儿撒欢,摇头晃尾,三人心情快乐,放开脚步,唱着歌儿赶路。

黄狗机灵,自路边山坡上叼住一只小动物:比成年野兔略小,毛色灰黑,在学生们面前炫耀一番,再大口吞吃。那两只狗见了,也便散去,寻找食物。

眼看山路走完,到了柏油路上,回头望去,两只狗卧在小山包上,不肯向前;黄狗狂吠数声,那两只狗并不理睬,只是卧在原地不动。黄狗便夹着尾巴,跟在学生身边,柏油路上似乎让它难受,跳到路边黄土地上行走。

二十里山路,并不觉得累。到了柏油路上,就不想再走,碰到一处水沟流过路面,三个人停下来,恰有一辆卡车,在水沟边减速,三个学生扒上车去,坐在车厢里,看那黄狗在后追赶,渐渐不闻狗吠之声。

到了县城,跳下车来,“老二”看表,上午十一时整。三个人在县城走动,一条丁字路口,二十分钟走遍,只有两座三层楼房;电影院晚七时放映《小兵张嘎》,他们不敢停留,只怕天黑了,寻不到上山小路。城里商店都看过了,没什么可买的。丁字路北,有一座城门,四周全是小摊小贩,卖些水果、熟肉、过家日用品以及各种小型农具。有个妇女,挎了竹篮,卖一种白面馒头,面粉奇白,外形像只包谷面窝窝头,但要比窝窝头细瘦高峻,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当地人叫“罐罐馍”,说是用头磨白面,半发酵半掺干面,下了死力气揉搓,用硬火蒸熟,能保持水分,不易干燥,且入口劲道,永不掉渣。听那妇人说得玄乎,“老二”掏一块钱,买了八个“罐罐馍”,要试它“不易干燥,永不掉渣”的地方特色。

吃午饭时,“老二”要了三碗米饭,称足三斤红烧排骨,和冯子规、赵文军同吃,都说那排骨别有滋味,烧得极为香润。正赞叹不已,服务员过来收起骨头,上秤一称,正好六两。此地物价,红烧排骨六角五分一斤,吃剩的骨头,称足重量,可按肉价退款。“老二”们觉得稀罕,出了饭店,在烧鸡铺里,挑了一只大公鸡,三斤半重,要留在路上吃。

县城里没什么可玩的地方,三个人自下午三时起,顺原路返回。一路上汽车极少,也没有坑坑洼洼逼车减速,三个人走走停停,不时回头张望。走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有汽车追上来,便都灰了心,加快脚步,要自己走回山上。

路过一个村庄时,有一只小黑狗在房下眺望。“老二”从书包里拿出烧鸡,让小黑狗嗅了气味,便快步疾走;那小黑狗要吃鸡肉,一路小跑,追上前来,一口咬住“老二”裤脚,向他讨要。“老二”撕下鸡头,喂到小黑狗嘴上,狗嘴太小,鸡头偏大,叼着鸡头,要往回跑,“老二”出手迅疾,抱起小狗,冯子规打开书包,把小黑狗装进书包里,小黑狗便呜呜大叫起来。

一条大黑狗从后面追上来,疯狂吠叫,三个人捡起石头,远远抛打,大黑狗灵活闪避,不敢轻易上前,只在三十米远近跟着,狂吠不已,呼唤小黑狗随它回家。

眼看到了上山的路口,大黄狗迎上前来撒欢,那两只狗也都在等候,三条大狗猛咬大黑狗,保护主人,走上山路。大黑狗不敢追上山,远远的哀声嚎叫,凄惨不已。

冯子规只顾赶路,小黑狗机灵,探出脑袋张望,突然从书包里跃出,向后狂奔。大黄狗追上去,叼住小黑狗,逼它向山上走,小黑狗害怕,只好跟着大黄狗走路,几次逃跑,都被大黄狗叼住押回。三个人观看了几次,知道小黑狗跑不了,都放了心,脚下缓慢许多。

下午六点钟,都饿了,在一块平坦的树荫地坐下,小黑狗又来拱那装鸡的书包。“老二”拿了三个“罐罐馍”,一只大狗一个分吃了。冯子规书包里的鸡头还在,抛向空中,大黄狗跃起抢中。

“老二”拿出烧鸡,连胯带腿,分给两个同伴,自己专吃鸡翅和胸脯肉,鸡脖子给小黑狗,剩余骨肉,三只大狗分食。

怕小黑狗累坏,“老二”把小黑狗又放到书包里,这一回它是不闹不叫,安心卧着,听人摆布。又走一个小时,到了连部,直奔老米家。珍儿见了小黑狗,紧紧抱住,不肯撒手;老米的女人也喜欢。“老二”说是从县城买的,送给珍儿。老米留下三个学生,同吃晚饭。

自此以后,三个学生只要到连部来,就去看那小黑狗。小黑狗初来时,也就一个多月,才断了奶。在珍儿的精心照料下,只半年多时间,长的高大威猛,黑毛发亮,每天跟着珍儿上学,出出进进,形影不离。老米想带黑狗出去走动,珍儿护住不放。老米笑着,知道狗儿过了一岁,野性长成,便不再恋家,自会随大人奔跑,就容它再与珍儿玩耍几月。

三天休息之后,农民开始撒肥耕地。学生们跟随郭连长,在新修的道路两旁用白粉画线,齐齐整整,挖了一万个树坑,左边全种榆树苗,右边全种柳树苗。又安排四个学生,赶上毛驴从山沟里驮水浇树,要保证全部成活。

树栽好了,郭连长又选那平坦塬地,要盖十排平房,都向着南面,屋后背阴,留出十米,七米砌上围墙,让庄稼人堆放柴火,饲养猪羊;另三米留做道路,可推架子车对面行走。

连里没钱,除墙体连接处砌砖柱子,其余全用土坯砌成。郭连长调了老米、老贾、年忠义几个人当大工头,分派些学生,各自准备。

老米会干木匠活,叫了老贾和五个学生,做门窗桌椅。“老二”、冯子规、赵文军,都跟着老米。老米分拣选定了木料,划好线,老贾推刨子弄平,再定下卯榫,把木料放在长凳上,用臀部压住,左手握凿子,右手拿斧头,在画线处一打三摇,掏出卯位,切割平整,一排排的收拾整齐,垛在一块儿。“老二”看了一会儿,就去推刨子,又去打卯定位,怎奈手脚生疏,工具都不服使唤,只得再让老贾从头收拾齐整。一百套门窗,还有后墙上通风小窗一百套,要老米在六月底交工,然后抢在入冬封冻之前,把房子全盖起来。时间紧,任务急,老米不敢松气,白天黑夜地忙,不肯稍事休息。

砌墙用土坯的制作程序是:把木框平放在石板上,撒下炕灰做隔离剂,装满潮湿黄土,再用木把石臼杵子,高高提起,自由落下,先打木框四角,再打四边,最后打压中间,尔后用木片刮去浮土,分开木框,一块土坯砖,平平展展的,当时就拿得起,横着立在平地上,一块砖和一块砖之间留下三公分间隙,一排一排的分层垛好,让风慢慢阴干,就可以砌墙使用。

这等制砖方法,真是十分简易方便。年忠义带领一帮学生,赤着脚,踩在湿润绵软的黄土里,两人一组,一个人围上木框,铺撒炕灰,用铁锨上土,另一个人用脚把土踩均匀了,用杵子打压结实,再削去浮土,脚跟向后一碰,开了木框,轻轻把土砖拿起来,送到旁边垛上,回来时,土框已围合,撒了灰,上了土,只等再次压平开打。

“老二”干了几天木匠活,略知推刨、打卯、开榫的方法,看这边打土坯热闹,就过来看望,只见学生们配合得熟练了,两个人默契得很:围框、撒灰、上土、压实、击打、开框、上垛七道工序,玩得熟练,有的动作故意浪漫轻狂,仿佛舞蹈一般。“老二”便要学习,演示了一天,掌握住基本要领,也狂放起来,试着手舞足蹈,要弄出些新鲜花样来娱人。稍不留神,杵子捣到脚面上,哎哟一声,跳着脚,去一边揉搓。

第二日早起,脚背红肿,不能挨地,只好请下病假,坐在床上,向窗外呆望。

四月中旬,窑洞火炕早已熄灭,潮气自地下升起,两天不晒被褥,躺下便觉湿凉。农民们睡惯了火炕,此时仍用麦草煨烧,让火炕保持温热,一觉醒来,特别解乏。学生对木板床自幼使用,情有独钟,若不是郭连长要盖平房,窑洞里的火炕,学生们早已动手拆除了。

黄狗在院子里卧地,闭着眼睛休息。老米听冯子规说“老二”捣伤了脚,赶来看望,狗儿见是老米,既不吠叫,也不抬头。

老米仔细查看“老二”的伤脚,知道骨头没事,放了心,拿出一只玻璃瓶,里面装着獾油膏,给他涂抹了,扶他到院子里坐下,让太阳晒着,效果更好。

这陇东高原的向阳山坡上,有些三十公分粗细的洞口,里面住着一种动物,本地人叫它獾。獾比狗小,比野兔大,脑袋小,通体浑圆,四只爪子,短壮有力,挖起土来,两只前爪打洞,后爪向外扬出,五分钟能掘一米深。獾洞幽深,曲曲折折,留有其他洞口备用。农民捉獾,因山区少水,只用烟熏。獾见烟来,在洞中壅土堵塞,它还要从备用洞口出来,看看是谁在捣乱。獾极为警觉,人、狗都到不了身边。凡是洞穴居住的动物,晴空丽日时,必出来晒太阳,烘热关节,驱逐潮气。那时若有长枪,远距离射杀,可得此獾;但若不能击中要害,獾必回洞中,用土封闭洞口,让人挖寻不到。